“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是一句谒语。现代古琴家马常胜为它谱上曲,制作成由诵、唱、琴、乐组合的一曲。王维《终南别业》:
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
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
行到水穷处……五个字的轻,轻到如秋叶,轻轻击打你,只是一瞬,自以为是的坚韧、坚强已被它击溃。它们又是舌尖上轻轻的舒卷,口齿噙香不是,它无香,悠远着游走于心神意志。如同一声叹息,又怅惘到听不见;竟是欢喜着的,那样穷尽自己的一切可能,那样的舍弃,悲慨得如同交出身上所有钱币的孩子,想换取自以为珍重的。汉字的好处正是如此,你找不到更好的方式来形容和表达。不解不耐不甘不愿不舍不管不顾不当不足不易不平不惜不怕到了最后,只一句,行到水穷处,言尽一切。
我喜欢这种山穷水尽的自绝人境之感。自虐般的痛楚,就是故意要不给自己留最后一条路,就是故意要穷尽一切,再无半分长物,故意要做一个舍弃一切的穷光蛋。人一生,只是一独行客,若是执迷不悟,若是离群索居,若是清越,终会行到水穷处。一如阮籍驶车绝路于野,坐对茫茫山野痛哭。然而行到水穷处还不是这么跋扈,或说它的跋扈是不张扬的,跋扈的只是自己的心,它不肯曲就。行到水穷处是谒语,那它的意味必不是一名士的行为,而是诗,最好的谒语就是最好的诗。哦我的心情时时也是诗,比如深秋,夜色煌煌,听琴,从王中山听到管平湖,管不平湖。王中山眉间郁结着戾气,艺术家的尖锐,古筝音乐行云流水,又高昂,因此才有了王中山的戾气。有才华的人内心华美,伴随着的,就是艺术带给他的孤独,高处不胜寒。但管平湖的沉郁拯救了他,他深不可测,狂猛被掐成了蕴籍,纵横气被演练成深海,或鹰击长空的风声的沉实,或如车前子先生说的“庭院深深深几许,黑色的庭院”。
在古曲网听到马常胜作曲并演奏的古琴曲《行到水穷处》,吃了一惊,为了下载它,还专门去注册,音乐如同神迹,它总是神出鬼没地来去,混沌的人听不见它负载的秘语。为什么它总是出现在我心境有大转折的时候?《广陵散》如此,它来时拂指狂暴,只有它能制止我的愤怒;《阳春》如同,它带了完美阳春令人顿生悔意;《行到水穷处》如此,漫无目的行走,恰遭际无路之壁,壁立水尽,多么好!要完蛋一切完蛋好了,心境完蛋,努力向上的情怀完蛋,我很满意这样突然出现的绝境。因本是意料中的事,无路才是我预期,若有路那一直理想着的一份美好,就不再纯粹。人真是矛盾的动物,何为得到何为失去,失去是得到,而得到又是失去。我这样的绕口令一样的自说自话仿佛写一首自己也说不清的诗,但我知道它好。正如“行到水穷处”的好处,正是无声胜有声的纯粹,心淡至极的浓烈。
我不喜欢音乐里有人声,但这一曲有,而且这一曲中的人声不别扭,男声诵此二句时,有意造就佛门的意味,和尚诵经一般的腔调,闲散的声音如打开性感的身体,倒似有几分尘缘未结。自古情种都是高僧,高僧即情种。李叔同的“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开,野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也是这样的高级的情色,顾左右而言它,淡极的情怀,旧事不提,心底郁结不提,只道知交零落,无法释怀的一切都化在芳草、风、笛声、夕阳里。
我的山居岁月刻意与世隔绝,刻意清简的生活,只想与风为伴,与滔滔江水为伴。与人几乎无法交谈,与俗世的距离越来越远。从城里搬到乡下居住的起初很不适应。在深夜不敢一个人在书房写字,写着写着,太静的四周会有空阔无边的苍茫感,水声汩汩,蛙鸣是碎蓝的宝石,而我的小花园里的春花开得过余艳丽,花盛时最是怅惘。开门即江,开门见山,稍稍胆小的人,会不安于这样的寂静。起初我会在深夜放大声的古琴壮胆,不敢在深夜洗脸,照镜,不敢到阳台上去面江,面一园的小树林似的植物。而现在,我会在凌晨四点起来,坐到阳台上听大自然的秘语,秋虫唧唧,人与天地如此近。脚边江宽水阔,波浪滔天。每天,我都去江边跑步,仰着头看星辰,夜空里舒卷的云,久久地不厌地看,仰着头直到脖子酸涩,就是看那份“空”,它是你的我的心底的真相。陶潜《归去来辞》曰“云无心以出岫”,无心才是真有心。仰着脸直到满脸冰冷,对着天空高声说,星汉灿烂,若出其中,又说,人生苦短,比如朝露。数着深而远的天空里的星子,那样的心有戚戚,从前未曾有过,以后还会不会有,是一个叵测的谜面。
好在终于过去了,我习惯了寂静,睡在秋草秋叶秋阳的气息里,心中冰凉。
我将在此安生,永远不离开这儿了。
所谓的寂寞,是你热爱的人,他狠狠地把你的心凿出一个深阱,从此虚谷千年,从此分袂永诀,从此明月天涯,从此相对不言,从此行到水穷。
你知道寂寞的滋味吗?寂寞是一只瓶子,会装进去很多个瞬间,让它冻结,凝固。日光漏下的一瞬会凝固;傍晚雨霎时而来,穿着球鞋跳到花市的花架下,抬头看一盆吊兰的那一瞬会凝固;初秋的江风很凉,曾说搬到此就会每天泡壶茶到江堤的花园里读莎士比亚十四行,而现在只是站到离江最近处,俯身向江,水腥味浓厚浮着一阙词沉潜着一句诗,江水远去,你一直看江水远去的时间亦会凝固……
所有凝固的时间,总是想到一张脸,如同照镜。如果有一个人长得跟你几乎一样,甚至神情,隐晦的举止,言谈,审美理想从你心里反射出来,那么熟悉地看到一个自己——足够让人发呆,起疑心,忽有不真实感。离开那个影像,从镜子里走回来,在此处生活。但如影随形的相似,奇异的映照会凝固在那些瞬间,你还穿着洗得发白的蓝棉布连衣裙,头发浓得像水草,你察觉到生活美好,然而那些突然凝固的时间会让心里疼痛,它会剪碎生活的完美之帛,让梦境支离破碎。这个世界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但会有让你如同面对自己的那样一个人,你喜欢他正如喜欢自己。有一篇小说,写流落分散的一对孪生兄妹,如果她的身体某处受伤,他在世界的某一个地方,突然就会感觉到受伤部位的疼痛。他们被一根共同的神经牵扯。
相似,偏看见。此处碰碎了酒杯,彼处听到了买醉之后迷离而妩媚的哭泣。
越是深刻越让我行到了水穷处。黔驴技穷,无以御恨,只以此五字,只觉余生漫天冰雪,我是一个冻结的雪人,心底火热,表皮触手冰凉,心境凄惶。然而行到水穷处了。
行到水穷处,是自绝,是不由自主地逼近自己的心,拷问,追问。其实已经不需多言语。一切已经昭然,然而一切都是多余。
一如王维,写下行到水穷处这样的诗句并非天性淡逸,我倒觉得那是热切的另一种表达,是自救,亦是进一步的沉溺和自毁。一如禅,它像冰,敷在高烧着的人的额角,降温。
王维: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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