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绍同素描



吴绍同素描
——台湾著名生态摄影家吴绍同著《我的摄鹤生涯》代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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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阿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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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顺德到上海,再到台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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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绍同的“第一故乡”在广东省顺德县,他一九二五年出生在该县桂洲乡。
幼年,他随父母移居上海,并在这里长大,上海是他的“第二故乡”。吴绍同十馀岁便对摄影具有天然的痴迷,据说小时候为了玩一下别人的照相机,被骗走了一件新做的棉袄。一九三七年,他得到了一台勃郎尼相机,正式开始接触摄影。一九四○年以后,他熟悉了暗房技术,已经能够自行冲洗放大黑白照片,并有机会跟随著名摄影家康祖艺学习,还到上海新华电影制片厂任练习生。据吴绍同回忆,在抗战即将胜利时,一次,他曾到吴淞口为某报拍日军行动,结果被日本宪兵抓去,遭到毒打。一九四六年,他从上海中国新闻专科学校毕业,到天主教创办的《益世报》做摄影记者。
一九四七年,吴绍同赴台湾工作,先后任职于台湾陆军训练司令部新闻处和国防部中国电影制片厂,一直负责新闻及纪录片拍摄。一九六一年,他转到荣工处摄影组,负责重大工程纪录片的拍摄制作,凡三十年,直至退休。台湾是吴绍同的“第三故乡”,他在这个故乡生活的时间最长(居住得久了,他乡也便成了故乡)。作为新闻及纪录片拍摄专家,吴绍同是极其敬业和优秀的,一九六五年曾获中国摄影学会博学会士荣衔,一九七八年和一九八三年两次捧得最佳纪录片金马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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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馀热”当成“正热”来发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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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绍同于一九九○年五月一日退休(放了一个最长的“五一”长假),那一年他六十五岁。虽云“告老”,但他内心澎湃,毫无老态,哪里能闲得住,去过“看电视、抱孙子、等死”的残年日子?在一篇文章中,他这样描述自己退休后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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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亦将摄影艺术的创意,溶于工作中,但毕竟工作的范围有其局限性,无法完全体现自己创作的理念。直到届龄退休,才一下子抛掉了羁绊,海阔天空,可以让自己尽情发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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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绍同把“馀热”当成“正热”来发挥,而且发挥得极佳。退休后不久,他即来大陆旅行,在黑龙江省扎龙自然保护区第一次见到丹顶鹤,立刻被它温文潇洒的气质所迷住,随即把“鹤”当做主题目标来进行拍摄,自称“摄鹤工作者”。
关于摄鹤的志向,吴绍同的名片上明确印着:维护自然生态,爱护野生动物。在一册摄影集的前言里,他也格外强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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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为了与各位分享鹤的美姿丽影。很希望藉由这些感受,启发大家对环保意识的重视,激励大家更加努力去保护地球生态环境,为我们的明日,为我们的子子孙孙,开辟出美丽幸福的康庄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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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此高调的语言,很多人讲出来,恐怕都仅仅是“漂亮的号召”、“永不落实的展望”,而吴绍同说过之后却辅之以“坚韧卓绝的行动”。从一九九○年至二○○六年的十七年间,吴绍同倾力投入摄鹤做工,背负着总重量超过十五公斤的摄影器材,从台北出发,远涉欧、亚、美、大洋、非五大洲,探寻了十五个国家的五十四个“有鹤之乡”,把世界上所有的十五种鹤悉数在其原生地进行了拍摄。
十七年间,吴绍同的“鹤影专题个展”先后在台北、北京、南昌、上海、广州、哈尔滨、齐齐哈尔、赤峰、武汉、昭通、美国旧金山等城市巡回展出(应邀到美国旧金山加州州立博物馆展出的一次,展期达六个月,主题是“世界鹤”),陆续出版了《鹤》、《鹤的世界》、《瑞鹤》、《摄鹤十七》(书名中的“十七”代表“十七年”,兼含“时期”谐意)四册摄影集。
截止到目前,世界上把全部鹤种在原生地拍遍的摄影家,仅有三人:一个是瑞典摄影家托朗尼文,一个是德国摄影家阿布雷,一个是台湾摄影家吴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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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个人体能与意志进行“极限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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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绍同以六十五岁高龄做起点,来启动这么难以实现的“世界鹤拍摄工程”,完全是向个人体能与意志进行“极限挑战”(这种挑战,即使是对二三十岁的年轻人来说,也都是极其艰巨的)。他之所以敢于大胆践行,对摄影的热爱和要做有益事业的使命感是一个原因,长期军旅生活锻炼出来的顽健体魄也是一个原因(吴绍同的身体出奇地好,精神饱满,脚力惊人,绝少生病,健康状况与实际年龄至少有二十年以上的误差,对此,他本人非常自信甚至自负),善于交朋友、依靠友情的力量完成拍摄任务还是一个原因(吴绍同的朋友遍天下,“铁哥们儿”很多,正是仰赖着鹤乡当地友人的协助和帮忙,他才会传奇般地克服困难、避免危险)。
鹤是一种很尊贵的鸟,心性高蹈,远离红尘,惯在荒漠沼泽、峻岭水泊栖息,对人类也很警觉,这都为摄鹤制造了不小的难度。吴绍同的工作主场全在野外,几近“天涯孤旅”,其间独行荒原、餐风宿露之劳顿艰辛远非局外人可想。
他经常要攀山涉水,长时间寂寞地躲在伪装帐或隐蔽体中(有时还会装扮成鹤群不敏感的包头巾农妇),等待最佳“按下快门”时机。他甚至不能让自己得感冒,因为咳嗽会吓跑了鹤群。而等待的结果,运气好时会取得理想影像,运气差时则无功而返。
他甚至乘直升飞机到北极圈内荒无人迹的西伯利亚苔原拍摄白鹤。在裘卡湖畔的白夜里,他住伪装帐篷、睡麋鹿皮垫褥、吃生鱼片,每日在沼泽湿地间扛着器材跋涉到目的地,途中带着严实面具还经常遭到巨蚊兵团的可怕围攻(西伯利亚苔原的蚊子个大、数量多、不怕死,且集体作战,无孔不入),头部和双臂经常被叮咬出成片的大包,奇痒难耐。
漫长的旅程中,意外创伤会时有发生。譬如在内蒙古草原,他坐吉普车急速奔驰时,因车身突然颠簸而伤了颈椎;譬如在黑龙江省扎龙自然保护区,他因一次骑自行车摔倒,右手掌骨被摔伤,因延误了治疗,导致掌骨坏死,最后只能动手术,让筋、腱改道,致使右手变形,留下了永久性残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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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苦、俭约的“减法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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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绍同摄鹤初期,花费的都是私人积蓄,后来才得到了一些基金会的赞助。虽压力有所缓解,但他长期养成的吃苦、俭约的习素没有丝毫改变。譬如他来大陆摄鹤,能住招待所、小旅店就绝不住宾馆、酒店,能买火车硬卧票就绝不买软卧票,饮食更是胡乱填饱肚子就行(吃泡面是最经常的,藏族地区的糌粑、酥油茶、生牛肉干,他也能“享用”),衣服脏了就自己动手洗而绝不找洗衣店……
在拍摄上,也体现出吴绍同的“减法风格”,等到最好的时机,瞄准了再拍,舍不得浪费一张底片,他戏称这是“老式步枪的打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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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得一手质朴无华的随笔,是“摄影家中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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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湾的摄影业十分兴盛,专情拍自然山水、野生动物的摄影家特别多,像柳为方拍荷花,傅崇文拍桂林,黄效文拍黑颈鹤,刘克襄拍台北盆地,齐柏林拍台湾高空鸟瞰,陈加盛、陈炳宏、陈永福、郭耿光、黄美娥拍野鸟,黄金树、李鸣鵰拍台湾乡土,张才拍海外景象,王古山拍高山风物,郭谦义拍天鹅,王徵吉拍黑面琵鹭……吴绍同是这一类生态摄影家中的长者,更是佼佼者。
二○○七年五月,台湾国际视觉艺术中心出版了一本怀旧摄影选集《风华再现》(该书封面呈纯黑色,右上书角切一刀,形成了独特的“五角书”),内收郎静山、邓南光、张才、汤思泮、杨天赐、傅崇文、李鸣鵰、周志刚、吴绍同、黄金树、黄则修、周鑫泉、颜仓吉、翁庭华、郑桑溪、吴东兴、庄明景、张照堂十八位资深摄影家所拍的“台湾老照片”,吴绍同贡献出的“风华”是几十年前所拍的数张黑白人物照,虽是早年作品,已显出不俗的才情。
吴绍同一直喜欢用莱卡相机、尼康相机(所配长焦镜头粗壮得像大炮一样);为争取景深和速度,惯使四百度软片;在软片的性质方面,都是使用负片。他尊崇自然本色,照片制作依照原色彩还原,不做任何部位的人工补救和改动。
吴绍同不但擅摄影,还嗜好读书、勤于观察(他随身带着小本子和笔,每有心得或问到有意思的资讯,就马上记录下来),写得一手质朴无华的随笔,是“摄影家中的作家”。他发表在各地报纸上的专栏文章以及鹤类摄影集中的附注,一图一文,皆生动干净,十分耐看。吴绍同把这些长短不一、浑然天成的拍摄手札谦虚地比喻成是“一罐草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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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张鹤影《丹顶一家》宣告摄鹤生涯到此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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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年,一向壮硕无病的吴绍同眼睛发生病变,视网膜出血,治疗后视力骤降至零点一度,视野范围仅二十度角,几近“半盲”。他心有不甘,再赴哈尔滨摄鹤,却不料被小偷盗走了手提电脑和旅费,更发现自己的微弱视力已看不清细部,无法承担疾迅的摄鹤任务,于是在拍下《丹顶一家》这张鹤影后,他宣告摄鹤生涯到此停止。
二○○七年夏,吴绍同首拍骆驼(因骆驼体庞、动作慢、有昂首阔步的神态),开始了在动物摄影上新的追求。
吴绍同对内蒙古赤峰有很深的感情,曾多次到该市克什克腾旗达里湖畔拍摄蓑羽鹤。二○○八年九月三十日,他一手倡议操办并捐献了大量摄影类藏书的“赤峰摄影图书馆”在赤峰正式建立(馆长由他的老朋友、赤峰老摄影家白显林担任)。这恐怕是国内第一家以摄影专业为主题的图书馆,旨在“依靠民间力量,汇聚世界范围内的华文摄影理论著作、文献、摄影集、画册、摄影期刊、照片资料档案等等,成为大家查阅、研究和交流摄影信息的公共平台”。目前,该馆已收集各种摄影类书籍、杂志两千馀册,初步目标是“馆藏万卷”。
二○○八年年底,他赴内蒙古七次、新疆一次,拍到了不少鲜活的驼影(他发现骆驼的眼睫毛最美,像少女擦了睫毛膏,又卷又翘)。二○○九年元旦,他发给世界各地友人的电子贺年卡,就是一张二○○八年十二月四日摄于新疆的“骆驼迎春图”,画面上他骑着一匹马,带着三峰骆驼在雪野上前行。朋友们都戏言说:吴先生不再摄鹤,改行到新疆放骆驼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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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宇宙的乡愁,呼唤我们回归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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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年二月五日,吴绍同给朋友们发了一封电子邮件,信中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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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中国时报》“文化新闻”版之邀请,派记者吴垠慧小姐前来作专访,文章《吴绍同扛大炮,追仙鹤十七载》已于元月三十日在《中国时报》第十二版发表。
吴小姐文笔清新、才思敏捷,使文章十分传神,尤其将我得眼疾已与摄鹤无缘时,写成“《摄鹤十七》出版,含泪终结”,深撼吾心,使我沉思无语,茫然失神久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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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鹤十七》是吴绍同摄鹤的“终结篇”,集锦了他最后三年以及前十七年所摄而未曾发表的鹤影,总计六十幅。他虽“含泪告别摄鹤”,是悲壮也是释然,因为他追寻着自然深处的召唤,彻底完成了“拍遍世界鹤”的心愿,尽享了“忘我”之苦乐。
我于一九九八年夏在故乡赤峰结识吴绍同,至今已逾十年。在我的一些随笔中,有多处文字记述我们“忘年交”之间的往还细节和情意。在《钟芳玲大有慧眼》一文中,我曾用这样的闲笔解读吴绍同:

……比方说,吴绍同先生花了十馀年时间,扛着沉重的摄影器材,野人一样五湖四海伴鹤飞,苦则苦矣,然并无人在后面逼迫驱遣。吴老摄鹤,往大了讲确是促进环保;往小了讲呢,谁说不是过瘾、寻开心、找乐儿?人生不能没有附着、痴迷,不能没有浑然忘我,所谓“人无癖不可与交”,成绩也往往出在“忘我”上面。

是的,“人生不能没有附着、痴迷,不能没有浑然忘我”,这就是今年八十四岁的吴绍同给我的至深感触。
翻查我给吴先生建立的图文库,发现他曾在一九九八年五月二十三日用粗笔题赠给内蒙古赤峰摄影家孙国辉一张字条:“大宇宙的乡愁,呼唤我们回归自然。”我想,这句话,恰是对吴绍同十七年云水万千的摄鹤生涯之最精当脚注。

二○○九年三月一日上午至二日傍晚,断续写就于内蒙古国际大酒店七○一房间,时窗外春雪纷然,是呼和浩特自冬到春的第一场罕见瑞雪。


(吴绍同著生态随笔集《我的摄鹤生涯》插图本将在2009年3月由内蒙古教育出版社《纸阅读文库》之“原创随笔系列”中精彩推出,有预定者请与该书责任编辑何颖博士联系,手机131714098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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