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地的春暖和彼岸的花香(旧文存记)


正如诗人海子(1964年-1989年)所常常预言的那样,他自己也未能顺利成为抵达诗歌王国里最后王位的王者,而只能厕身于诸多英姿俊爽、才华横溢的诗歌王子的行列,与他的诗歌兄弟叶赛宁、济慈、兰波、马洛、坡、雪莱、荷尔德林等天才在一起。他在《王子•太阳神之子》中说道:“自从人类摆脱了集体回忆的创作(如印度史诗、旧约、荷马史诗)之后,就一直由自由的个体为诗的王位而进行血的角逐。可惜的是,这场角逐并不仅仅以才华为尺度。命运她加手其中。” 在每一孱弱的人类个体面前,命运有着绝对的强权,而海子的卧轨自杀和他的诗歌一样,如今都已成了神话的一部分。作为神话,它所要昭示的是:人类的理性(逻各斯)永远无法真正彻底地破解其中的核心秘密。但人们围绕着它却可以展开种种或惊讶或赞赏或惋惜等神色不一的审美想象。
但有趣的是,对海子神话的种种揣想后来并不仅仅局限于中国当代的文学批评界和诗歌领域,而是延伸到了中学语文教育界。因为在新的语文课程标准尚在酝酿之际——准确地讲,是在2000年12月份,诗人海子的一首抒情小诗《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就已被选入了普通高级中学语文课本。于是,在祖国大地的各个角落的不同教室里边,异口同声地传出了琅琅书声——“……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这首初初听来似乎是温暖、开阔而又明亮的诗歌所交织出的声响构成了对早逝诗人的最好祭奠。活着的孤独和冷僻、活着的艰难和悲剧性命运似乎都可以在诗人死后的遭遇中得到一定程度上的缓解。但后人所揣测的自然只构成后人自己的那一部分梦想,与早逝的海子实际上已全然无关。
应该说,作为当代最前沿的诗人海子,他的作品入选中学语文教材这一事件本身,其意义就极为重大。很显然,它已经不只是关涉着文学,更关涉到了(诗歌)教育;它超越了纯粹的诗人个体的灵魂冒险和生命遭际,更涉入了群体的精神状态以及由之构成的与诗歌的种种颇富张力的复杂关系。这是中国当代的语文教育改革的大气转暖、春天来临前的美好预兆,它显示着语文教育改革者的力度和雄心、胆量和气魄。
因为我们知道,作为一种基础教育的国语教材,它牵涉到的方方面面之多,社会影响之巨都使之成为人们如履薄冰、不敢有丝毫大意和懈怠的事件;而对它的编写和篇目的选定,无疑是越有定评越可靠,也就是说,越往过去靠,往历史靠,就越有把握;教材的内容和资料的选择余地也将越大,越齐全,越少争议。反之,越靠近当下就越冒险。而海子是朦胧诗后第一个被选入教材的当代中国诗人,对他的诗歌解读和命运诠释远远未到尘埃落定的时刻,而我们的教科书的编写者——以人民教育出版社为代表——敢于走在时代的最前沿,把《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编入,对于后来的编写者无疑是个巨大的鼓舞,也由此引发了后来教材编选的越加明显的时代感和前瞻性,虽然其中也不乏曲折和艰难。可以说这是由上个世纪末所发起的语文教育改革的重要实绩之一。
人们通常认为,诗歌最能够代表一个民族的文化灵魂,它是文化的心脏部位。而中国又历来号称“诗的国度”,我们的文学或者说诗歌教育有着悠久的历史传统,在《论语•阳货》里,孔子就曾对诸弟子发出了“小子,何莫学夫诗”的呼吁。而中唐诗僧皎然在担忧“风雅浸泯”之时,更是准备重扶“诗教”以承担起“较以正其源”的历史使命。这种传统一直延续到蔡元培的“以美育代宗教”的主张和鲁迅先生对“摩罗诗人”的吁请以破除民族精神肌体的羸弱为止。在这种历史的回顾当中,我们会不断地发觉诗歌教育和这种民族精神的紧密关联。
而到了上个世纪的后五十年里面,曾经有一段时日,政治意识形态的无限弥漫、教条主义的无孔不入,讲究个体精神细部感受的诗歌教育几乎丧失殆尽。工具理性的无情侵入对几代青年学子的成长都极为不利。当中,除了极少数的人享受到一些内部文学书籍的阅读而得到幸运的精神启蒙以外,几乎是万马齐喑的可哀局面。而上个世纪80年代初之所以能够顺利诞生出以朦胧诗为代表的诸文学诗歌流派,很大程度上就得益于这种秘密的启蒙。我们返观那段历史就忍不住会感到悲哀。但在最后20年里,在中国文学界终于一路高歌猛进,各种文学思想高潮迭起之时,我们的中学语文界却是安安静静,在干枯的统编教材里面,仍然是以单一的意识形态挂帅,那些从呀呀学语一直到高中毕业的孩子们很少能够从教材里面识得多元精神的芬芳气味,他们稚嫩的心灵缺少文学必要的滋养,以至于长大以后也很难有纯正的精神趣味来判断诸多人类文化的优劣得失,甚至造成整整几代人灵魂的苍白和虚空!直到上个世纪末才有语文教育的革命性惊醒,而这种惊醒是以“误尽苍生是语文”这样的刺目口号和猛烈语言来展开对现行中学语文教育的批判。其实我们都知道,那种批判基本上是以真正的文学教育——诸如想象力和判断力的培养,审美思维的训练和陶冶等等——的缺席为理由的。而新世纪的语文课程标准的面世和新的语文教材的诞生正是这种时代逻辑的应有产物。作为当代最重要、最具有创造力的诗人之一的海子在教材中出现,是一个重要的信号,它预示着教育界精神解冻期的全面到来,是第一道春天的暖流化入人心,更是我们无数教育工作者尤其是正在精神哺乳期的孩子们的福音。某种意义上可以说,他们的往后之成长已经有了教材文本上的有力保障,即便是文学的力量抵达心灵的道路也许还路途迢遥。
如果允许我们放目而来观望整部20世纪的人类文化史的话,我们会发现其实并不仅仅是中国的现实,而是整个世纪对文学尤其是诗歌并不宽容,按黑格尔的辩证逻辑来看,我们甚至可以说20世纪是文学辩证发展中的“反题”,它是对19世纪明朗、自信的文学“正题”的反拨,那些救世主般的全知全能的人类精神导师,让位给了阴郁、颓唐的怀疑主义者,正如雨果让位给了卡夫卡一样。两次世界大战,技术主义和工具理性的猖獗,亦使得整个世界对诗歌产生怀疑,人们的厌倦和失望情绪不可遏制,认定诗歌无助于人性的改善,更无法在物质主义时代与强大的物质力量一决雌雄——诗歌已经彻底沦为“无用”之物!再加上一些有重要影响的哲学家对诗人和诗歌的偏见更助长了时代之风气。其中最著名的无疑是法兰克福学派的哲学巨匠阿多尔诺了,他的流传甚广的著名论断是:
“在奥斯威辛之后,诗已不复存在,而写诗是野蛮的!”
这话其实我们很熟悉,它不过是对柏拉图从理想国中驱逐诗人的老调重弹而已:一个正义和道德化身的哲人对优雅的诗歌或者说对一切柔软的力量的彻底蔑视。
如果我们来为诗歌做一番辩护的话,我们认为这话其实只能在道德义愤的范围内得到共鸣和理解,除此而外,意义并不大。此话从骨子里就透出浓郁的悲观主义气息。其实,在精神和肉体的双重大难之后,在面对人性的废墟一片荒寒景象之时,只有诗歌创造的繁荣和诗歌信念的普及才真正有助于人类精神之城的重建和文化理想的崛起,这种创造是重新寻找自信的必经路途。
反之,如果漠视诗歌写作和人性的重建,却只能被视为一种自弃,而不是一种建设性行为,才是真正软弱的悲观主义者所为,是弱者的示弱之举。
因为作为文化的核心部位的诗歌,只有它的繁荣,才能证明人类强大的创造能力,从而有效地恢复自信。诗歌直接诞生于心灵,也必将影响着心灵,通过对它的创造和阅读,尤其是具有重要审美元素的诗歌教育,可以使人们的心灵变得更加富有爱心、更加柔软和滋润,也只有这种精神的普遍渗入才能真正促进人与人之间的和谐。所以,那句话也许应该反过来讲更合理,那就是:
“在奥斯维辛之后,不写诗是野蛮的,是在恶面前一无所为的悲观主义态度和卑躬屈膝的弱者行径。”
可见,20世纪的整体性环境对于诗歌的创作和教育都是不利的,而众多复杂的功利主义信念的崛起无非是对人类精神领域更深度的掠夺,从而进一步地强化了物质主义的强权地位!
而我们认为,诗歌的不朽性其实恰恰体现在它的非功利性和超物质性。作为“远方的忠诚的儿子和物质的短暂情人”的海子的作品在我们的中学语文教材中的出现是对狭隘的工具性教育的突破,是真正的诗歌文本从正统功利主义文本包围中的突破。而这一切,无疑得归功于那些置身于改革前沿的教育改革者们的艰苦努力。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是诗人海子在晚年创作的一首抒情小诗,与海子的其他作品一样,应该有足够的资格入选语文教材,而且,也给诗歌教育带来全新的视野和挑战,通过它,能够检验出许多教育元素,带来许多精神体验,这一诗篇的选入无疑颇能显示出选编者们前瞻性和勇决的姿态。
但由于现代诗歌教育的前天性不足也同时限制了教材的效果,因为教材编写要充分地体现出编者的意图,对于诗歌编写,也许还要体现出编者个人对具体诗歌的理解,这种理解作为文学批评原是不存在问题的,拉丁谚语不是说吗:“说到趣味无争辩。”但作为一个被万千民众所普遍接纳的教材,一个编者小小的意图也许就会卷起轩然大波。《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一诗就面临这样的问题,曾经在语文刊物上连续发文对该诗展开过讨论,从教材教法、艺术手法和诗歌主题等方面都有涉入,据厦门大学的高波的研究结果是:“2000年后在公开出版发行的‘语文教学’类、‘名作欣赏’类刊物和普通高校学报上发表的有关这一诗篇的解读赏析文章就有五十多篇,各级各类教学网站上有关这一诗篇的‘模范教案’更是难以计数。说《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是流传最广的当代诗篇绝非过誉之词。”而在基层教育产生较大的反响和争议之后,在2003年重新出版时就对该诗有了新的修订。而后,在2004年出来的新版语文教材中甚至取消了该诗。一首小小的抒情诗就这样在教材里边完成了一个轮回。
虽然从某种意义上说,该诗歌已经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但我们在其一波三折的命运中却也颇能折射出一些耐人寻味的信息。
而在教学实践中又由于海子个人生平的传奇性色彩,尤其是他的天才早慧和英年而逝对他的个人诗歌解读也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像《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就是个典型个案,因为它的面世离诗人的自杀不过是两个月之久,其中的一些诗歌元素和美学气质在一些人眼里就自然成了生活加给诗人的逻辑,于是,该诗就被他们解读成“绝望诗”甚至“厌世诗”,而其结果自然也直接影响了教材编写的编辑们。
可见,诗歌教育虽然在新的世纪里以全新的面目出现,而且有了显而易见的教育效果和高远的课程目标指向,但是由于存在诸多的先天性之不足,比如编者的个人意图,解读者的精神视野和美学修养,以及由之带来的诗歌教法上的种种限制,也使得我们意识到离真正理想的诗歌教育还距离甚遥。
所以,我们只能这么说,虽然春天已经萌生,暖流已经开始在大地涌动,极目处也应该会是语文教育的大好春光和盛夏的累累果实。但目前,我们显然还无法享受真正的花香——那还只是停留在时间彼岸的花香!不过,只要能够感觉到这幽幽气息的存在,我们就拥有希望,脚底下的夜色根本无法抗拒我们对光的盼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