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达摩王子告别妻儿的那个暗夜


麦卡洛(Juan Mascaro)在英译本《法句经》(The Dhammapada)的序言里面提到乔达摩王子(Prince Gotama)告别妻儿之时,写得很动情,他把王子离家之夜在妻儿房间里的徘徊、矛盾和挣扎用一段引文做结,他说道:“一旦言及未来的佛陀离别其熟睡中的娇妻爱子之时,令人多少心酸和感动啊!”
  据说那个夜晚的风中传来了一个奇怪的声音:“非凡的人啊,非凡的人;有一条道啊,有一条道,那是从前智者行过的道,快起来,跟我走,去寻找那光明,与人们分享。你曾生活在痛苦中,为了人们奋然前行吧,快走,快走,为了迎接最后的成就。”而乔达磨两次欲拥抱妻儿,都强行忍住,最后只是轻轻吻了妻子的脚趾。然后就唤来车夫马匿,对着王宫说了最后一句话:“除非我能够战胜生老病死,否则绝不回来!”乔达摩离开其宫廷后很快消失在未知的远方,这一切都是发生在黑夜里面。此时的麦卡洛灵思奔涌而来,这漆黑之夜令他联想起他所翻译的另外一个重要的印度文本《薄伽梵歌》,在其第2章的第69颂中云:
  “众生在黑夜中沉沉睡去的时候,自我控制者正炯然醒觉。众生醒来的时候,便是内省圣者的黑夜。”
  而大陆学者张保胜却将此颂直接以诗体出之,译为:


  “众生沉睡的夜晚
  正是克己者清醒的时间
  众生清醒的时间
  则是善察仙人的夜晚。”
  有趣的是,诗人泰戈尔在《吉檀迦利》第47首的首节也说到类似的情形,恰好暗合了该颂的下半节,时间由黑夜变成了白天,寻道者的睡眠发生在常人的喧哗之中:
  “整晚等他不见,又怕清晨他忽然来到我门前,而我却沉沉睡去。啊,朋友,给他留个门儿――不要拦阻他。”
  是的,在举世欢腾、白昼降临之际,自己却又悄然进入了梦乡——这是所有精神追逐者的共同命运。他们总是与这个世界背道而驰。他们要走的是一条灵魂的暗路——由浓黑的夜,逐渐趋向于光的道路。
  麦卡洛在这里也联想到基督教的圣者十字约翰(1542-1591)所描述的灵魂之暗夜,《心灵的暗夜》是十字约翰的灵修之代表作,在这个作品里面,他描述了人与世界的剥离是一条艰难的灵修之路,它可以剥除我们对世界的爱恋和依赖,走上与神联合的信心之路,而对于人而言,神的神秘而不可知如同黑夜本身。没有大的信心是不可以出走的。“在人与神之间,横着一片无法用理性穿透的未知之云。穿越它,必须透过意志,这意志借着爱而得以激励和坚固。”
  而神本身不是黑夜,恰恰相反,神是光,全然而充裕、富足而饱满的光,可是对于未曾寻着的人而言,隐藏的神正如同一个远方的暗夜。处在不同境界之中的人其所经验到的神也是不一样的,光和暗的差别,其实就是得与未得,出走与回归的差别。于是,灵魂需要经历种种的暗夜,感官的暗夜,心灵的暗夜,未知远方的暗夜,直到寻着,然后以一己微弱的心灵之火融入了庞大无匹的光的海洋,自己也成了光,光本身。对于乔达磨来说,那是六年以后在菩提树下获得的圆满结果。
  圣者十字约翰在他的所有文学作品里面,以这《心灵的暗夜》最为崇高,也最为出名,他告诉我们,灵魂是“带着爱的饥渴而燃烧着”离开了其熟悉的家园,离开娇妻和爱子,在无边的暗和最宁静的夜里,“除了一颗燃烧的心所发放出来的光耀以外,再无携带别的任何火焰和指南”,就此展开了她自身伟大的冒险之旅。而当其回来时候,已经物是人非了,正如那一夜的离去,再也没有乔达磨王子了,那回来的,已是一位割断人世所有牵绊的伟大的沙门——释迦牟尼。他的到来将会敲响不朽之鼓,回响在世界的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