狱中杂文--囚犯不问出处


自古以来,胜者王,败者寇,英雄不问出处。在监狱里其实囚犯也是不问出处的。你想象一下,两个犯人初次见面,一个说:“你好,我是杀人犯XX。”另一个说,“你好,我是放火犯XX。”岂不尴尬滑稽?

我在美国联邦监狱,类似的自我介绍也见过。那是我参加监狱教堂的礼拜时遇到的。只是犯人们一个个走进教室改的教堂,神情肃穆虔诚。大家落座后两边的犯人互相握手并问候。我右边一位犯人比较热情,自我介绍说,“我是XX,贪污犯,来自康州,上帝保佑你。”见他如此,我也只好以诚相待,说“我是XX,涉嫌出口违规,来自中国,上帝保佑你。”说完,我们便一起在牧师的安排下唱赞歌,读经,并听牧师布道。在教堂,尘世的罪孽深重和永恒的罪相比似乎微不足道,而且在全能的上帝面前,只有属性的需要,没有隐瞒的必要。

一般来说,犯人之间的交往,大家是不会问对方很多出身的问题的,除非犯人自己愿意说。我以前的同室狱友大卫比较狡猾,他会对四个不同的犯人编四个不同的关于自己的故事,这样这些不同的犯人再互相交流有关大卫的信息的时候,无法将这些故事编织到一个人身上,结果大家便对大卫失去兴趣了,不再问他了。

大卫跟我说他是涉嫌银行抢劫被抓的,他和别人怎么说自己的我不知道,但我和他住一间牢房,我相信他说的是真的,不过现在想来,真假无关,坐牢是现实的。

真正的银行抢劫犯我是见过的,他是芝加哥MCC的老头John。据说John抢过十几家银行了,是联邦监狱的常客,不少狱卒认识他。John长得特别像安东尼·霍布金斯,只是比他要落魄多了。他喜欢看书,跟我聊过经济危机,送我一本圣经,他以为是中文的,我一看就知道是韩文的。我离开芝加哥之前,特地把我身边的几包糕点送John。显然,大卫不是John那样斯文的银行抢劫犯,他也不像我们在电影里见过的穷凶极恶的银行抢劫犯。

囚犯不问出处,不只是为了避免双方尴尬,不好意思,主要是不想让别的犯人知道自己的底细,免遭检举揭发。你想,关在监牢中的罪犯,多数都是穷途末路,如果能掌握别人的犯罪底细,检举揭发,戴罪立功,无异于抓到一根救命稻草。

Frank的诈骗罪就是被揭发出来的,本来他只是被嫌疑,联邦政府怀疑他欺诈许多老年人的退休金,有几千万美元之多,把他关起来之后,一直找不到他藏匿赃款之处。后来,Frank本来想揭发另一个犯人的,和他走得很近,结果自己的文件不慎被那个犯人看到,经检举之后FBI确认了Frank的赃款,因此那个犯人被立功释放,而Frank则在罪难逃。

如果能找到我的罪证的话,大卫会毫不犹豫地揭发我的,我做过测试。我律师给我的文件,我放在自己储物柜里,我一次外出做体格检查之前,我特意在文件袋下搁了根头发,等我回来的时候,那根头发赫然不见了。我当时有被窃贼侵入的感觉。

大卫是真的银行抢劫犯还是假的,我并不想知道。但狱中犯人无真情却是真的。最近一个新犯人总和我们同桌吃饭,他是个正宗的波士顿人,说话的腔调特别像电影《Scar Face》(疤脸)中的AL Pacino。这里有人叫他Mike。Mike中等个子,中年白人,脸上有些横肉,倒有点社会上的人那样子。Mike取代了我们饭桌上原来的爱尔兰小伙子Jason,经常帮同桌的另一犯人黎巴嫩人Joe带饭,而Joe只要流露出不想吃饭的念头,Mike总是毫不犹豫将他饭盒中的剩饭拿过来吃掉,一点都不客气。

Mike倒是主动介绍过他的身世,他说他几个月前雇私人飞机带老婆、孩子去加勒比海度假时被捕的。他说是飞行员出卖了他,怀疑他是毒品贩子,结果FBI出现在他雇的私人飞机前的时候带了辑毒犬来,但什么也没发现。后来FBI请来了专嗅现钞的狗来,Mike说这狗还没靠近他的行李袋就兴奋得“汪汪”叫。Mike说行李中二袋现钞百万多美元被查出来,说他做减肥药生意挣钱太多都不知道放哪里才好。Mike说完之后潇洒地走了,可我同桌巴西人Appes向我笑了笑,皱着眉说,“Alex, do you believe it?”我含糊地说,“What?” Appes说,我不认为他说的是真的,他不必说他的出身是什么,但他没必要撒谎。然后他悄悄地在我耳边说,“他不像个有钱人。”

巴西人Appes是做假钞买卖的,也许是忌妒因真钞而被捕入狱的人,也许他们俩个都在说假话。我睁大眼睛,向Appes笑了笑,说“Really?” 然后起身回牢房了。

相对来说,芝加哥MCC的犯人关系要紧张多了,估计是因为那边空间狭窄,犯人吃了饭没事做,加之那边常关押疑似精神病的犯人,所以大家常互相之间疑神疑鬼的。罗德岛的Wyatt监狱,因为空间大多了,设施好一些,犯人之间互相打架的少多了。

然而,好奇心却无论是囚犯还是自由人都有的本能。囚犯不问出处,但囚犯无疑对其他囚犯的罪行是感兴趣的,是想知道的。许多犯人度日如年无所事事,除了吃就是睡,因此即便不为检举揭发的目的,渴望人际交往、渴望了解他人,是自然而然的心态。于是,监狱中的囚犯生活便每天在这种既不想暴露自己、提防他人,又想放松自己、了解他人的矛盾之间开展着。

其实在联邦监狱,有两种方式可以知道一个犯人的真实背景。一个是看报纸,一个是查联邦案例。前者针对新到的犯人,后者针对一些经典的或者较大的案子。

Philip老头就是报纸上的名人。他是州政府的律师,涉嫌出售被盗名画被捕。据说该名画售价1300多万元,而市场价值是3000万元,而Philip被指控是十多年前通过他办的一件案子搞到这幅被盗名画的。我认识Philip老头,他很博学的样子,总是喜欢看书,看见我总是点头微笑。但他的故事是别人说给我听的。当时,那个犯人说完,伸伸舌头说,“1300万美元,想想看,谁都会做的。”我信以为真,点点头。

我唯一知道真实身份背景的是Bill, Bill说他已经服了六年刑了,我估计他的案子可以通过联邦案例查到,结果我把Bill身上犯人胸牌的名字记下来,到联邦案卷中一查,果真有!Bill是因为销赃罪判刑的。他原来是一家中型设备公司的老板,因购买了快递公司司机偷来的赃物设备而对外销售被控罪,好像罪证也就几万美元的东西,但Bill一直不认罪,不断地打官司,不断地上诉,最终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人财两空。本来Bill剩下的刑期是监外执行的,最近不知为什么Bill被抓回监狱,说是违反了监外执行的条例。

Bill的母亲75岁,在医院只剩下一口气了,他是她唯一的亲人。医院因为费用的问题要对他母亲停止治疗了,后来Bill在假释时找到法律文件禁止医院如此做,他赶到医院,拿着这个文件在医院前台的桌子上大声一拍:“谁敢停止对我母亲的治疗!”

已经满头白发的51岁的Bill说到他妻离子散、人财两空的时候还没什么,但讲到自己母亲的时候动容了,眼睛是红的,像一头发怒的公牛。他说他母亲已经神志不清好几年了。因为他案子的事情,他母亲在昏迷之前就已经得精神病了,除了她儿子,她对谁都不信,认为所有人都是FBI派来谋害她儿子的。

英雄不问出处与囚犯不问出处,这两句话看似一样,却有本质不同。对于英雄来说,其出身越卑贱,经历越坎坷,越加说明英雄人物的可贵可敬;对于囚犯来说,其出身越高贵,经历越辉煌,越加说明犯罪人物的可悲可憾。我刚到芝加哥MCC的时候,别的犯人问我的出处,我说是波士顿的,是哈佛毕业的,估计当时也没几个人信,因为多数是黑人和墨西哥人。我后来到罗德岛Wyatt的时候,我只说自己来自中国深圳,做公司经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