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象工程"整形记


 

原文载于《南方周末》2008年11月19日

 

十多年前,乔全生初到中国一些城市,见到广场的大草坪,无一例外地禁止踩踏,这让在国外做城市设计多年的他很难理解。后来他才知道,这些硕大的草坪,与其说是绿化或城市公共空间,不如说是政府的“形象工程”。

 

他把这称为“优雅的粗暴”,也因此第一次理解了什么是政府的形象工程。

 

乔全生是易道公司亚洲区的总裁。易道公司据称是全球最大的土地和环境规划设计公司,总部位于美国的旧金山。

 

从1996年接手苏州平江地区一个景观项目算起,易道公司进入中国大陆已有十多个年头了。

 

1997年乔全生看到的第一个“形象工程”是大连的广场。2008年4月易道正式接手重庆的“两江四岸”规划项目。“社会在进步,甲方也在进步,我觉得甲方的进步比专业的进步来得更快。”乔全生认为十多年后与甲方的交流容易了许多——无论是开发商还是政府。从前,甲方需要的更多是“技术服务”,“你的甲方抓着你的手,让你帮他画图”。如今甲方更自信地接受乙方的“专业服务”。“其实甲方一直在学习。”乔全生说,作为乙方,易道也一直在学习,学习如何与甲方沟通。

 

易道在中国做了许多项目,与水岸相关的就有很长的名单,苏州金鸡湖、天津海河、上海苏州河、昆明滇池、北京温榆河、京杭大运河以及重庆的“两江四岸”。易道的工作重心之一,就是把甲方曾经圈定的“硬岸”改造成柔软的水岸,使得城市和它的居民能够与水发生直接的关系。苏州金鸡湖规划最初在甲方的预期里,只是一个绿化项目,或者说,种树项目。乔全生回忆说。

 

苏州金鸡湖:绿化不是种树

 

金鸡湖的项目我们做了8年,但最初甲方只给了我们4个月时间。1996年,甲方打算为苏州平江进行老城区的改造,他们首先找到了贝聿铭,问他能不能帮老家做点事情。贝聿铭说,这不是我一个建筑师能做的,但我知道有一家公司叫易道,你们可以去找他们。

 

易道带了一批设计师去平江做这个项目。平江的项目使得甲方记住了易道。随后,1997年,当金鸡湖要进行景观设计的时候,他们自然就又找到了我们。

 

苏州金鸡湖的香樟园里,人们可以任意在草坪上行走、玩耍,在国外,草坪就是用来给人踩的。

 

金鸡湖项目最初接洽的时候很有趣。甲方找到易道旧金山的总部,给出诱人的报酬,说可不可以帮我们做一下金鸡湖环湖绿化?那时大约是1997年11月,内地大部分项目还都是“形象工程”,当时甲方也有类似的心态,让我们在第二年的4月前,一定要把树给种出来。

 

那时易道在香港刚刚成立工作室不到半年,金鸡湖算是易道在中国接的第一个大项目,因此我们一口答应下来了。当时,内地许多地方对城市公共空间的建设都停留在绿化、种树、铺大草坪上,它们不但不能给市民提供真正舒适、方便的空间,也不能提升城市的生态环境,是我们最不愿意看到和承接的项目。所以面对苏州金鸡湖这么大、自然生态环境这么好的一个地方,我觉得如果只是让我们去种树,它不但是对易道智力资源的“浪费”,长远来看,更是对金鸡湖本身和苏州城市的短视之举。所以在合约签订后、答应要在几个月之内作出环湖绿化以后,我们开始跟甲方提条件,开始了一条比较艰辛的路,可以说,我们把原本三个月的项目延续了十年,帮助苏州打造了一个现代的崭新的城市空间,而绝非昔日的绿化工程。这个过程,可以说是借着我们的设计来沟通和教育甲方的艰辛之路。

 

比如当时我们建议在水岸旁边放一些商业性的建筑。而评审的专家学者,提出的第一个问题就是:“这是一个公共空间,怎么可以有私人的商业行为?”

 

1997年,大家都觉得商业建筑是非常资本主义的东西,不应该嵌入这种市民的公共开放空间里。现在大家都知道了,它们能创造经济收益,能丰富市民的城市活动,还能够提供更多的安全场所。这些东西在许多国家的城市已经成功实施多年,但那时候甲方却无法理解。所以,当我们把设计拿出来,很多时候,还必须告诉人家,我们为什么要这样做,这样做为何能产生效益,等等。

 

我们也会带着甲方去国外,看各式各样的城市水岸空间,帮助他们理解,而不是去想象,水岸空间究竟应该怎么做,而不是仅仅给你图让你去想象。我们花了至少两三年时间来做这样的事情。

 

尽管这样,在金鸡湖项目里,我们还是留下了不少遗憾。比如那时我们建议,在金鸡湖安排一个人工湿地,因为金鸡湖的水本身比较污浊,我们希望通过建立一个湿地来净化它的环境,但最终未能征得他们的同意。

 

反对的理由是:难看!湿地都是野草丛生,招惹蚊虫,当时人们想要的是花团锦簇、园林风情诸如此类的“景观”,还没把水池和生态也当成一种自然景致来看。但吊诡的是,将近十年之后,他们又来找我们,希望我们能给金鸡湖做湿地的设计。

 

1998年也就是第二年4月,本来是合约规定的项目完成时间,但当我们开始将环湖种树改变成环湖打造城市空间以后,他们觉得,这样做挺好的,就再多给我们两个月。等我们做完环湖的绿化以后,业主发现,还有很多周围的地块也需要处理,于是我们就从景观规划做到景观设计,再做到城市规划,再做到城市设计,最后再做回景观。项目在时间上“无限期”拉长了,工程面积也变大了。从原来沿湖的绿化,到沿着湖将城市规划设计起来,从单纯地讲究视觉效果,到创造真正属于城市、生态和人性的空间,到对城市经济力的提升,金鸡湖的项目,或许可以看作我们过去十年带着国内的 “形象工程”成长和蜕变的一个缩影。

 

天津海河:为什么岸边要有栏杆?

 

金鸡湖项目做完之后,接着就是天津的海河了,它原本也可以说是政府要打造有关天津的形象工程,海河的复兴,我们从2000年做到2004年。

 

当时甲方并不很清楚怎么样去“动”海河。海河与金鸡湖不一样,金鸡湖是个新工业区,周边没有村落建筑,不会涉及到搬迁、重复建设之类的事,而海河则在一个老城的城中心,周边有八个租界。这八个租界地是从鸦片战争时期留下来的,旁边就是破败的海河水岸。

 

面对这些破败的建筑和水岸时,我看到的是潜力,设计师们都乐于发现环境的潜力,期望通过合理的设计和改造,让它找到新的生命力。老城基本上都可以找到它自身的一种肌理、底蕴、气质和文化,然后我们把它重新梳理、改造、建设,就会让它焕发出新的生机与气象。

 

当时的一个挑战,即如何与当地设计院进行沟通。在易道接受海河这个项目之前,他们已经完成了不少工作,也得到了领导的认可,但我们却觉得那些工作都有改善和提升的空间。要让我们否定他们过去所做的东西,就是一个很棘手的问题,会让双方都很难堪。事实上,易道经常会遇到诸如此类的地方保护主义。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要沟通和教育的对象就不只是甲方,还包括国内设计界的专业人士和一种已经形成的设计传统。

 

改造前的天津海河

 

譬如他们过去把人和水的关系处理得比较僵硬,水岸旁边一定要有栏杆作为安全措施。但是从专业角度来看,只要设计得正确,人和水岸之间可以有一个模糊的距离,同样可以保证它的安全。比如可以做一个伸向水岸的斜坡,有一个科学合理的坡度,从岸上来看,水没有栏杆、没有障碍,人可以亲水,也很安全,水岸就是人和自然优雅共存的空间。

 

这种观念对甲方来说很新鲜,他们的抗拒性很强:人掉到水里怎么办,淹死了谁负责之类的问题。专业设计是能够解决安全问题的,例如美国就有规定,所有的水岸的坡度,必须能让一个两岁的幼童在水边跌倒后,自己能爬起来。在海河,之前老人们都是站在三米高的海岸上来钓鱼的,在我们设计之后,现在呢,他们可以推着自行车走到海河的边上,然后把车子放到旁边,坐在河岸上来钓鱼。我觉得和谐社会,更多时候是从这种小空间里面看出来的。

 

对于城市水岸的处理,我们在上海苏州河都有做过。上海是洪水千年一遇的城市。“千年一遇”是什么意思?就是说,这个水一千年可能会有一次涨到这里。国内的做法是,为了防止这千年一次的洪水,而把其他999年人和水可以发生的亲密故事和尺度抹杀。我们完全有办法来解决这个问题,既保证洪水到来时城市和人民生命财产的安全,又能在和平时期为城市提供一个良好的水岸空间。

 

天津海河岸边取消栏杆之后,并没有人因此掉入水里淹死,“和谐社会更多是从这些小空间看出来的”。

 

重庆两江四岸:地标不是超高层

 

今年4月易道公司正式接手了重庆两江四岸的规划项目,那时这个城市的建筑风格非常混乱,城市的总体风格也没有挖掘出自己的底蕴和文化。

 

重庆是个山城,也是江城,但都未得到应有的美好展示。

重庆一直走的是中国传统城市开发的老路子,即在开发区盖一大堆新城。可是新城都有一个问题:全中国的新城都是一样的。重庆的新城和广州的天河区几乎就一模一样,有大广场,也有高建筑,但哪里才是重庆?不是说在高楼的顶上做一个什么标志或是写上“重庆”两个字,就是重庆了。

 

重庆最宝贵的自然资源之一是长江和嘉陵江;如果这两条江的水岸能成为市民活动的空间、成为带动城市活力的一个引爆点,这就是重庆了!

 

其实甲方心目中已经有“为城市寻找自己风格”的概念了,他们也常常会想,我们这座城市的名片是什么,是不是也要盖个大广场,或者超高层?所以才会有诸如广州天河广场、地标电视塔以及对称的大尺度的大理石建筑等这些建筑物的拔起而起。但那是城市真正的竞争力吗?我觉得不是,那只能算城市竞争力的一部分。一个城市的核心竞争力应当是,给市民提供一个真正舒适和悠闲的生活空间,它安全、清洁、提供步行的便利等等。

 

我们的许多项目,常会遇到这样一个奇怪的挑战——我们的设计其实已经做得很好了,他们也实在挑不出什么毛病了,但他们会问——你做的项目有哪些地方可以代表我们的文化底蕴呢?其实,文化是很生活化的东西,它不需要喧哗,也不需要隆重刻意地标榜,也不必做欧陆风情、西班牙小区这些唬人的东西,更不必把一个垃圾桶设计成一只熊猫,诸如此类的一些很符号、很具象的东西。真正有文化的城市空间,是人们在里面生活、工作、穿行、休闲时,能觉得舒适,它考虑了当地的气候、环境、风俗,而不是将文化符号强塞在城市面貌中。

 

重庆也在做地标,只是它已经理解到,重庆的城市风格不是某个高楼,也不是某个建筑,而是非常精彩、非常丰富的两江四岸。那里可能有住宅区,有商场,也有各类的市民活动,但可以确定的是,所有到重庆的人都愿意去江边停停走走。重庆原本拥有码头文化,但现在码头都没落了,没人坐轮渡,只有观光客和运货的坐轮渡。我们得把失去的码头文化给找回来。

 

在我们的设想中,大家可以一边坐着轮渡(而不是坐公交),一边观赏江景,然后从江的这边徜徉到江的另一边,下了船,很快就有与内陆接轨的公交,而不是绕一个很大的圈子才能到那些地方。

 

无锡蠡湖公园里拥有湿地,供鸟类、动物栖居的无人岛和净水实验基地,这些有时候比花团锦簇的园林风情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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