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中的无聊,荒凉中的难堪
现代法国小说,至少有两本可以找来一读。一本是米歇尔的《圣诞树》,写核威胁下的恐怖世界,以及在这种恐怖氛围中凡人的爱;另一本是贝格伯德的《19.99元》,算得上是一份卧底密探报告,不认皇地揭了现代广告业的老底。它们的语言给我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前者优美、雅典,具有一种非同凡响的悲悯激情;后者辛辣、幽默,但语言的狂肆中又不失某种严肃的思考与智性的深沉。
反正读了这两本小说,你会觉得两位作者的那些前辈同胞——比如司汤达、雨果、巴尔扎克、福楼拜、左拉、波德莱尔、兰波、魏尔伦等——仿佛没有死,好像有一种类似拟子的传递,在现代人身上一一复活。使我们再次惊叹法国文学强大而深厚的伟大传统,再次坚信文学的血脉是有传承,有积累的,没有以前的种,就开不出以后的花,更结不出之后的果。而不像我们,当代文学,根本就无颜于去回忆。
贝格伯德在《19.99元》的第三章中这样写道:“现代人的问题不是他们恶毒。相反,总体来说,为了一些实际原因,他们还是更希望表示友善。他们只是憎恨无聊。无聊让他们诚惶诚恐,然而,若能独自或和别人一起享受那些停滞的时间、讨厌的片刻,或者因为烦恼而发一阵呆、犯会儿傻、做一下鬼脸,没有什么能比这更具建设性,更伟大的了。奥克特夫明白了:无聊才是真正的享受主义。只有无聊才能让人享受现在,可是人们似乎都奔往相反的方向。为了逃避无聊,西方人求助于电视、电影、互联网、电话、电脑游戏,直至一本简单的杂志。他们从来不把精力集中在他们该做的事上,他们只是间接地活着,就好像满足于此时此地的生息是件可耻的事情。当我们坐在电视机前,在网上,或拿着手机说话时,我们并不在我们身处的地方,我们在别处。我们也许并没有死,但肯定也并没有活。计算一下我们每天有多少时间是在别处度过的,这倒满有意思。”计算一下我们每天有多少时间是与自己安然相处的,更是必要。
相比而言,我们这里的无聊堪称无聊中的无聊,是一种纯粹的无聊,几乎已达无聊的极限。能够证明这种无聊的事物俯首皆是,比如:春晚、作协、奥秀,当然,最能说明问题的还是那三分钟过后的狂呼乱叫,癔病爆发。毫无疑问,贝格伯德对现代西方人的生活作了残酷的鞭挞,无情的嘲讽,但能够表达这种鞭挞、这种嘲讽这本身就是一种反无聊的尝试,是一种不想让无聊冲刺极限的努力。再说了,有众多大教堂、神学院、图书馆、博物馆垫底,有无数哲学、文学、音乐、绘画经典配衬,这种背景下的无聊充其量也只能是一种有限无聊。陆蜉曾言:正如他们在启蒙中浪漫,在自然中象征一样,他们也是在有聊中无聊,在有神中无神,在古典中现代,在皈依中反叛。而不像我们,在“浪漫”中“浪漫”,在“象征”中“象征”,在无聊中无聊,在无神中无神,在“现代”中“现代”,在反叛中反叛,在混乱中混乱。
所以,这是一种位于沙漠中的无聊,是一种置身荒凉中的难堪。原因也许不是别的,就在于我们解除了生命中的三维:(1)我们与终极的关联;(2)我们与自己的关联;(3)我们与自然的关联。我们终其一生在其中折腾、交错、耽误、耗费的仅仅是一个相对浅显的二维世界:人-人,人-物的世界。殊不知,剪去了(1)、(2)、(3)的世界,生活就成了没有水的孤岛,人就成了没有键的原子。这实际上是一块掐头去尾的飞地,是一片切根断源的焦土。貌似实在的人-人,人-物,实质上是虚无的,肯定也是无聊的,因为它杜绝了生的效素,存的魂核;铲除了命的滋养,运的善能。这实际上也是我们为什么要春晚,要作协,要奥秀,要三分钟后狂吼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