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的命运与震撼


 

 

 

存在的命运与震撼

――李泛《凉山彝家》摄影作品精神意蕴解读

 

姚轩鸽

   

李泛西部影像之《凉山彝家》即将由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倾情推出,我有幸先睹为快,又一次接受那些承载着无数苦难摄影元素符号的震撼与辐射,仿佛又一次走进生命的精神道场,历受了一次别样的布道与洗礼。

在李泛捕捉并构筑的黑白世界里,生存的快感与狂喜,总被一种朦朦胧胧的光影遮蔽着,更多款待我们目光与心灵的礼物,常常是那些看似平淡与微弱的苦难意识以及悲天悯人的人道情怀。当世间芸芸的摄影家,将自己珍贵的镜头对准精英们的自得与明星们的窃喜时,李泛却将自己生命与一个可能被现世忽略的民族――“苏祖博坦”(冷杉林地)的地方――大凉山彝族同胞紧紧地联在了一起,千里跋涉,走近彝族同胞,体验观察他们的生存状态与喜怒哀乐。然后,用光与影的语言与艺术,真切地记录下这一切。这或许是一种现实的求生策略,但笔者以为,这更是一种对人间大道皈依与追随的大智慧。因此,在李泛呈现给我们的时空影像视域里,既可以读到彝家人的艰辛与苦难,尴尬与无助,也可以领略彝家人的执著与坚持,乐观与豁达。彝家人的衣食住行,彝家人的赶场与信仰……,其实,彝家人的命运,就是人类共同体命运的一个典型缩影与切片。如果能够读懂彝家人的精神,也就能真正感悟人类命运本真的胎息与精神。

民居:人道的自然遗像

    历史的灾变,既然将彝家人驱赶到了上帝赐予他们的领地,那么,任何埋怨与愤怒都将成为多余,都不如顺从、思变与求存最现实。毕竟,生存与存在,是上天赋予人的第一权利与责任,活下去,是最迫切、最紧要的问题。于是,依势而为,就势安居,就成为他们最迫切最有效率的选择。彝家民居,因此有了自己独特的环境与生态纬度,也有了自己原创的结构与思维,同时也拥有了自己惟一的用材与符号。这样,当一个摄影家将自己珍贵的镜头对准这些彝家民居的时候,他的选择实际上已经决定了他的作品的精神品质与境界,剩下的只是技术设备与技术本身的差异。但是,在物质狂啸四野,消费侵略一切的当下世风中,选择本身就是一个前提性的关键问题:愿不愿选择,想不想选择,其实与能不能选择只是一念之差,但由此出发的追寻,却有着天壤的差异。透过彝家民居,如何开始阅读的精神历险,对读者来说,本身就是一次挑战与挣扎。可贵的是,配图题字里精到精彩的文字,不仅为读者领会作品精神起到了画龙点睛的功效,也拓展了作品的精神穿透力。“对于人来说,硬撑着是一种精神;对于屋来讲,只能是一种悲哀”。彝家民居里,盛着彝家人的生活与生产方式,也盛着彝家人的信念与祈望。农具、锅灶、旧宅、鸟巢、白桦林、阳光……彝家人的苦乐都在里边。

日常生活:存在的历史影像

被社会忽略,未必被上苍忽略;被人忽略,未必被生命忽略。活下去,是上苍最高的律令,也是一切生命最后的宣言。其实,尽管活下去的方式千千万万,但活下去的信念永远不变。彝家人也是在这种执著中延续着自己的生命与文化,一代又一代地传递着自己的精神与信仰。这些凝结在日常生活中的点滴信息,足以让我们感受彝家人瞬间从奴隶社会进入社会主义社会的窘促与矜持,包括倔强与执著。“瓦拉”(披衫),彝家人从古到今的标志,御寒与装饰的功能互补,伴随彝家人风风雨雨里走了记不清的春夏秋冬。这让我们想起了二十世纪伟大的汉语诗人穆旦的诗句:“在春天和秋天经过他家园的时候,在幽深的谷里隐着最含蓄的悲哀。……痛苦吧,让我们在他的身上痛苦吧,因为一个民族已经起来。”

劳作:无奈的挣扎苦战

薪火在肩,沉甸甸,仿佛大凉山。

如果劳作能成为一种享受,全世界的休闲都会走进地狱。不论坐在书斋高唱劳作的愉快,还是饕餮之徒在豪华宾馆里高唱劳作的光荣,其实都是一样的嘴脸。这样的愚弄或许还会继续很久,但当薪火在肩,沉甸甸,愉悦从何而来。当沉甸甸的薪火,年复一年地搁在妇女的肩上,审美的快感,只能化作一种卑劣的掠杀。那些终年劳作中逐渐定格的目光,那些大山压迫下变形的骨骼,那些紫外线欺凌下的面庞,……如何宣称一种来自内心的快乐。因为,“追赶他们的不是牛羊,而是苦难;压迫他们的不是柴火,而是生活。”“倘若坐在湖边,这是垂钓者;坐在田地里,便只能是劳力者。”但是,“走,山拦不住你。”彝家人因为上苍的特别眷顾,苦难虽然如影相随,但生活的信念同样如影。因此,“一件披衫,一个民族,一披就是几千年。”穆旦诗歌:“我要以一切拥抱你,你,我到处看见的人民呵,在耻辱里生活的人民,痀偻的人民”。但那土坯墙上书写的宣言,更让我们领会了一个民族的理性,就是在最会让人燃烧的爱情里,他们依然不忘这样的警示:全世界的爱没有永远。一半是火,一半是海,理性与非理性,同样在这个偏僻的民族里安放着自己的灵柩。忧、愁、哭、泪,……挣扎、苦战、苦熬,继续重复没有愉悦的劳作,目标就是为了继续一种延续。“坚定地,他看着自己融进死亡里,而这样的路是无限的悠长的,而他是不能够流泪的。”(穆旦)

毕摩:信仰的古老主持者

    毕摩,这个被误解为巫术的导演者,几千年来,却将彝家人的苦难揽抱在自己的怀里,为这个民族执掌着信仰的火把。如果没有毕摩的导引,苦难不知要将彝家人的脊梁压下几度。古老的祭祀或许充满迷信与神秘,甚至欺骗,但与人对自己认识的大圆相比,其实我们都活在自己的愚昧里。因此,毕摩的存在本身,就宣示了他的价值,他在神秘的舞蹈与咒语中,超常甚至附满污垢的长发,或许能够唤醒人类远古的记忆与能量,舒缓彝家人的身心焦虑与苦痛,帮助他们活下去,继续没有愉悦的旅程。一切宗教存在的意义与理由,其实就在这里得到诠释与印证。阳光总在风雨后,苦难需要求助适度的遗忘。毕摩作为彝家人的精神导引者,在特定的生存系统里,他们要透过简单的仪式,深奥的语言,为自己的同胞祈求健康与平安,消灾祛祸。因此,苦难的生活,并没有因为苦难而认命。就是死,也要当作乐来体验,通过死亡的仪式:奠灵――安灵――送灵,通过吃“砣砣肉”和“荞粑粑”,把它演绎的庄重而豁达,让有形的体与无形的灵,与上苍共舞。

节日:生命的安息漫步

节日,是一个民族的喘息与叹息的日子,也是上苍对人类的怜惜。透过节日内容与形式,往往可以解读一个民族的文化心语,探求作为人的生命的共性,开始人类心灵交流的冒险。彝家人最隆重的节日就是火把节,这源于古老的火崇拜,日子是每年的六月二十四日。火把节是彝家人的狂欢节,也是彝家人的生命节,爱情节。在火把节里,彝家人载歌载舞,完全憧憬在酒神的爱河里,自导自演着自己宿命与快乐。当然,火把节的总导演是毕摩。毕摩的手鼓,祭出的本质,其实就是安排一次集体性的心理疗伤活动,让彝家人在尖叫中,在狂吼中,在奔跳中完成心神的和谐与和解。这就是李泛在彝家“节日”组照中给笔者的启示与暗示。

教育:尴尬的现代油彩

教育,这是盛时的创痛,也是历史的尴尬,更是彝家人的心头永远抹不去的阴影。谁能相信,在祖国的大凉山里,还有这样一群孩子――女孩子,正坐在无桌无凳的教室里,坐在地上,坐在石头上,在老师的期待中,做着她们明天的美梦,怀揣着“知识改变命运”的信念以及彝家人祖祖辈辈的执著,早出晚归,不断地在幻想中寄托希望,渴望着与大山外孩子一样的关怀。光屁股在复式班上课的孩子的背影,背着弟弟上学的孩子,做小买卖的孩子……其实,我们谁都无法面对这样的嘲讽:“百年”已经模糊,“教育”依然清晰,只是“本”字边上坐着成人。 “城里的孩子书包过重,边寨的孩子渴望书包”。差异,难道仅仅是因为观察问题的视角不同;品质,难道仅仅取决于设备的优劣。在背后,是境界的差异,智慧的相左,情怀的落差。谁的镜头能在人类的苦难上定格,上苍就会眷顾谁的勤奋。趋炎附势的星光大道,也许很不适合一些灵魂的跋涉。

审美的心情在李泛“教育”组照里变得如此沉重,每一次遭遇都是一次电击,每一次阅读都要备受煎熬,每一次深入都无法让自己平静,这不仅仅是彝家人的痛,更是一个国家现代化的痛,也是一个文明国家难以启齿的痛。城乡的最大差异,不是别的,是教育。裂痕,最终只能因为教育而变得无法弥补,变得无法和解,变得仇恨相向。

赶场:心灵的集合互证

赶场的过程,其实就是朝圣的过程。

赶场,为了生存,为了生活,更为了结束孤独,敞开心扉,与同胞分享生活的苦与乐。背上山旮旯的农产品,背上过时的旧家具,赶上牛羊,带上孩子,天未明出发,翻过一道道山,一道道梁,为了交换劳动的果实,也为了灵魂的集合,存在的互证。走出原始的交易方式,接受市场的导引,变迁与放弃,已经无法选择。古老的未必是最好的,但肯定是值得留恋的。一步民族发展史,其实就是不断的放弃与吸纳的历史。彝家人一样,放下的是生存的包袱,得到的可能是精神的流放,如何忘记,如何追逐,这是彝家人面临的时代性课题。赶场而不忘朝圣的目标,朝圣而关注当下的生存,这是彝家人面临的新熬煎。鸡声,驴声,牛羊声,声声未必入耳。

经济:生存的煎熬动员

经济其实不是一个新名词,但影像里的“经济”,似乎一再启示我们:背离了经济的本质,经济已经始异化彝家人的生活方式,物质显然开始左右彝家人的信仰。一步跨入新时代的彝家人,如何才能消化新时代坚硬的稀粥,抵御新时代的潮流,坚守古老的信仰,开始新的生活,导演新的长剧。……在市场的打磨下,目光可能变得敏锐,也会变得狡诈,失却纯朴与本真,福焉?祸焉?如何才能“了解昨天,把握今天,创造明天”,这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解决温饱,这是一项伟大的社会工程”!

医疗卫生:苦难的当下呼告

不知为什么,那个挂在土坯房檐上的白色吊瓶与一位彝家老妇人的形象,几年来一直在我的脑际萦绕?这是一个村卫生站前的现实场景,也是一个时代医疗卫生现状的速写。他的意义在于真实的再现,他的价值在于真实的唤醒。当一个社会的医疗资源,都被一些人独占和享有时,不知上苍是在酣睡中,还是故意考验彝家人和所有弱者的忍耐力。

这是个共同话题,也是个公共话题。当争论开始于学者和专家的研讨会,公开于各种强势媒体的时候,不知因此要拉动多少个GDP,但在李泛的镜头中,瞬间的记录,已经足以抵挡无数个GDP的泡沫。读图时代的兴盛,是因为虚妄的口水大战太多。

♀结语

透过李泛《凉山彝家》摄影作品,笔者无意于摄影技巧的技术分析。因为这样的解读既使再精致再完美,在笔者看来,都不过是悬置立场,躲避大道的词语游戏。这样的理解虽然不乏价值和意义,但品质缺失的审美,或许与助纣为虐是同一个逻辑。这样,也许对李泛摄影作品的偏爱可能带来解读的主观偏失,但良知在胸的偏爱,或许能得到读者的宽宥。

其实,李泛摄影作品之所以为笔者所深爱,就是因为他的作品,不论是“凉山彝家”、“哈什”,还是“天地间西部人体”、“走进圣地”、“氟骨病村”,甚或“公路污染”、“跳於菟”、“地沟窑”等等,都饱含着深切的公共精神与人道关怀,深藏着无尽的慈悲情怀与存在关切,让我们透过作品,可以深味一个族群历史的沉重与苍凉,生存的艰辛与苦难,生命的无助与无奈,以及生活的尴尬与茫然,感受深度人性的悲哀与真实。

如此,“存在的命运与震撼”――就成为笔者解读李泛《凉山彝家》这篇拙文刻意认领的主题,是焉非焉,自有方家明断。

 

 

                                       2007-4-22于西安/吉祥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