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从内心的召唤——访熊育群


 

    记者:沈念
  
  熊育群,1983年同济大学建筑工程系毕业,从事过建筑设计、新闻记者、出版编辑与发行工作,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羊城晚报高级编辑。作品散见于全国各报刊及选集,获过冰心文学奖、第二届冰心散文奖、首届“郭沫若散文随笔奖”、全国报纸副刊年赛一等奖等多种奖项。出版诗集《三只眼睛》、散文集《随花而起》、《灵地西藏》,长篇作品《西藏的感动》、《走不完的西藏》,摄影散文集《探险西藏》,艺术大师对话集《一直在奔跑》,访欧图文集《罗马的时光游戏》等十部著作。最新散文集《春天的十二条河流》由贵州人民出版社出版。
  
  记者:您是同济大学建筑工程专业毕业的,为什么想到要转行写作呢?
  熊育群:这不是想法的问题,我只是听从了内心的召唤。有那么一天,就像一觉醒来,发现自己一直就在喜欢文学。想写东西的冲动在我是一种本能。
  记者:能谈谈您的主要创作经历吗?
  熊育群:最初是写诗。在上海读大学时还小,17岁,非常想家,那个万物花开的四月,春天的气息强烈地袭击我的感官,我是在一种本能的引导下写起诗来的。写春天,写思乡,很幼稚。我的起点很低,文化素养与艺术的能力都很低。但我有疯子一样的热爱。现在回头来看,这都不是太要紧的问题,兴趣的确是最好的老师。我走到今天,全都是自学,没有谁指点过。我的建筑学、新闻、美术、摄影和文学,全都自学得来。自己体会来的东西才是自己的。
  写散文主要是到广州之后,岭南文化的务实使得我散文的空灵落到坚硬的现实上。因此,创作上有了一个大的跨越。文学创作除了艺术的修养,重要的还是人生的经历和文化的供养。
  “我的所有行动只是为我的人生而作出的,我不会为写作而去行动。作品只能是人生的副产品。”
  记者:我作为一个读者,更愿意把您现在的作品看成是“行与思”的散文,为什么不直接谓之大众熟悉的“行走散文”的头衔,是因为我发现您的文字中隐藏着一种反思的大情怀在其中,这在当下作家之中很难得。您以敏锐的目光观察生活观照自己并努力揭示出思考的症结所在,能谈些个人感受吗?
  熊育群:写作中,我始终关注的是自己的灵魂。我把自己当作一个对象,我观察她,剖析她,通过她寻找到一个独特的世界。这是我自己的世界。既客观又主观,但她是一个人所感知的真实世界。人在行动中,心灵的感受是变幻最大最丰富的。因此,我的创作得益于我的行动。这种行动既有我地域上的迁居、工作上的变换,也有我国内外的游历。我常常是一个人上路,有时甚至连目的地也不定。我是一个讲究自然而为的人,我的所有行动只是为我的人生而作出的,我不会为写作而去行动。作品只能是人生的副产品。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写作,也绝不会因为写作而影响行动。譬如旅行,我只考虑怎样玩得痛快。其他是次要的。人生重要的在于经历,多些经历,就多了生命的内容,等于延长了人生。我用空间来战胜时间。谁都知道个体生命终归走向虚无,我在这个句号前拼命行动。我总希望自己走得更远一点、经历得更多一点。我不想让自己有遗憾。
  记者:从您行走的经历中,西藏是形成作品最多的一个地方,您只身前往青藏高原旅行探险,并在国家科考队进入雅鲁藏布大峡谷之前,先行穿越大峡谷,战胜了死亡的威胁和难以逾越的自然障碍,后来又登过珠穆朗玛峰。您对西藏的印象是怎样的?
  熊育群:西藏有一种巨大的力量,她来自于自然,也来自于生存,她能改变你的人生观,改变你的心态,让你更接近生存的本质。她给你一种坚定的力量,像信仰一样,不对现实屈服,坚持自己的理想。而这是我们这个时代最最缺少的。我对她有一种感恩的心理。
  记者:具体说说您在西藏的经历?
  熊育群:我曾经用三个月走过了藏北的羌塘草原、阿里的神山圣水,爬过了珠峰,穿过了大峡谷。五次大难不死,像珠峰雪崩、大峡谷山体塌方、中印边境的暴雨雷击、藏北无人区的迷路,还有饥饿、翻车等等都让我遇到了。从滇藏线走到云南时,我瘦了20斤,几乎换了一个人。心灵深处的改变更大。我认定了朴实的生活才是生命所需要的。一切奢华皆过眼烟云。
  记者:我在您的《罗马的时光游戏》中看到宣传文字介绍说:“个人的视角寻找和发现欧洲文化艺术,东西方文明新的碰撞与解读,灵动的文字点燃大地的风情”,这几句话从侧面也概括了您作品的特点,能谈谈这个“个人的视角”吗?
  熊育群:个人视角就是我前面说的,把自己心灵作为观察对象,不掩饰,要有足够的坦诚,这样获得的东西她永远都只是属于你的。真诚是一种力量,她让你走向真实的自我。惟其自我,你才有一点点价值,不会是流行的公共的东西。
  
  生命共同的幻灭感让我们与过去接通
  
  记者:从您与家乡作家朋友的交谈中,我感觉到您非常关注民间文化。
  熊育群:我们说民间是一个文化宝库,它不是空洞的。先从对待生死的观念和态度上来说,不同的文化主要从这里被区分。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巫师,像纳西族人的达巴,藏族人的喇嘛,这些神职人员都是自己民族历史与文化的传承者,也是集大成者。洞庭湖是楚文化的中心地区之一。楚文化主要是巫文化。虽然这种文化表征消失了,但流淌在我们血液里的鬼气仍然是区别于中原的地域文化特征。这种文化曾让庄子醉心过。我在《复活的词语》中写到过楚文化与中原文化对于人性的不同态度。这是日常生活表现出来的文化。在我们家乡给亡人做道场的时候,道士和尚的吟唱,所想象的冥界,有很博大精深的东西。譬如对生死的认识、对生命的感叹,都是非常深刻和令人震撼的。我们的悲欢不过是前人悲欢的延续。我们都在以同一种语言表达。我搜集到一本唱词,年代不详,其中有招魂一篇,形式与屈原《离骚》中的《招魂》完全一样,但内容不同。那么它与屈原的《招魂》谁在先?谁影响了谁?我相信屈原写他的《招魂》不会全无依傍,何况那时正是巫风盛炽的年代,招魂是当时最普遍的祭祀活动。这部唱本用到的词是非常古老的词,已经在现代人的视野之外了。我在《生命打开的窗口》一文中引用了一点。正是这种生命共同的幻灭感让我们与过去接通。
  这是从宗教方面而言的。我们家乡信奉的是泛神论,相信万物皆有灵。地方上的神灵多种多样。从小我就受到它聊斋式的故事的影响。生出的幻想也无穷无尽。没有哪种文学是能完全离开宗教的。这一切当然也对我的创作产生很大的影响。
  
  “人不是自由的,但我可以追求它”
  
  记者:有人说您“既有文明人的一种智勇,又有原始人的一种愚鲁。”“守己而不安分”,您是怎样认识自己的,尤其是自己天南海北地这么走?
  熊育群:这是我的一种人生态度,一种对生命的认知。我对世界抱有浓厚的兴趣,我热爱生活。我对自然的河流山川时时有一种冲动,对古朴的乡村生活怀有一种深深的向往。但我又是一个理智的人,我所做的就是在现实所允许的范围内最大限度地做自己想做的事。人不是自由的,但我可以追求它。放纵生命,谁不想试一试呢?
  记者:可不可以这样说:您在以山水之间获得的生命体验和从书卷里汲取的信息为坐标,对生命现象做本源性的思考和书写,试图对人对现世给予一种人文的生命的关怀。
  熊育群:我的生命意识强烈,因此,我从个体关注上升到了类,到了人类学的视界,涉及到生存,到文化,甚至宗教,永恒的时空。我有这样的敏感,这样的感受。我只是在表达自己的感受而已,夹杂了一些个人的思考。文学是我人生的精神支撑,是我的宗教。依赖她,我想找到一些充实的感觉,来排解人生的空虚。但我时时还是被空虚所左右,它像黑洞一样腐蚀着生命。人生的意义毕竟都是人为的。
  
  来源:文学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