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须有"帝国


 

              “莫须有“帝国

                                文/张修林

        很多人都知道,“莫须有”这个词,与两个历史著名人物有关,一个是“莫须有”的始作俑者秦桧,另一个是栽到这个“罪名”上的民族大英雄、统兵手段当世无人比肩的岳飞。一奸一忠,千古对照。秦桧的作为,连他的后人也颇为不屑,西湖边栖霞岭岳飞墓前就有他的后裔所题的一副对联:人从宋后羞名桧,我到坟前愧姓秦。
“莫须有”,用现在的语言表达,大概就是“或许有”、“不一定没有”的意思,总之,不是一个什么肯定性判断的句式。秦桧不愧科班出身,考中进士入官,想得出这么绝妙的句式,换作我这种一根筋的脑袋,怎么也不会整得出来。
“莫须有”可以算是中国的特产,过去了很多年,还在中华大地上发扬光大,像一个经久不衰的老牌产品,换上各个时代的包装,适销对路,所向披靡。它是不是已横渡大洋,开拓国外市场,让老外尝到了个性得不可理喻的风味,不得而知。想来,中国人与外国人的味口,大不一样,如同老外喜欢生吃而国人好吃熟食一样,中国的这种特产,就算白送,人家也不见得就乐于接受。
把“莫须有”比喻为一个产品,实在对它大为不敬,实际上,它已经建立了一个千年的城邦,成为彪悍的、无孔不入的、所向披靡的千年帝国。秦桧这个始皇帝作为这个帝国的缔造者,灵前香火不断,顶礼膜拜的徒子徒孙,千年绵延,其发展的态势,非滚雪球所能比拟,真是中华大地,猎猎旌旗,滚滚狼烟。
关于秦桧的帝国自南宋(公元1141年)至民国的发展史,史书上是怎样记载的,我不大清楚。因为我不是学历史的,况且我在中小学,就只学了语文政治数学物理化学,加上拍几下篮球的体育,在省城也就学了点欧姆、安培和伏特,实在与历史无涉。各种文学作品,倒是有不少相关的描述,比如认定杨乃武的奸情、窦娥父亲的罪行、唐伯虎的科场舞弊,都是这个帝国的辉煌成就。
在《自然淘汰与弱势群体》中,我抖出过自己六岁时的一件丑事。因上学路上的几块石头上,书有曾老师的老爷子别号“曾钟钟”,我这个还不会写方块字的学生被曾老师莫须有地专政和暴力了一把。曾老师是不是“莫须有”党的党员或小头目,我至今都没搞明白。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不是党魁;还可以肯定的是,他得到了秦桧祖师爷的真传,手法娴熟,拿捏准确,一看就知道有很深的功底,谈得上是那种被称作“练家子”的人。三十年已过去,现在回想起来,我还是一脸的佩服,在当时,他在一个六岁小孩心中所引起的震撼,可想而知。
说实话,曾老师固然厉害,但比起我在成都读书时遇到的王老师,那实在是小巫比大巫,简直不是一个档次了。也难怪,曾老师不过一个识几个字的农村民办教师,人家王老师可是堂堂政法大学毕业,就算是工农兵学员,纵然比不上神通广大的齐天大圣,怎么也不会比天篷元帅差上多少。怎生了得的王老师,在中国颇具知名度的大省城,在一个荟萃全国各地学生的学校里,他几钉耙出手,三下五去二,撂倒了几个坐在高位上的书呆子,居功至伟,一跃而坐上了学校革委会副主任交椅。王老师的招数如此凌厉,不知道出自《莫须有横扫天下秘籍》中的哪一章哪一款,或许压根儿就是他融会贯通、实现横扫天下招式的当代新创造。学校的一些老师只告诉了我王老师的英雄事迹,对其绝招的出处只字不提。遂构成一个悬念,让我久思不解,明察暗访,了无结果。本想去查找莫须有帝国的档案,看上面有无记载,但穷书生没有路费,何况一个不起眼的局外人,恐怕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此事因此就成为了历史悬案。
王老师的绝招,我是亲身领教过的。在1992年出版的自选诗合集《上升》的自序《歌唱和遥远的回声》中,我对他有过简单的描述。限于当时的特殊社会背景,以及该序文的主旨,仅拈出一点皮毛,寥寥数语,根本就没有往深处的真实去写。尽管这样,还是遭到了周围一些人的非议,认为这样去描述自己的老师,实属过分。已写了曾老师,看来再把王老师写下去,就算我不成为千古罪人,至少在品行方面也要大受质疑了。其实,教过我的老师中,这样的也就百之一二,绝大多数老师对我印象颇好。写到这里,我又想起六、七年前,一位诗人、评论家在一篇文章中对我的赞誉,大意是称我特立独行,不喜欢博取世俗的名声,以我的作品,在圈子里恐怕没有几个人能及,若愿意互相吹捧,不知道会有多少诗人、评论家找上门来,而我宁愿冒天下之大不韪,在评论文章中客观地提及自己的诗歌作品(我并未读过这篇文章,是诗人伊沙告诉我的,他以为我同这位诗人、评论家很熟,其实从未蒙过面,也未通过信,现在连名字也忘了——作者注)。我的作品,没有他说的好,但不大喜欢互相吹捧,有时爱把自己豁出去,还比较符合实情。差不多的性质,纯粹批评和纯粹褒奖都有。看来,为了对得起这位夸奖我的素昧平生的朋友,我哪还管得什么东南西北风,只好学一回梁山好汉,该出手时就出手,继续把王老师的奇招异术写下去了。
王老师从一九八八年起当我们班的班主任。因我是学校的学生会干部,又办了校园文学刊物,大概有点小小的影响。还未到任,他就先找到我,名曰了解情况,实则要我打小报告,当他的密探——但凡同学、尤其是班干部的任何情况,都要及时告禀。历来我就不屑此为,当然就没有冒犯过哪位同学,不过却由此种下了祸根。我们的社会,是东方不亮西方亮,你不当密探,并不意味着就没人当密探;你不坏别人,并不意味着就没人坏你。果然,我的一言一行,随时就到了王老师那里。我与他之间的、不容我取消和回避的战争,序幕就拉开了。
王老师是戴帽子的高手,相信大家已经感觉出来了。在学潮中,当时,不管是缘于当局定性的被欺骗和利用,还是其它什么原因,反正已停课,很多同学都上街去游行了。游行的队伍,乱七八糟,秩序一塌糊涂。为降低游行的混乱和由此引起的破坏性,当局号召维护游行秩序,使之齐整、规范。感觉这不是坏事,且作为学生会干部,还是有点责任,于是响应号召,在学校领导的要求下,从学校领了红袖箍,维护了一次本校学生游行秩序。不料过后,王老师就这件事说我有政治问题,我把情况向他作了如实汇报,并要求他去找让我去维护秩序的领导查实。见无可乘之机,他又拿起文字狱的武器,找到我的诗歌作品,拈出一句,要我解释,好在我本来就是大大的良民或曰良学生,解释得极为轻松(地点在学校政治教研组,当时还有一位政治老师——也就是我们班的语文课陈植根老师的丈夫在场,他看见我,激动地问王老师:“老王,张修林是你那个班的吗?写得真好。你们班不得了,出了个诗人,上大学时起,我的理想就是当诗人,写了好多年,可惜总写不好。”王老师板着面孔,不理睬他,接着就阴阳怪气地开始审问我——作者注)。以王老师的水平,说良心话,读得懂什么现代诗?不过想断章取义,上纲上线而已,尽管若此,他敏锐的狗鼻子,还是未嗅出赤色、黑色或什么颜色的气味来。我天真地以为,事情就此打住了。谁知,他竟还在处心积虑、无中生有地炮制我的“政治问题”。一九九〇年毕业时,分配方案,由他和专业科老师定夺,老师们为我说话,加之有学校的主管单位四川省电力工业局批示的公函(知王氏莫须有者会作梗,留成都无望,因老家在泸州古蔺,便给泸州电业局写过一封自荐信,该局向其上级即省电力局申请要我,省局同意的批示最后转到了学校专业科——作者注),他竟用子虚乌有的“政治问题”堵他们的嘴巴,处于当时的紧张气氛,憨厚怕事、不明就里的老师们,只好听任他摆布,谁还敢吐出半个不字?说老实话,我向来有些主见,不是一个事事听话的好学生,因为王老师做事让我不敢恭维,所以在他眼里,我更是坏透了的学生,但没任何一点真凭实据,就胡乱把人往政治上靠,真只有莫须有党的他老先生才干得出来。事后,老师们都知道我无端冤枉,怎奈木已成舟,历史的一页已经写就了。
直到现在,我仍然固执地认为,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还在一意孤行、大肆乱戴政治帽子、大搞文字狱的王老师,应该是莫须有帝国的大官,他是我一生唯有的奇遇,一生无尽的骄傲和自豪。尽管,他也有时运不济的时候,文革时,他在学校革委会副主任的位子上就没有呆上几天。只是不知道他具体是莫须有帝国的几品,俸禄几何,现在是否又上了几个台阶,是否已成为秦桧N世、坐上万民景仰的皇椅?我真希望,如果他看到这篇文章,能够捎个信来,让我这个没出息的学生,也能去他的皇宫朝拜,也能瞻仰瞻仰一下他老人家的威仪。
莫须有帝国的活动,在老家,我也参加过——其实,我是局外人,当时还是一个几岁的小子,连愣头青都够不上格,打死人家也不会让我参加,还是实事求是,本着对历史负责的精神,说成参观好些。那是艳阳高照的一天,眩目的阳光像一把刚从胸膛里拔出的尖刀,透出的腾腾杀气让眼睛不敢睁开。爬到一棵枝条繁多的树上,在树冠的庇护下,才看清一条窄得不成模样的高板凳上,站着一个廋骨棱棱的、头几乎埋到裤裆的人。他的脸埋得离阳具太近,不大看得分明。颈项套着一个异常肮脏、简陋的木质牌子,木牌上书有几个别扭、狰狞的文字(当时未启蒙,不识字,只对其形状有些主观的感觉——作者注)。似乎他有着伟大的号召力,在他的周围,聚满了整个生产大队的男女老少。他的身边,有一两个干部模样的人在演讲,声嘶力竭、慷慨激昂,演讲的内容,大概是打倒牛鬼蛇神、地富反坏是最大的政治任务之类。演讲激发了群众的热情,讨伐声此起彼伏,像发狂的大海,一浪高过一浪,持续了整整一天。活动结束后,我终于看清了这个被置于中心的坏蛋面目。尽管他伤痕累累,命若游丝,已严重变形,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他是九小队人,识点字,懂点岐黄之术,整个生产大队,凡有大大小小的毛病,都让他出马。我问过父亲:这个有些能耐的人,为什么被批斗?父亲语焉不详,只说了一句:就因为他有点文化、有点能耐。若干年来,他颈上挂的那块牌子,总在我眼前浮现,它与历史上的贞节牌坊,以及我见到过的一个被游行的女人胸前所挂的一只破鞋,就像幻灯片,时常在我的脑海中交替出没。这个活动的策划者,真让人五体投地地臣服,其级别恐怕在莫须有的国度里,真正无人能及,绝后空前。写到这里,我突然遗憾起来,当时竟没有去赶时髦,和他握握手,也沾些仙气。不过又想,去了也不会轻易就能找到人,肯定是瞎折腾,心里也就释然如初了。
到这里,还只谈了一点莫须有王国的活动,或许有读者会问:该帝国的城邦在那儿?有些趣味的、好玩的朋友,可能还想去朝圣,或者去考古。对此,我真是无能为力。因为,我只知道这个邦国,深得道家精髓,颇悉老子的大道隐遁于无形的光辉论调,城邦也就隐遁于芸芸众生、时光的云霭雾霭和历朝历代各种构架的建筑之中了。至于帝国的政治和文化,我也知之不多,只知道秦桧留下了一句名言和一个基本理念,前者是“莫须有者说是就是!直接就是!!不要问为什么是!!!”,直到现在,莫须有战士上阵时,还一边冲杀一边喊着这句口号——而后者,叫做“有罪肯定推论”。
这篇文章,本意着重谈莫须有帝国在当代的丰功伟绩,但限于见闻的浅陋,只能从自己的经历中去谈点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一者我是抱着实诚的、尽可能客观的态度来谈,希望我的经历对读者有一丝裨益,因此可能还不至流于猥琐、无聊和浅薄;第二,这自然就有点豹之一斑、秋之一叶的味道,不过聪明的读者,窥一斑就可以见到全豹,落一叶就可以知道整个天下的秋天,如此一来,我就不算对莫须有帝国歌颂不力,不算对其高上天际、响彻寰宇的成就视而不见了。

2005-9-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