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里士多德《政治学》札记(02):
致富的技术
2024-01-12
亚里士多德在《政治学》(亚里士多德:《政治学》,吴寿彭译,商务印书馆,1965年版)第一卷的第一章和第二章讨论了城邦的产生,从第三章到本卷结束的第十三章,讨论家务管理问题,其中的重要议题是“致富的技术”。
亚里士多德的“家务管理”包括两方面的内容,一是处理家庭成员的关系,包括主奴,夫妇,父子关系;二是财产管理。
亚里士多德说,财产是个人和家庭生存的必要条件。城邦的目的在于保障人民过上“优良的生活”,没有财产的话,“他简直没法生活,更说不上优良的生活。”(P11)
财产包括两类:一是会说话的财产(工具),二是不会说话的财产。会说话的财产(工具)就是奴隶。亚里士多德说,有人认为主奴关系违反自然,主人和奴隶生来没有差异,两者的分别是由法律造成的;主奴关系源于强制,不合乎正义。智者们就持有这样的观点,他们大都认为法律出于强权,奴隶制度既由法律制定,便不合自然;犬儒学派自安提帕特和第欧根尼之后,都反对人类凭借强权来奴役他人。亚里士多德不同意这些观点。
亚里士多德是奴隶制度的辩护人。他说,有些工具是会说话的,有些是不会说话,它们相互配合才能完成经济活动。如果不会说话的工具可以自动工作,那就不需要会说话的工具,就没有奴隶了。比如,如果织机可以自动工作,就不需要织工;如果马匹可以自动完成运输工作,就不需要马夫了。
有奴隶就有奴隶主,有被统治者就有统治者。一个人是成为奴隶还是成为奴隶主,是治于人还是治人,都是天生的,是上天决定的。“奴隶的体格总是强壮有力,适于劳役;自由人的体格较为俊美,对劳役便非其所长,而宜于政治生活。”(P15)况且,身体总是从属于灵魂,理性总是控制感性的。“凡自己缺乏理智,仅能感应别人的理智的,就可以成为而且确实成为别人的财产,这种人就天然是奴隶。”(P15)
既然奴隶是一种财产,就是家庭财产管理的对象;主人作为管理者,要给奴隶分配工作,并对其监督和控制,甚至还要对其进行教育。“作为家庭的一位主人,他的责任就不仅在于役使群奴从事各种劳务,他还得教导群奴,培养他们应有的品德。”(P41)提高奴隶的能力就是增加主人的财产,使奴隶努力工作,是主人的职责,“能够运用奴隶,这才真正成为主人。”(P20)
亚里士多德还提出家庭内部分工的问题。“在家务管理中,夫妇的功能也是相异的,一方的责任在获得财物,另一方则在保持这些财物。”(P128)可见,家务管理包括两类工作:一是获得财产,二是保持(运用)财产。前面讨论的管理和使用奴隶的内容,属于保持(运用)财产方面。后面,进一步讨论致富的技术,也就是获得财产的技术。
亚里士多德讨论的致富技术有两类:
第一类技术可以叫做“生产”,是一种利用劳力,借助于自然获得生活资料的方式,包括游牧、农作、渔获、狩猎等。这种技术,所获得的财产是用于满足基本生活需要的,是真正的财富;人们获得财富的目的是满足生活必须,这种需要是有限度的;这种技术只是实现目的的手段,因而对财富的需要是有限的,从而是自然的。“真正的财富就供应一家的人的良好生活而言,实际上该不是无限度的。有如其他各业所需的手段各有限度,家务上一切所需也一定有其限度。”(P24)在亚里士多德的观念里,上天创造万物都有其本来的性质和功用,人们按照万物的性质和功用来使用它,就是自然的,合理的。同时,人对满足基本需要的物品的需要又是有限的,可以控制的,而不会是过分的,无穷的。所以,有限的就是自然的。在亚里士多德的观念里,存在需要和欲望的区分。需要指的是满足人的生存的自然需要,是有限的;欲望超越需要,是基本需要满足之后进一步得到和占有的需要,它是无限的,从而是不自然的。
获得财富的第二类技术叫做“交易”。
亚里士多德从讨论财物的用途说起。“我们所有的财物,每一件都可以有两种用途。……其一就是按照每一种财物的本分而作正当的使用,另一则是不正当的使用。以鞋为例:同样是使用这双鞋,有的用来穿在脚上,有的则用来交易。”(P25)所谓“不正当”的,因为制鞋的原意是为了自己穿而不是为了交换,只是因为有了剩余才交换。这是第一次出现对物品用途分类的解释;后来亚当·斯密(1723-1790)说,物品有两种价值,一是使用价值,二是交换价值;再后来马克思(1818-1883)说,商品有二因素,一是使用价值,二是价值。这些说法都是对亚里士多德的发展。
亚里士多德将交易看成是不同利益主体之间的权利转移,只能发生在独立的利益主体之间。“在社会团体的初级形式中,即家庭中,全家的人共同使用一切财物,交易技术显然是不需要的。后来团体扩大,交易行为就可能发生。”(P26)所谓“交易技术”,指的是实现交易参与者独立利益的技术,比如度量、计价等等。家庭是利益共同体,成员之间不存在独立利益,故不需要交易技术。随着共同体扩大,交换在家庭之间发生;不同家庭之间存在不同利益,交易技术就有发挥作用的条件。这是一个很了不起的认识。后来马克思在《资本论》也是这样认识的,他说商品交换是在共同体的尽头产生的。亚里士多德讲交换在家庭之间发生,也就是在共同体的尽头发生。马林诺夫斯基(1884-1942)在《西太平洋上的航海者》中讲库拉交换由礼物交换发展为商品交换,也是在共同体的尽头发生的。
商品交易又有两种形式,不使用货币的和使用货币的。不使用货币的交换就是物物交换。亚里士多德认为,物物交换中,人们参与交易的目的仅仅是以有余换不足,目的是得到自己所需要另一种物品,满足基本需要;这种需要是有限的,物物交换也就是自然的。“他们用酒换麦或用麦换酒,或用其他类似的生活必需品换取另一些必需品,交易进行到相互满足生活需要为度,两方都直接以物易物,这样的交易既然不是获得金钱的致富方法,那就不是违反自然的。”(P26)物物交换是放弃一种使用价值,获得另一种使用价值。人们对使用价值的需要是有限的,因为人的消费(使用价值的)能力有限。
为了方便交换,货币介入交换过程中。使用货币的交易就是商品流通。不以满足需要为目的,而是以牟利为目的的交易,亚里士多德将其叫做“贩卖”。贩卖的目的不是使用价值,而是货币。货币成为交易媒介之后,也成为财富的代表,从而成为交换的目的。货币本来只是交易的媒介,只是一个手段。货币成为财富代表之后,就不仅仅是交易的手段,而是成为目的了。“财富观念从物品转向钱币,人们因此想到致富的途径就是聚敛钱币,大家由此竟然认为以钱币作中心的贸易会产生钱币,而积储这些钱币正是财富了。”(P27)
在这里,亚里士多德顺便讨论了另外一种货币-财富观。有人认为“钱币只是一种虚拟的物品,其流行有赖于习俗的信用。附和这种思想的人竭力主张,币制依于一时的共信,是不合乎自然的;倘若惯用某种钱币的人们一旦改信另一种钱币,那么原来通行的钱币就失去其价值而买不到任何生活必需品。”(P27)将作为流通手段职能的货币看成是一个符号,是流行于古代世界的“货币名目主义”,柏拉图也是这一理论的提倡者。亚里士多德也支持这种观点,认为货币本身并不具有价值,只是一个符号,所以“重视这种‘人们拥有许多而终于不免饥饿’的金钱财富,实际是荒唐的观念。”(P28)亚里士多德的这段表述中还有一个很有价值的观点,那就是货币成为货币,成为一个人们普遍接受的交易媒介,是基于人们的“共信”;当人们普遍信赖时,它成其为货币;失去人们的普遍信任,就成为废物。亚里士多德的这一认识,是重农学派先驱者理查德·坎蒂隆(1680-1734)关于货币价值具有想象性的观点的重要先驱。
亚里士多德进一步区分了获得财富的两种技术——自然的技术和贩卖的技术——的不同。自然的技术,即利用劳力,借助于自然获得财富,包括游牧、农作、渔获、狩猎等。利用这种技术获得财富,其目的是满足基本生活需要,对财富的需要是有限度的,自然的。贩卖的技术是利用商品流通获得更多货币,其目的是货币;对货币的需要是无限的,因而是不自然的。在贩卖的技术中,“金钱是交易的要素,也是交易的目的。”(P28)亚里士多德认为,手段是为目的服务的;如果目的是有限的,手段应用也应该是有限的。“每一种技术在它的本业上实际各有范围,用以达到目的的手段也不是没有限度的。……企图由贩卖致富的人们在求取上面所涉及的那种虚拟的财富,即钱币,那是没有限度的。”(P28)
关于人们聚敛货币的原因,亚里士多德是这样解释的:“人们之所以产生这种心理,实际上是由于他们只知重视生活而不知何者才是优良生活的缘故。生活的欲望既无穷尽,他们就想一切满足生活欲望的事物也无穷尽。又有些人虽已有心向往‘优良’生活,却仍旧不能忘情于物质快乐,知道物质快乐需要有财货为之供应,于是熟悉致富技术,而投身于赚钱的事业。”(P29)优良的生活应该是有节制的生活,在物质方面的基本需要满足之后致力于人自身的发展。放弃优良的生活而一心追逐物质欲望的满足,只会陷入物质的牢笼而不能自拔。
通过贩卖牟利是不自然的,更不自然的是借贷取息。 “钱贷”业务即借贷取息是基于贩卖而发展起来的一种极端的致富技术,在所有不自然的牟利方式中,借贷取息是最不自然的。“至于‘钱贷’则更加可憎,人们都厌恶放债是有理由的,这种行业不再从交易过程中牟利,而是从作为交易的中介的钱身上取得私利。为了交易的方便,人们引用了货币,而钱商竟然强使金钱进行增殖。这里显示了希腊人惯用的‘子息’一字的真意,‘儿子必肖其亲’,如今本钱诞生子钱,所谓‘利息’正是‘钱币所生的钱币’。我们可以由此认识到,在致富的各种方法中,钱贷确实是最不合乎自然的。”(P32)
亚里士多德坚持,货币的自然的功能就是作为交易媒介,便利交换。将货币用于放贷取息,是违背货币的自然功用的,因而是不自然的。这种不自然,就像要求父亲生孩子一样。亚里士多德和柏拉图反对利息,与当时的社会实践有关。在他们的时代,借贷主要是消费性质的,很大部分是用于救济穷迫,而不是投入生产经营活动。亚里士多德说借贷行为不生产,有其现实性;既然借贷不生产,就没有增殖的源泉,利息也就没有来源。不过,当时在雅典,借贷是普遍存在的,收受利息也是自愿行为。亚里士多德对利息下了一个武断而错误的结论,影响世界上千年。进入中世纪之后,亚里士多德反对利息的观点与《圣经》的教义相结合,成为教会及经院学者反对高利贷的重要理论支柱,成为理论发展和社会实践的严重障碍;思想家们坚持不懈与亚里士多德的错误理论及《圣经》的教条作斗争,与高利贷禁令做斗争,一直到中世纪后期,理论和政策才有一些松动。
亚里士多德主张的“致富技术”,获得财富是为了满足生活需要,是有限的,从而是自然的;若是以牟利为目的,以货币为目的,则是无限的,从而是不自然的。可是,进一步的讨论中,亚里士多德对赚钱却又是持欣赏态度的。他讲到第一位哲学家泰勒斯(约前624-前546年)的赚钱故事。世人见泰勒斯学富五车却一贫如洗,讥笑哲学的无用。某一年泰勒斯依据星相学预测明年油橄榄将大获丰收,就预先下定金租下米利都城所有榨油机。次年油橄榄大丰收,对榨油机需求激增,泰勒斯利用手中掌握的榨油机大获其利。亚里士多德对泰勒斯这样赚了大钱是欣赏的。“他由此获得大量金钱,向世人证明哲学家不难致富,只是他的志趋却不在金钱。”(P35)亚里士多德认为,泰勒斯的成功不仅是显示了智慧的价值,还证明了垄断的作用。实际上,泰勒斯是通过制造榨油机市场的垄断格局而大获其利的。接着,又讲了一个利用垄断获利的故事。在西西里,一位商人获得大笔款项,就买下了所有铁厂的所有存铁。当各地铁商来买铁时,就将价格抬高一倍,获得一倍的利润。这样利用垄断来获利的方法,亚里士多德是欣赏的。他还说,这种方法对于政治家来说也是有用的。当城邦面临财政困难的时候,可以用这种方法垄断粮食或日用品市场以谋取收入。
亚里士多德对待财富的态度看起来是有些矛盾的。他主张自然的有限的获得财富的方法,却又欣赏泰勒斯以垄断的方法获得财富。泰勒斯获得的财富,显然不是以满足基本生活需要为目的的。在《政治学》后面的章节中,亚里士多德对柏拉图的公有财产思想进行批判,为私有财产进行辩护。他的私有财产观念与“自然”的财富观也是有冲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