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2023年5月1日,杨鹏老师将推出《中国思想史核心观念及世界比较四十讲》课程。过去六年,杨鹏老师在掌上国学开讲了十四门课程,有《甲骨思想五讲》《青铜思想十二课》《尚书十九讲》《论语一百课》《道德经》三门课(含入门四课,进阶90讲,高阶42课)《大学十二讲》《中庸九课》《商君书四课》《韩非子五讲》《杨鹏评点史记50人》《跟资治通鉴学决策》等。其中有四门课程已出版成书,分别是《杨鹏解读<道德经>》《杨鹏解读<论语>》《杨鹏解读<大学>》杨鹏《尚书二十讲》。此外,杨鹏老师还就佛教-禅宗和宋明理学问题以及中西思想比较,有不少讲座和文章。
杨鹏老师计划在人类思想史框架中、尤其是“两希”(希伯来-希腊)思想史参照系下,完成中国思想史的全新解读,《中国思想史核心观念及其世界比较》是该计划的中期总结。上述的课程和专题,皆可说是为开讲此课所做的准备。在开课之初,子云老师提问杨鹏老师,对话如下: 你为什么要新写中国思想史? 子云:你过去的课程,多是国学经典的具体解读。即将展开的《中国思想史核心观念及其世界比较四十讲》,这是中国思想史的整体梳理,你有什么样的预期目标? 杨鹏:这门课程是对中国思想史的全新思考,是重写中国思想史的过程。 子云:中国思想史著作已经不少,你为什么有重写中国思想史想法?对原有思想史不满意? 杨鹏:与其说是对原有思想史不满意,不如说是与克罗齐想法一样,“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一切思想史都是当代史。活在当下,心向未来,对人和世界,与前人有不同的期望。价值立场不同,占有资料不同,问题意识不同,解决问题的取向不同,对思想史的看法就会有不同,对过去的思想史自然就不满意了。 子云:这些“不同”,可否具体介绍一下? 杨鹏:大体有四个方面的不同。一是文献资料,二是思想史的结构性,三是超越性关注,四是世界比较。 子云:请先解释一下“文献资料”。 杨鹏:比如说,冯友兰的《中国哲学史》,这是中国思想史奠基之作,迄今尚无超越者。但他没有系统分析商朝及西周思想,直接从“子学时代“开始,还把老子放到战国后期,在孔子、孟子、墨子及稷下学派的慎到、邹衍之后,甚至在道家之中还把老子放在杨朱之后。这与我们现在所知道的老子先于孔子,孔子问礼于老子的历史印象完全不同。1993年郭店老子出土,整理组认为,郭店1号墓入葬时间大约在公元前4世纪中期到前3世纪初之间(前350年~前300年)。老子抄本的成书时间,显然要早于这个时间。冯友兰先生认为老子出自战国后期的观点,是不成立的。李泽厚先生撰写《中国思想史论》,也是从“孔子再评价”开始的,未涉及商周思想。有新的重要的考古资料出现,就需要有新的思想史,我会完整分析商朝甲骨文、西周金文、战国竹书中的思想。 思想史的结构性:“天-道-心-物” 子云:你提到的“思想史的结构性”,指的是什么? 杨鹏:指的是思想的种子、根与枝叶的关系。宇宙观是思想的种子,是根,人性观、社会观、人生观等是思想的枝叶。三千多年的中国思想史,本课程总结为“天-道-心-物”四颗核心种子。在不同的思想种子上,会长出一片特定种类的思想森林。例如西周思想结构,对天-帝的信仰是种子,长出了天命论的树根,发展出礼制的枝叶,着眼于德政的果实。中国思想史,就是几颗核心观念的种子,长成了几片思想的森林,这几片不同观念种子的森林,在一些方面交织在一起,相互竞争,也相互组合。如果抓不住宇宙观这个根子,就把握不了思想史的核心观念,就很难纲举目张地洞察出思想史的结构性。 子云:你提到中国思想史三千多年中“天-道-心-物”四颗核心种子,可否简单解释一下。 杨鹏:“天”,指以西周为中心的至上神信仰。商朝称“帝”或“上帝”,延伸一点是“帝令”,上D的命令。西周以后,至上神多称”天“,也称”帝“。商周上帝(上天)的特征,我会一一分析。 进入春秋以后,对至上神上天的理解,逐渐由天命的意志性转向上天的法则性,出现“天道”的概念。本体论意义上的“天道”这个核心观念,主要是由老子《道德经》完成的。 进入战国以后,自然之道的概念兴起,逐渐取消了“天道”之前的神性之天,“道”上升为本体,不再由“天”来定义。从庄子-荀子-韩非-邹衍,完成了自然之“道”的塑造。老子思想,处于由“天道”向自然之“道”的过渡状态中。 子云:解释了“天-道-心-物”四字中的“天-道”,请接着往下,讲“心-物”。 杨鹏:对类似“心”的重视,从自心去寻求本源,在战国儒家和道家中已有思想萌芽。但真正对“心”的概念完成了终极性定义的,是两汉以后佛教思想影响的结果。 我认为最有影响的表现,在记载惠能大师(638年-713年)讲道的《坛经》中。时有风吹幡动,风动还是幡动?惠能“非风动,非幡动,仁者心动”的提法,将个人之心与宇宙之心混融在一起,将终极因收入自心,从自性中发现万果之因。 子云:明阳心学,“此心光明,亦复何言!”来自惠能心学? 杨鹏:这里有孟子的影子,但惠能的影响是主要的。由惠能到阳明,万法由心,境由心造,这对以后中国人心理影响深远。 子云:“物”指的是现代马列唯物论对中国人的影响吗? 杨鹏:“物”的思想并非只是源于马列,在中国传统思想中也有相当深厚的基础,首先是在以商鞅-荀子为代表的法家功利思想中,同时也在道家、阴阳家和新儒家的部分思想中,再加上马列唯物论。无论认同与否,“物”思想已成为当代中国人最底层的思维。今日之国人,主流是“物人”,注意力集中在“物”上,喜怒哀乐发生在“物”上,思想环绕在“物”上,我们是以“物人”特征面对世界了? 子云:“天-道-心-物”是宇宙观的变化,是不是对应着人格形态和社会形态的变化? 杨鹏:是的。宇宙观是核心观念,是思想的种子,道德-法律则是枝叶。立基于不同的宇宙观核心观念上,最终会有不同的人格-伦理-制度取向。 超越性关注 子云:你提到重写思想史的第三个考虑,是“超越性关注”,请解释一下。 杨鹏:前面提到现代中国,“物人”是主流特征。现有的中国思想史,从侯外庐先生到李泽厚先生,多被“物人”思维主导,他们眼中看到的多是“物”,由此出发揭示的中国思想史,只是有限的一面。相比西方思想者,相比中国先秦诸子,当代中国思想者非常缺“超越性关注”,缺少追索“物”的背后的更深层、更超越的终极秩序和力量的思维习惯。“天-道-心-物”的变化,是思想的“超越性”逐级降低的历史过程。希腊、希伯来的“两希”思想,建立在超越性思维基础上,理性的超越性和信仰超越性。缺少超越性,无法对人类思想有所贡献。得重新仰望星空,与支配星空的力量交流,才能在大地上走得远,走得有力。 世界比较 子云:提到“两希”文明,就涉及“世界比较”了,你说“世界比较”将是这门课的重要特征,请在这里也简单解释一下。 杨鹏:不与世界思想史比较,就不能深度理解中国思想史。中国思想史,是人类思想史的组成部分。有些特征是世界性的、普世性的,有些特征是中国地方性的、特殊性的。没有清晰的世界思想史的参照系,很难揭示出中国思想史的特性所在,也很难知道中国思想的优劣处及未来走向。 子云:这大原则我认可,你能举个例子吗? 杨鹏:例如,古希腊哲学家毕达哥拉斯(约公元前570年-前500年)大概与中国老子年龄相差不大,比孔子大几十岁。毕达哥拉斯发现了毕达哥拉期定理,即直角三角形两个直角边的平方和等于斜边平方,a²+b²=c²,中国称勾股定理。毕达哥拉斯不仅推理出毕达哥拉斯几何定理,还因此得出一个哲学结论:万物皆数。万事万物,是被数学法则支配的。 欧几里得约于公元前300年写成《几何原本》,在西方是仅次于Bible发行量的经典。《几何原本》是训练理性思维最好的读本。 中国古代也有象数学,将历史现象归于数字表现,指向时间,但没有发现一个时间公式,最后成了只是关注王朝更替之数的神秘巫语。古希腊几何学指向空间,发现了不少几何定理。中国象数学与希腊几何学,两者有根本差异。 子云:毕达哥拉斯的数论,涉及希腊核心观念“理性”。与希伯来的比较,就得以信仰比较为中心了。 杨鹏:是的。西周的“天命-德礼”,与Bible的“上D-律法”,必须比较。即便是中国思想史的“道-心-物”,也能有西方思想史的相应比较对象。一比较,各自特征就出来了。 子云:在浮躁的社会里,留出时间读书思考。在忙碌的生活中,对自己的三观有所觉知。在被束缚的生活圈子中,向历史和未来探寻。通过对中国思想史核心观念的理解,实现底层逻辑更新,实现自我更新。 杨鹏:个人和国家的强弱,深层被思想观念所支配。个人命运和国家命运的变化,深层是思想核心观念的改变。文明冲突,深层是核心观念的冲突。思想腐烂是一切腐烂的根子,更新世界从更新核心观念开始。这是一门思想交流课,让我们相互更新,看到不同的自己,看到不同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