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保东作品选1


 陈保东作品选1

 

  陈保东先生,男,河南省灵宝市人。工作单位:三门峡市高级技工学校高级教师。工作之余,喜欢写作。笔名用了他故乡一座山“阙山

”。近年来,撰写了大量深受读者喜爱的作品。作为他的朋友,每有新品问世,他都发给我看,并征求建议。退休后去了广州,帮助儿子带孩子。这里选辑了数篇,以饷读者。——编辑:中条山客

【目录】

1、表弟(小说)

2、董永的故乡——官庄董家坡

3、李愬雪夜平蔡州(长篇历史小说)

4、气节

 

1、表弟(小说)

 

阙山

 

在非洲的日子里,望着这原始的村落,异族的人类,特别是那些年老的老妇人时,我就想起我的姨娘。回到国内,我迫不及待地来到了我儿时的村庄——养我的姨娘家里。

“姨娘――”

姨娘正在绳索上晾晒衣服,回头看是我,忙用围裙檫了两把手上的水珠,“咯噔噔”走向前:“山儿,山儿回来了!”三年多未见,姨娘更老了,头发几乎全白了,几缕白发遮掩着一张核桃皮的脸,卸去牙套的嘴巴深深凹陷……姨娘紧紧抓住我的双臂,嘴里不停地絮叨着“我娃黑了呢,黑了呢……”又弯下腰,一边拍打着我裤腿上的灰尘,一边说着“看把山儿脏的,屋里坐,屋里坐,娘给我娃做手擀面。来了就来啦,还拿啥礼物。”说着就进了厨房。其实,是姨娘看见我泪珠儿在眼眶里打转转,怕忍不住,来个掩饰。

小院内很静谧,初冬的太阳很暖活。我就坐在屋廊下享受着太阳,一边看姨娘擀面,一边听着她絮絮叨叨。

姨娘是我世上最亲的人,我是在姨娘家长大的。姨娘快四十时,生下了表弟,我才回  到生身父母的身边。姨娘也是最不幸的人,表弟三、四岁时,姨夫就病逝了,怕表弟受委屈,也不入赘,也不嫁人,艰难地拉扯大了表弟。表弟已三十出头,至今未婚,这成了姨娘的一块心病,也使我牵肠挂肚。

“奶奶,奶奶———”一个小东西,七八岁摸样,浑身上下肥嘟嘟的,一蹦一跳就进了院中,斜背在身的小书包不停地拍打着小屁股。猛然见了我,愣了一下,低下头,小跑步进了厨房。

我分明看见小东西拉扯着姨娘的衣角,歪着头,小声地问道:“奶奶,他是谁?”

姨娘一边擀着面,一边说:“是国外的伯伯,快叫伯伯。”

小东西望着我,歪着头,怯怯叫一声“伯伯。”抿嘴一笑,就跑进屋中,电视就响了起来。

我正疑惑着,姨娘停住了擀面,近前几步,低声说道:“这是你弟抱养的孩子,叫克隆。”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唉,命,啥都是命,命中注定。姨娘死啦,看谁伺候他………”姨娘不知是说给我听的,还是说给她自己听,就像广告,无头无尾,反反复复,一个中心:我的儿啊,啥时才会娶回媳妇,娘死也就闭目了。

 

   天很晚了,表弟才回来,左手一瓶酒,右手几袋菜。我忙收拾起茶几上的手提电脑,问道:“咋才回来?”

表弟进进出出,在茶几上摆好了四个凉菜,两杯酒,坐下来说道:“山上紧,忙,走不开。克隆睡了吧?”

“他明天要上学,姨娘搂着睡了。”

酒过三巡,兄弟俩就这么四目相对,深情地打探着对方。

表弟一表人才,高高的个子,五官端正,齐刷刷的浓发倒向一边,加上皮肤白皙,不善言谈,显得文质彬彬。高考落榜后,就给开金矿的老板开小车,已快十年了。

表弟盯了我半天说道:“脸又黑了。”就不再吭声,又端起了酒杯。

我说:“那是非洲,黑人的地方,染黑了。”

表弟笑了笑。

“我到家半天啦,姨娘絮叨了半天,你知道说些啥?”

“知道。”

“你已三十二三了,咋不结婚呐?这成了姨娘的心病,我也很揪心。现在又抱养人家的孩子,哥真不明白为啥?!”

“唉——”弟弟叹了一口气,“命啊。喝酒。”又端起了一杯酒。

就这样,酒越喝越多,话越说越稠,说到伤心处,表弟竟泪流满面,止不住低声抽泣起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十分伤感的弟弟对我整整倾诉了一夜,我听到的是一个美丽、虚幻而且又毫无结果的爱情故事……

 

老板爱跳舞,他一进舞厅,我就坐在车里等,听着音乐,我就陶醉了……久而久之,老板过意不去,就说:“你不爱跳舞,就坐到舞厅里,我给你叫一壶茶。”不好推辞,就锁好车,随老板进了舞厅。

一胖服务员,沏了一壶茶,一盘瓜子,放在我身边的圆形小茶几上,我刚端起,才喝了一口,就见了小曹。

她坐在我不远处,斜靠在在竹圈椅中,一只手支着歪斜的头,双腿交叠,身着白绫短裙,束袖,紧腰,浅花色内衣若隐若现,楕圆的脸型与裸露的肌肤白皙而富有弹性,弯眉,长睫,镶一双明亮的大眼睛,配一头齐耳的削发,活脱脱一个大学生的摸样,她就那么静静地坐在那儿。我突然想到雨后草原冒出的圆蘑菇:洁白、鲜嫩、生动!望着她,我禁不住一个颤抖,脸也感到烧起来了……

“哥啊,我一生都没见过这么心动的姑娘,没有啊,到现在都没有!”表弟的泪水又涌了出来,他擦了一把泪水又道——

 

从此,她就勾住了我的魂。我有事没事就去舞厅,想方设法接近她。总沏一壶茶,上一盘瓜子。说来也就怪,只要去,多数时间,她总静静地坐在那儿,不管哪种方式坐,都很好看。有时,阳光透过窗户,斜射进来,她就像笼罩在金光里,白嫩的脸色微微发红,绒绒的汗毛一清二楚,忍不住,我就一个激棱。人说情人眼里出西施,一点都不假。其实,她知道我在暗中窥探她,只不过她很矜持,从不对我眉来眼去,暗送秋波。我心里那个急啊,像猫抓……

一次,我刚落座,常给我倒水的胖服务员被同伴喊叫:“小胖,小胖,快来,快来呀——”拿起茶壶的小胖,迟疑了一下,对小曹说:“曹姐,麻烦你照顾一下客人,我去去就来。”

小曹起身,亭亭玉立,轻摇莲步,为我沏茶去了。我心中一个窃喜:机会来了!

小曹沏好一壶茶,带来一只杯子,上了一盘瓜子,端起茶壶,为我斟茶。我受宠若惊,情不自禁,慌忙站起身来,连连说道:“自己来,自己来。”可能我的样子很狼狈,小曹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却又立刻打住:“请坐下,应该的。”

我坐下了。那酽红的茶水,冒着热气,在茶杯中打着转转,茶香就弥漫开来。我忍住心跳,对她说道:“再拿一只杯子吧?”

“有朋友?”

“嗯。”

   她拿来一只杯子,我抓过茶壶,斟好茶,说道:“能陪我坐会儿吗?”她的脸上腾起了红云,抬眼望了一下四周,很拘谨地坐下了。

“你贵姓曹?”

她瞧瞧我,莞尔一笑:“免贵。”

“曹操的曹?”

“曹雪芹的曹。”

“哦,一家子。”

她笑了。

“你读过《红楼梦》?”我问道。

“看过电视剧。”

……

就这样,我们开始了交往。谈天说地聊社会,越说越投机。俗话说:话到嘴前留三分,未可全抛一片心。可我俩总有说不完的话,恨不得把心掏出来……

偶然间,我说我特爱听民歌。她问:“真的?”

“真的。”

“我会唱。”

“听听吧?”

“好,你不要笑话。”

    她一只手轻击着茶几,击节清唱――

 

    山菊花开啊情郎来,

情郎叫门门不开,

老爹爹挥着旱烟袋:

小子哎,小子哎,

少了银钱门难开。  

 

手中的钱串串哗啦啦响,

情郎声声喊恓惶,

山高高哎路长长,

叫声爹啊喊声娘,

莫把妹子藏。

 

山菊花开开情郎来,

高头大马披红彩,

前金山来后银山来嗨嗨,

爹亲亲啊,娘亲亲,

我娶妹子来。

 

喇叭叭吹来十里里响,

情朗抱我入洞房,

情长长哎意常常,

哥哥啊,妹妹啊,

    恩爱度日光。

    ……

    我惊呆了!那优美的曲调被小曹唱得哀怨悠扬,动人心扉,断人心肠。瞧她那含泪欲滴、郁郁沉思的神情,好像瞧见了大山深处的家门……

    “你想家了?”

    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若有所思地说道:“想。”

    “你上过戏校?”

    “我妈教的。”

    “你妈是老师?”

    “我妈爱唱戏。”

    “你是大学生?”

    她笑吟吟地看着我:“你说呢?”

“我看是。”

    “你说是就是。”她的神色终于活泛了。

 

八月十六是我们约会的日子。那天,老板的事太多,一直忙活到华灯初上,才来到舞厅。舞厅内空无一人,小曹说是过节日,放假三天,她的家太远了,只好看门。

茶几上摆放着几样月饼,苹果,葡萄,还有两杯斟得满满的红葡萄酒,这是小曹的卧室。我惊讶地问道:“咋啦,这么隆重?”

“今天是啥日子?”

“八月十六啊。”

“再想想。”

想来想去,不就是八月十六吗!

“男人家,不爱操心。今天是你的生日!”

我好激动,深情地望着小曹说道:“谢谢。不过,我的生日过了。”

“啥?过了?不是今天吗?”

“身份证上是阳历,我生日过得是阴历。”

小曹后悔不迭:“唉,早知道就好了。这么说吧,他乡遇知己,就算哥陪妹子过个团圆节吧。”说罢,举起了酒杯。

   我大小曹六岁,所以,私下里总依哥妹相称。

几口酒下肚,小曹的脸色像红苹果,十分鲜艳。她摸摸自己的脸颊道:“我脸红了吧?”

“红了,像红苹果。”

“老家人常说:酒多红人面,钱多黑人心,这话一点不假啊。”

我想了想接触的大老板,有几分道理。

“哥,给你个惊喜吧?”

“啥惊喜?”

小曹从一包装精美的纸盒中取出一套灰色的西装,说道:“试试咋样。”

我疑疑惑惑地换了西装,站在穿衣镜前映照着。小曹在旁,不断地拉扯着衣领袖口,拍拍打打,上下左右瞧看,问道:“咋样?”

“这套西装简直就是给我做的。”我扭扭腰身,笑着说道。

“就是给哥买的,哥。”小曹一脸的虔诚。

我就要脱衣,连连叫道:“不能不能,你一个外乡女子,孤苦伶仃……”

小曹打断我的话道:“哥,这是我送你的生日礼物,你要推辞,我会很伤心。其实这也是哥的钱。”

“我的钱?”

“哥每次走时,总是丢下一百、二百的茶水钱,其实,那儿用的了!这是哥的茶水钱买的。”

   也许是酒精的作用,或许是水到渠成,我情不自禁地拥抱着小曹,激动得浑身颤抖,狠狠地亲吻着她,语无论次地声唤她道:“小曹,哥疼你,爱你,真心的,小曹,小曹……”小曹就瘫软在了我的怀里……

 

那年,腊月二十七,我把她接回家。路上,小曹反复告诫我:“记着:谁问,就说是干妹妹。”我微笑着,望着她。“不然你会后悔的,记着,哥。”我心里甜死啦,哪能后悔!

下了一夜的雪,田野一片白。

“你听——”

“听啥?”我问道。

“回-家-啦-回-家-啦-”可不是,四只脚踩在厚厚的积雪上,发出“咯-吱-吱-咯-吱-吱-”的声响,细听,还真是那么回事。回头望:空旷的原野上留下了两行深深地脚窝。小曹挽着我的手臂,轻声地唱起了山歌——

山菊花开啊情郎来,

情郎叫门门不开……

进了院中,娘一见,是个仙女,当下手就哆嗦起来,腿就软了,脸上的笑也凝固了。我叫一声:“娘,这是小曹。”小曹羞红着脸也叫了一声:“娘。”娘激动得就像腾了云,驾了雾,说声:“我…我…我做饭去……”搭上了锅,忘开火,拿起刀,忘切菜,要不是小曹下厨,那顿饭还不知道吃成什么。吃着饭,小曹一个劲向娘碗里夹菜,还问娘味道咋样。娘一个劲说“好,好,好。”背过身,就檫了一把眼泪。小曹悄悄地对我说:“世上哪有这么善良的娘亲。”

腊月二十七的晚上,就在这屋,就在这张床上,我完成了最神圣、最伟大、最隆重的人生典礼。小曹躺在我的臂弯里,酣睡着,样子很甜蜜。我深情地盯着她,忍不住,又亲了一口,心中想到:什么时间举办婚礼……

娘的嘴就像漏勺一样,在背后一个劲地催:“问问小曹,什么时间结婚。”

我总哄着娘:“快了。”

“啥时间?娘得织呀、纺呀。”

我忍不住啦呛呛娘道:“我的娘亲呀,我比你还急。”娘就打住了。转过身又问,我只好苦苦笑笑。

初五的晚上,激情过后,我想起了娘的问话,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咋啦?”

   “没啥。”

“没啥,叹啥气?又是想到结婚吧?”

“是。”

小曹支起头,轻轻地吻了一口,注视了我半天,轻言慢语地说道:“哥,你是我在世上最亲最亲的亲人,我好幸福。但,我们永远不能结婚,结婚就成了仇人。你现在就是把我吃了,喝了,我都心甘情愿,就是不能结婚。不然,你会后悔的,后悔死的!你对我不了解,以后会明白的。”她的话严肃,深情,真切。我望着她那清澈的目光,纯真的神情,粉粉的容颜,禁不住搂抱着她,在她耳旁轻轻唤道:“小曹,我真心爱你,你摸摸――”我把她的手,拉在我胸前,“这心里装得只有你一人,我心疼着你呐……”小曹的泪珠儿滴在我的胸膛上……

 

快两年啦,就这么,事忙啦,就去舞厅坐一坐,空闲啦,就把小曹接回家住几天。左邻右舍,渐渐得知我有个像天仙的未婚媳妇,驾不住娘的絮叨,架不住小婶子、老嫂子的轮番玩笑、劝说,我和小曹摊了牌:新年的元月一号,就是抢,也要抢回家,还要求到她的老家走一遭,见见她的爹娘。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发现,小曹见了我,再也不是那种眼神放光、激情荡漾摸样,倒像是一头受惊的小鹿,躲躲闪闪,惊恐不安。我见她心事重重,强装带笑,就很心揪,怕她得了忧郁症,多次劝说,瞧瞧大夫。每当此,她就苦笑着:“憨哥哎,哪有病,想你呗。”说罢,就给我一个亲吻。这种造假的亲热,岂能遮挡我的眼睛,瞒哄我的感觉!恋人间好像有心灵感应,我的心口也常常徒然悸动。一个大大的问号,总在脑海中盘旋:小曹咋啦?!

国庆长假,老板带着家人去海南。我难得有空闲时间,就把小曹接回了家。娘只要知道小曹回家,总把屋子打扫得十分干净,把褥子、被子、床单、枕头放在院里晾晒;桌子、椅子、茶几、衣柜檫洗的光亮如新。话说回来,小曹对娘也一片真心,回家从未空过手,给娘买的内衣外裤,发卡鞋袜,做饭也不叫娘动手。娘在背后悄悄地问我:“我做的饭不合口味吧?”

“咋啦?”

“小曹总不叫我动手。”

“好我的娘哎,小曹是不忍心。”

娘想想,就乐得眉开眼笑,小声絮叨着:“看娘多糊涂,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糊涂,糊涂。”

晚上,看着电视,小曹推推我:“哥,我心烦,睡了,啊――”

我看看她,她面无表情,很痛苦的样子。我点点头,她扭身进了屋。我用遥控器搜索着电视节目。过去,非常爱看言情片,和小曹接触后,我就烦看。感到很虚,很假,很矫情,很造作。搜来搜去,也没有什么好看的,就关了电视,进屋睡觉。

灯一开,见小曹和衣朝内侧睡着,被子盖着多半身。我很奇怪,两年多,从未和衣而睡。怕她冻着,我说道:“脱了睡,小心感冒。”她不吭声,却见她双肩微微抖动,低声地抽泣着,见我问话,竟变成了轻轻的呜咽之声。上床一看,泪水已把床单湮湿了一大片。我慌忙抽出一条枕巾,为她檫面,又把她抱在怀中,连连唤道:“咋啦咋啦?那儿不舒服?”她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身子软得像一条鱼,又用手指指屋外,我知道,怕惊着娘。好一阵子,才平息起来。她断断续续地说:“我…我…就想…哭。”我知道:哭,对女性是一种最好的渲泄,疾风暴雨过去,就是朗朗乾坤。

我轻柔地问道:“想爹娘啦?”

“我恨死啦……”一个长长的、无言的沉默。

她轻声地说道:“灯太亮了。”

我拉灭了电棒,打开了台灯。

“还亮。”

我就拉灭了台灯。黑暗中,就这么,相拥相偎,怕她着凉,又拉了拉被子。

很长时间,她轻轻地叫道:“哥。”

“嗯。”

“有件事,说了,不要生气。”

“我不生气。”

“发誓。”

“我生气你是小狗。”

她轻轻地捶打着我,好一阵沉默……

“哥啊,我失过身。”她突然说道。

“我知道。”

她猛然坐起:“啥时知道?”

“第一夜未见红。”我轻描淡写、毫不在乎的口气。

“那你还要娶我?”

“我不在乎过去,在乎的是现在,看重的是将来。”

许久,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哥啊,你根本想不到,妹子的命苦着呐,比黄连还苦,生不如死啊……”

 

我的家,在大山深处的小镇上。那里的山啊,你想像不到的大,比李琼唱得的大山大多啦。层层叠叠,山山不断,哪里的民歌唱到:

山连着山哟山山不断,

高山入云哟云绕山间,

山高高哟氺长长,

水长长哟绕山转,

九九八十一道湾哟,

湾湾流水哟

碧水涟涟……

我妈爱唱戏,方圆都知道。我唱得山歌,唱得苦吟戏,都是从我妈那学来的。我妈有一个相好的,唱生角,人很英俊,我喊他叔叔,常来我家。我爸就是那号人常说的:三脚踢不出一个屁来,又老实,又本分,又可怜。他管不住妈,索性就不管,生气时,一句话不说,睡到门房一间又黑又小的屋子里,能睡三天三夜,不吃不喝。十二岁时,我上小学三年级,趴在床边做作业。突然被叔叔抱住,脱了我的裤子,压在身上。我只感到下身刀割般得痛,又不敢喊叫,就紧紧地抱住叔叔的腰,牙关咬得咯吱吱响,两眼痛得紧紧闭着,流下生痛生痛的泪水……

过后,叔叔给了我十元钱,吓唬说:“敢对人说,杀了你!”

痛得呀,几天走不成路,妈妈发现了,我就一五一十告诉了妈妈。我记得妈妈煽了叔叔几耳光,叔叔给了妈妈很多钱,这事就过去了。后来,妈妈安慰我说:“女人都要过男人这一关,不要给人说,丢人。”学也不叫我上了。我哪是大学生,我是为了你高兴!

我妈特别爱钱,为了钱,她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为了一笔丰厚的彩礼,把大姐许给了镇东头的一个麻子脸,腿还有点跛,两个孩子了,至今,还三天两头打仗。二姐最厉害,妈也最害怕。她在县城上中学,被人家看上了,又是钱,买通了妈,把二姐许配了,不知咋回事,二姐就是不同意。明天花轿就要来了,二姐跑了。那时,我和二姐差不多一般高。妈左看看,右看看,就把我塞进了花轿,那年,我才十六岁。过了门,才知道老公是个“羊羔疯”。第一次犯病,我都吓傻了,尖叫起来。老婆婆从背后就是一拐杖:“狼嚎呐,叫什么!”二姐至今杳无踪影,镇上的人都恨我妈,背后骂道:“贼刁婆,爱钱不要命,看把三个女娃子害的……”

我小,又懦弱,逆来顺受,婆家也就把我不当人。二十一岁生下我的宝贝儿子,才敢抱着儿子到大街上转转,才敢到左邻右舍家串串门。

老家很穷,但很怪。生的男人都黑、瘦、挫,生的女人都高挑挑的,姿色都好。不知哪年,兴起了外出打工。邻家女子,外出两年,给家里盖了两层小楼,人人都很羡慕。老婆婆明里暗里就说:“现时下,笑贫不笑娼。”“萝卜拔了窟窿在,丢啥人!”见我没有动情,就唆使“羊羔疯”打我,骂我…不是我的宝贝儿子,我恨不能拿刀杀了他全家。

我有个表姐,很能,胆子也大,就在你们这儿,开了舞厅,前后,招了家乡几百俊女子在这当过服务员。万般无奈,我就过来帮助表姐打理……哥哎,憨哥哥,到现在,你都不明白,舞厅是干什么的,我是干啥的……

 

那天晚上,小曹哭了说,说了哭,哭哭笑笑,疯疯癫癫,整整一夜。就像竹筒倒豆子,曲里拐弯,彻彻底底,把一切都告诉了我,第二天,眼睛都成了桃子。

我由惊讶,同情,暴怒,理解,平静。最后,我紧紧地拥抱着小曹,唯恐在她伤口上又撒了把盐……天已大明,大门外,传来孩子们滚雪球、打雪仗的欢呼声。小曹沉睡在我的臂弯里,我看着她满脸的泪痕,睫毛上的泪珠,心痛地轻吻了一下,长长地叹了口气:可怜的女子!我该怎么办?

 

隔了一天,我去找老板借车。老板在宾馆里打麻将,赌头很大,成万成万的。可能老板赢了,兴头很好,从腰中解下钥匙,给我道:“注意安全。”又去开赌啦。

我把车开到舞厅,来到她房间,她还未起床。她一边穿着衣服,一边怯怯说道:“我还想着,再见不着……”我未答话,从床下拉出了旅行箱,将她的衣衫、鞋、袜、化妆品……一股脑儿装满了。她很惊讶,也不问我,只管洗漱。完毕,她看着我,说笑不是笑,说哭不是哭,依然轻柔地问我:“干啥?”

“回家。”我扛着箱子就出了门。

她紧跟在我的身后,出门时对保安说:“告诉表姐,我休息两天。”

往常的日子,我带她出去玩,喜欢她坐在副驾驶上,很是风光。今天,说不清楚,什么心情,冷冷地说道:“坐后边去。”她顺从地打开了后车门……

车子很快,离开了市区,向大山的方向开去。她有些紧张,问道:“不说回家吗,你这是要到哪?”

“回你老家。”我闷声闷气。

她不言语了,坐在后边,静静地,像个猫咪。

车速很快,会车时,差点与迎面的小车檫、碰。那小车司机从车窗里恶狠狠甩出一句“找死!”车就慢了起来,我打开音箱,正是小曹唱得山歌、苦吟戏。

这条国道,一边是连绵不绝的大山,一边是滚滚滔滔无尽的大河。几百公里处,向南一条省道,开始了爬山。

路上的车子突然少了起来,两边的大山突兀而陡峭;一条清清的溪流,不是在左山根,就是在右山根,时而翻卷着浪花,“哗哗啦啦”,时而石上流过,静悄无声。偶尔,山间几处巨石,面目狰狞,阴森可怖。已是深秋,枯黄的衰草落叶,随风打转;枝枝叉叉、矮小的灌木丛,就像疯人的乱发。山道,像一条绳索,拐弯转圈,上上下下,终于,车子来到了最高处。我停下了车,各自方便。

远处的群山莽莽苍苍,像一群群奔跑着的骆驼;近处的群山,苍翠的松柏,如火的枫林,盛开的野菊花,点缀在丛山峻岭之间。

“真美!”我由衷地赞道。

小曹站在我身边,望着远山近岭,转过身对我说:“美吧?!这就是我的家乡。”

我凝望着她。要是往常,她准挽着我,歪着头,靠在我的胸前。而今,像一只惊恐的小鸟,不敢直视的目光躲躲闪闪。我心中一阵凄凉,伸手拉过她,拥入怀中,好一阵无言……

“小曹――”她仰起了脸,“以后永远不要进舞厅,行吗?”她微微点头,“你的经历,令我心碎。我希望你能理解我,送你回家。”

“我理解。”小曹小声地回答道。

“回到家,就好好过日子。”

小曹点点头,无言的泪水就滚落下来……

 

车子开动起来,一路下坡,渐入谷底,转过一道弯,就听到鸡鸣狗吠,牛羊哞叫。近处的村落,远处的红楼,掩眏在繁花绿树之中,四围的群山环绕……哦!原来,几百里弯弯曲曲的绳索在拴吊着这个聚宝盆啊!

这座县城小得可怜!两座山,夹一条河,高楼、大厦、小楼、矮屋,就在两岸上拥着、挤着,东西两岸就靠几座小桥联络,路就在两岸延伸,路边是落了叶的垂柳,车少人稀,很是冷清。

“停车。”小曹叫道。

车停啦,我伸伸头,望着窗外:这一片全是小院,多为两层,最高三层,有的还在修盖。车停的地方,是一座三层小楼,大门上挂着“家庭旅社”的招牌。 

我问:“就这家?”

“隔壁的两层。”小曹说。

这里的大门千篇一律,高门楼,大红门,门两边大都镶贴着红色瓷砖,只是门楣上眉头不同。旅社这家是“耕读人家”,小曹家的是“天道酬勤”。

我下了车,打开后备箱,取出了小曹的旅行包。突然,小曹家的大门开了,一个两、三岁的孩子,趔趔趄趄地从门里“咯咯咯”地笑着跑了出来,像一只胖乎乎小狗熊。“我儿子!”肩上背的挎包,摔在地上也不知道,小曹尖叫一声,向小孩冲去,连声叫着:“乖乖,乖乖-”顺势抱起,连连亲吻……

“小狗熊”——一个小小曹的摸样,那白生生的细皮嫩肉,那相同的眉眼、发型,除了大小不同,完完全全一个小曹的“克隆”!小克隆很皮实,不哭不闹,胖乎乎的小手连连推着妈妈的面颊,奶声奶气地叫着:“不,不,不要…”

一个老妇人,从门里出来,急忙拍着小克隆 的后背说:“乖乖,那是妈妈啊,妈妈。”

小克隆定睛一看:是妈妈!立刻依偎在妈妈的怀里。小曹的眼泪就扑嗽嗽地直往下落……

小曹情绪静下来后,对我说:“这是我妈。”我瞟了一眼: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妇人,风韵犹存,嘴上还打着口红,修过的眉毛不伦不类,浑身上下倒是干净利落。我十分憎恶,胸中腾起一股怒火,“哼” 了一声,把旅行箱朝地上一放,说声:“我走啦!”

小曹急忙拉开车门,抱着小克隆说道:“叫,快叫伯伯。”泪水就不住地向下流……我知道,这泪水是为我流的。

我悄声地说道:“旅行箱背后的口袋里,有一千元钱,是给孩子的见面礼。”

“啪”得一声,车点着了火……

车子开到了高山顶,我停下了车,坐在我俩停留过的大石上。我眺望着夕阳西下的群山,任山风吹动着我的衣角,刺着我的脸颊,心中十分酸楚,两行热泪就滚落了下来……

两年多啦,我做了一个梦,仿佛十分遥远的梦……

怨谁呢?小曹?不是,她没有欺骗我的感情!使我想和她组成家庭,她一直在推辞。骗人钱财?胡说八道!两年来,给我和娘添置了多少衣衫,给家里添置了灶具,茶具,这床苏绣的被子就是小曹千挑万选买回的……唉,这就是命,命中注定,该有这一段缘分,跑不了。她还年轻,不到二十三岁,我只希望她金盆洗手,另谋生路……

 

半年多啦,我的心渐渐趋于平静,不过,那刻骨铭心般的爱恋常常在心中开花怒放……

天气很热啦,我又送老板到这家舞厅,想到这是初恋的地方,犹犹豫豫跨进了门。正要坐下,胖服务员见我会意一笑,扭扭头,努努嘴,又用一根手指指指小曹过去的房间。心想,坏了……

小曹正坐在床上,插着耳塞听音乐,身上还是那件白绫短裙。见我进来,一愣,一惊,一悲,一喜,来不及拔去耳塞,就扑到了我的怀中,嘤嘤细语:“我才来几天,想哥,又怕哥……”她说得不是假话,我感到她在激烈地颤抖。任她这么轻声唤着,紧紧抱着,我无动于衷……

我早被她气得七窍生烟,肚子一鼓一鼓,怒火一窜一窜……

平静后,相对而坐。我的脸色一定很可怕,她低着头,不敢看我,佯装着玩随身听。

半天,她说道:“哥,我知道你为我好。可你想想,老公是个“羊羔疯”,经常犯,出门打工,死到哪都不知道,在县城找了看门的活,一月五百。还有公婆,儿子,我还有路吗?”她的话语永远是那么轻轻柔柔,舒舒缓缓,令人动容。

“诚然,这事不光彩,但也不是你想象中的多么丢人。我们那儿,干这事的人成百上千,她们都不是人?!。你们这儿的官员,光顾舞厅,常常宣扬,这是‘无烟工厂’、‘解决就业’……”

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她偷偷地看着我,不说了。

好久,我口气很硬地说道:“明天回去,中不中?”她低着头,又摆弄着随声听。

“回不回去?小曹。”我几乎是哭腔,哀求着她。

   终于,她点了头。

我说:“世上路,千条万条,就是不能走这一条!你会做饭,可以开饭馆;你很聪明,可以开超市……”

“哥,你不说了,我听你的话。”她眼中放出希望的光芒。我掏出了两千元,放在床上:“需要钱的话,再打招呼。”

走出了舞厅,我恨不得拉出她的表姐,左右开弓,把她的脸打个稀巴烂!或是用一包炸药,把这个舞厅炸个粉碎……

第二天,又用老板的车,把她送回了家。回来后,才发现用后座上的两千元——用皮筋扎着……

 

又是一年菊花开!菊花是这个城市的市花。公园,绿地,政府,医院,大小商店,包括农家小院都摆放着形态各异、颜色七彩、鲜艳夺目的菊花。今日是菊花节,香气满城,游人如织。不由人想起草莽英雄的菊花诗:满城尽带黄金甲。

我突然想起了小曹,假使她能来赏菊……也许,她的小超市生意兴盛,忙得不可开交;或许,她的饭馆红红火火,人来人往,进进出出……

一群舞女摸样、嘻嘻哈哈迎面走来 ,正要回避,舞厅那位胖服务员急急走来,拦住了我:“知道吗?小曹失踪啦。”

“失踪啦?!” 我惊叫道。

“可不是,快两年啦。”

“不会是假吧?”

“咋是假!她的老公都结婚啦。”

“一个病秧子,谁要!”

“深山区想进城的好女子多着呢。”

已走远了的舞女们回头高叫道:“小胖,快点,我们走啦。”小胖嘴里答应着,快步追赶同伙,还不忘回头挥挥手:“拜拜—”

我的腿,当下就软了,那满城的黄金甲,就像火星子一样在眼前闪闪烁烁……

晚上,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满脑子尽是小曹:出车祸啦?被人拐卖啦?被人杀害、抛尸荒郊啦?仰或是进了道观、入了佛堂啦?……鸡已打鸣,我才迷迷糊糊睡去……突然,小曹迎面走来,还是那件白绫衣,齐耳的削发,笑吟吟地望着我。我一把拉入怀中,哭着叫道:“小曹,小曹,你跑哪儿啦?叫我好找,小曹——”只听娘叫道:“好我的儿啊,鬼缠住了,你呼喊什么!”我醒了,脸上两行热泪……

我决意去小曹家一探究竟。这次,坐得是长途直达车。在车上,眼睛一闭,似醒非醒,似睡非睡,赶到小曹家时,已是上灯时分。我就住在小曹的隔壁——农家旅社的三楼,不用开窗,就可以清楚地看到小曹家的院落。

小曹家的院子很小,房子却很气派。上下两层,迎面墙上满贴着白瓷砖,二层房檐上扣着黄色琉璃瓦,铝合金的推拉门窗,镀锌的栏杆,上下的门窗上满贴着红双喜字,看来,小胖的话没错。公婆看来很老了,院中放一辆仓斗很深的架子车,每天早早起身,给人拉垃圾。

每天都能听到小克隆的哭声。“羊羔疯”常狠狠地咒骂小克隆是杂种。小克隆很瘦,常端着个洗脸盆从台阶下的水池中接水,晃悠悠地端进屋中。不久,又端出盆来,把水泼到院中。一个女子的亮嗓门就飞了过来:“不会倒到水池内?!咯杂种货。”有时,还会看到小克隆拿一把和他一样高的笤帚,打扫院子。

这所小院,这座小楼,满浸着小曹的血泪,弥漫着小曹的屈辱。物是人非,不由想起《好了歌》:君在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小克隆的哭声不断传来,我的心就被狠狠地揪着。突然,我产生了一个罪恶的想法:带走小克隆,我养他!

我盯着小院,准备下手。

机会,终于来了。

我从窗户中听到“亮嗓门”吆喝小克隆:“快点回来,小心丢了钱!咯杂种货。”就见小克隆,手拿一元钱,出了屋门。我知道,是让小克隆买什么东西,而最近的小商店也有几百米。

    我赶紧结了旅店的帐,快步出门,尾随着小克隆。在僻静的地方,我挡住了他:“小朋友,买啥去?”小克隆眼睛中满是恐惧,看了我一眼,盯着地下,不动啦。我从怀中掏出小曹的照片:“你看,是妈妈吗?”小克隆望了一会儿,突然抽泣起来:“妈妈,我想妈妈。呜-呜-呜-”我急忙哄道:“别哭,别哭。妈妈在那边等着你。”

“妈妈在哪儿?呜-呜-”

我指着远方说道:“在那儿。你看,是不是?”

远处,正好有几位妇女在游走。

“妈妈――妈妈——”小克隆突然声嘶力竭地大声哭喊起来。我急忙抱起他,哄到:“不敢哭,不敢哭。你一哭喊,妈妈就走啦。”小克隆那那强忍着的抽泣声、忘情哭喊妈妈的尖利声,令我心碎了……急忙叫一辆出租,赶到汽车站,短途换长途,胆战心惊,只怨汽车开得慢……

 

我郑重地给表弟说:“这可是犯法的事!”

“我知道。”表弟说,“去年,找了一个律师朋友,到小曹家,见了‘羊羔疯’,说明了来意。不等‘羊羔疯’发话,‘亮嗓门’就从内屋冲了出来,穿着肥大的衣装,浑身的奶腥味:回来干啥?啥稀罕!要是叫生的话,别说双胞胎,就是一大串子,老娘也能生!咯杂种货。其实,我早已打听清楚:他们生了双胞胎,根本不会接纳小克隆。最后,律师朋友带回了和‘羊羔疯’签了字的领养协议及暗中的录音。俗话说:宁要讨饭的娘,不要当官的爹。小克隆可真真是‘羊羔疯’血脉啊。从此,小曹的影子和儿子被彻底扫地出门!小克隆成了我名正言顺的儿子了……”表弟的脸上洋溢着难以述说的幸福。

“你总得结婚啊!”

“唉――再等两年吧。小曹若再无音信,我就给儿子娶个后娘,只要儿子同意。”表弟又长长叹了一口气,“这个人可能已不在人世,常常给我托梦,样子很凄惨……”

表弟上山走了,我又在姨娘家住了几天。姨娘和小克隆水乳交融,难舍难分。姨娘说:“是老天爷的安排。”

我根据表弟的述说,写了这篇文章,发到网上。一是为姨娘去心病,二是为表弟征婚,三是为“小克隆”找娘。

 

我又到了非洲,这儿正进行着帝国式的掠夺与杀戮。看到在战火中失去父母的孩子、或被炸得粉身碎骨、进入天国的儿童,我就想起了小克隆。毕竟,祖国正在和平崛起……

不过,小曹的一句话,令我常常咀嚼:酒多红人面,钱多黑人心。是耶?非耶?

 

 

2、董永的故乡——官庄董家坡

阙山

 

董永与七仙女的故事天下闻名,家喻户晓,一曲追求爱情、忠于爱情的古典歌谣久久流传,至今不衰。然而,这个优美的神话故事发生在哪里?有槐姻树吗?有南天门吗?有董永吗?他的祖籍何方?其实,这个动人的神话故事,这个对爱情忠贞不渝的千古绝唱就发生在灵宝市官庄村董家坡。

官庄村是灵宝通往卢氏、永宁的古驿站,过往官员在此打住留歇,飞骑传檄的甲士在此更换骑乘、继往开来;又因哪朝哪代出过一位三品高官,故取名为官庄。而董永居住的董家坡就是官庄的一个村民小组。这里至今有董永的后代140余人,是董氏宗族世世代代繁衍生息的地方,可惜!其家谱于1958年大炼钢铁时被焚之一炬。

官庄坐落在一道幽深的山谷里——秦岭从这里起步,古代官道从村旁通过,涧河,这条黄河的细小清流日夜流淌,滋润着这里山清水秀,空气清新,远离繁华,民风淳朴,不由地使人想到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

 

槐 姻 树

 

为凡人与仙女做媒的槐姻树已逾千年,占地半亩,濒临官道,老树盘根,腰身粗壮,歪斜倒倚,长臂舒展,枝梢浓密,托着片片的绿云,遮盖着一方浓荫。远望,活像一位醉了的老神仙,斜身靠石,半躺半卧,弯臂支头,正眯眼仰望着山高月小,碧空星稀,倾听者大山与清流的低吟浅唱,回忆着“月下老”的风流时光……几位须发皆白的村中老人,滔滔不绝,陶醉在神话的传说里:这颗神仙树,根根须须、枝枝叶叶都有着不平凡的历史!树身南侧,有一桶粗疤痕——那是抗日时期,“国军”为修战壕,图神仙树之吉利,做了棚木。那一仗惊天动地,鬼哭神泣。小日本飞机在空中盘旋,吐着火舌,投掷炸弹;国军的钢炮、机枪、步枪炒豆般炸裂。县志记载:歼灭日军数百。仰头远望,山头上还残存着一座古寨,立着英雄的无字丰碑,飘荡着异国的野鬼游魂……还说,有一健在的村民,捡了干枯的落枝,燃火烧柴,从此腰酸背痛,于是,现身说法,反复告诫:神树莫动,动了腰痛……初一十五,鞭炮不断,善男信女就会跪拜于树前,祈求婚姻日臻,默念夫妇白头,即使外省、外县路过之人,也会驻足合十,企盼凰凤和谐,比翼双飞……

 

七 仙 女

 

七仙女耐不住天宫的清规戒律、寂寞冷落,向往着凡间烟火,人世繁华,悄然于“南天门”降落凡尘,一步步向山下走来。七仙女怕忘了来路,随手在岔道口前插了一支“卫茅”枝条,飘飘然向西而来。忽见一条瀑布挂于前川,珠玉飞溅,琴瑟和鸣,一池碧水,上纳于瀑布,下吐于清流,想到了瑶池,七仙女就脱去衣裙,游荡于青山绿水之中。清凉之水,浸润肌肤,沁入心脾,淋漓香汗消弭,困顿疲乏顿失,七仙女陶醉了……“谁人敢在我白虎谭中嬉戏游玩!”一个炸雷的声音传来。七仙女吃了一惊,只见一个白衣白甲白眉白须龇牙咧嘴的白面凶神淫邪地咆哮着。“此水山中流,此山是我守。马槽伸驴头,此女归我有!”又见一个黑衣黑甲黒眉黑须张牙舞爪的黑面恶煞从山上奔下连连吼道。七仙女定睛细看,乃是守护天宫宫门的两只老虎幻化,一位是守山黑虎,一位是守潭白虎。二虎犯了天条,贬入人间受罚,不想,二虎恶习不改,把七仙女当做凡女争抢,打斗得天昏地暗,地动山摇。七仙女趁机穿好衣裙,急步下山,恰遇放牛归来的董永,二人于槐姻树下互托了终生。董永居住的窑洞,就在槐姻树前的半坡上,窑洞就做了洞房。

现今,窑洞坍塌,故事犹存。为纪念七仙女下凡,白虎潭的半山中,至今还有一处七星庙。白虎、黑虎,改邪归正,上天宫了,此处却正在建一处拦水大坝,名曰白虎潭水库。董永在窑洞前挖好的一口水井,井水甘甜,至今不涸。岔道口前七仙女随手所插得“卫茅”树枝,已长成一棵参天大树,大树数围,盘根错节,犹如虬龙,冠盖如云,郁郁葱葱。树旁是一座守护“卫茅树”的山神庙,巧的是小庙外套着大庙,天下绝无仅有!墙体中嵌镶着一块石碑,为道光年间翻修。远在十里八里的山巅谷底,也可清晰地望见“卫茅树”神韵,它与山下的槐姻树遥遥相望,夜深人静之时,可听见两个神仙树喃喃细语,述说着沧海桑田,世事变迁……

 

南 天 门

 

灵宝古有二十八景的传说,也许是对应着天宫的二十八宿,而南天门因七仙女在此下凡,当为第一奇景。天气晴和的日子,站在南天门前,可远望如带的黄河,天地相接处,大河之水,光波闪烁,波涛汹涌,流向了天宫;四围的群山如拱,山高谷深,连绵逶迤,纵横交错,如大海涌动着的浪;夕阳晚照,流光溢彩,林涛阵阵,绿云翻卷,犹如绿草茵茵的广袤草原上驰奔着的千匹驼峰、万匹奔马,山河壮丽之情油然而生;天阴的时光,云遮雾罩,天地相接,浑然一体,抬步于此,可攀天宫,手摘星辰,飘飘欲仙也!最称奇的是两株古树,双人难于搂抱,一为柏树,一为栎树,相距不过盈尺,有说是“柏抱栎”,有说是“栎抱柏”,世事更迭,日月转换,两棵古树,千年百年,相拥相抱,有人说,两棵古树就是董永与七仙女的化身。

真挚的爱情是人类亘古不变的追求,人与神的结合是人类美好的想象,神话由此产生。官庄是爱情神话产生的地方!祭拜一下槐姻树,喝一口甘甜醇和神仙井水,肃穆于“卫茅树”下,崇拜于“柏抱栎”前,您的爱情定然会甜蜜美好,携手百年。

 

 作者:阙山(笔名)陈保东(实名)电话:18603981168单位:三门峡市高级技校

 

虎山观景(散文)

作者:阙山

站于虎山之巅,极目四眺,四围尽山。

远望,是一幅写意的画卷:无数座山,状若奔马,渐远渐淡,晕潤开去,分不清天壤相接处,使人生发出雄浑、澎湃、激越、震撼之情……

近看,是一幅工笔国画:无数线条勾勒出山高谷深,古木参天,臃臃肿肿,疏疏散散……有袅袅炊烟山中升起,林木的缝隙处,红墙碧瓦时隐时现,给人一种安逸、祥和、恬淡、无欲之意……

这里的主色调是绿。远山是层层叠叠的淡绿,近处却是万木摇曳、叶片翻卷的深绿,在中午阳光的挥洒下,闪闪烁烁,晶莹剔透,波痕此起彼伏,远去了,又起了……不知何时,两只苍鹰在万里碧空飘飘摇摇。

时值小暑,城里人讨厌的炎炎烈日,在这里,却是暖色调。给人的是五光十色,香气漫漫,轻轻柔柔……山风不断,撕扯着衣角,触摸着肌肤,宛若小儿肥肥的小手抚摸着脸颊。

名曰虎山,却毫无猛虎的张牙舞爪、雷霆万里。远远望去,倒像是少妇秀美的丰乳,给人以柔美的感觉、无尽的想象……

随行的先生富有诗人气质,随口吟道:江山无限千秋画,流水无言万古琴;清风习习翻绿浪,林涛阵阵唤宝林。

“宝林是谁?”

“宝林是……”

随行的三人均已年逾六旬,打小就生长在虎山脚下,虽说多年在外打拼,却熟知虎山的古往今来,异口同声地给我讲了一个感人的故事。

四十几年前,三人正是青春年少、壮怀激烈之时,“以粮为纲”是那个时代最响亮的口号。虎山一带,层层梯田从山顶挂到山脚,一亩地仅几十斤的产量,又都全是望天收,遇到大旱,一把火可成燎原之势。山上、山间青石裸露,黄色是这里的主色调。忽一日,从省城下派一干部,为虎山公社第一书记,姓张名宝林。宝林人高马大,裤脚高挽,脚蹬草鞋,深入农户,踏遍了虎山周匝的山山岭岭、沟壑溪水,制定出了虎山的远年发展规划……那个年代,焦裕禄是干部的偶像。宝林就在虎山脚下召开誓师大会,虎山人发誓:要使山河换新颜,山山岭岭披绿装。那个时候啊,真是动人心弦!漫山遍野,彩旗招展,人头攒动,男女老幼,披星戴月,条条育林带缠绕山间,鱼鳞坑遍布岭塬,株株幼苗栽下,颗颗种子播入,虎山人憧憬着希望的明天。适逢当年大旱,宝林又多次往返省城,免去了虎山一带的当年征购粮,又申请资金,建了两座小型水库……走过来的虎山人,提起当年的第一书记,至今仍感慨万千……

那是个动荡的年月!今日英雄汉,明日阶下囚。返回省城的宝林被停职反省——路线错了。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虎山人自发地组织一个上访团队,为宝林伸冤昭雪,终使他免去了牢狱之灾。张宝林下派虎山不到两年,但,许多的故事至今流传。不由人想起当今最时髦的口号: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假使宝林康健,如今已是耄耋之年,也许,他也在回忆着年轻时的英雄壮举。

四十几年过去了,当年的荒山秃岭已变成了秀美山川,怪道省城某大公司看中了这块风水宝地,投资数亿元,要将虎山建成一个集旅游观光、休闲度假的中原圣地,恢复历史上名震中原的虎山大庙。那千間庙宇、八百罗汉、众多僧尼、香烟袅袅、络绎香客的历史画卷将一一展现……脚下,工程已经展开……

已改道的209国道在虎山脚下蜿蜒进入秦岭腹地,这里更显得幽静、神秘……山道弯弯,车如游龙在浓荫中钻进钻出,人在车中如醉了的八仙摇头晃脑。一群锦鸡在路边啄食,旁若无人;几只梅花鹿口衔野草、鲜花回头张望……三人车中商定:承租一临山傍水之地,盖几间房舍作养老之用,建一所小学,发挥余热……此为灵宝苏村虎山之游也。

作者:阙山(笔名)      陈保东(实名)

 

3、李愬雪夜平蔡州(长篇历史小说)

 

阙山

 

内容简介

 

唐宪宗时,淮西节度使吴少阳去世十余日(一说四十余日),其子吴元济秘不发丧,裹挟淮西军将反叛朝廷,一度,淮西兵曾攻略到伊阙,朝野震惊。在主战派宰相武元衡、中丞裴度的“廷争”下,唐宪宗李纯主张发兵讨伐淮西。其先后命羽林大将军高霞寓、彰义节度使袁濨等征讨淮西,均落败。

在裴度(后任宰相)的举荐下,太子詹事、常侍李愬为唐州节度使,节度随州、邓州、唐州兵马讨伐吴元济。李愬,幼读兵书,善于骑射,胸有韬略,其父李晟以军功被封为西平忠武王,其兄因英勇善战而镇守一方,因而,深得宪宗帝信任。

面对士气低落、人心散乱的大唐军队,李愬先进行了抚慰,以激发士气。接着,采取知制诰韩愈《平淮策》中的谋略:招募当地防御叛兵、盗匪的民团入伍。如:董少芬、田智荣、马壮、尉迟兄妹、闫氏兄弟、史家兄弟等,号称“山河十将”。这些英雄各怀绝技,英勇异常,因常年遭受叛兵侵扰,人人对叛军恨之入骨,在李愬的调教下,连战连胜,使巧计先后打下了宜阳栅、嵖岈山、文城关等城寨,极大地鼓舞了官军斗志。

困兽犹斗。在此形势下,吴元济暗中联系成德节度使王承宗、淄青节度使李师道,制造了焚烧河阳粮仓、刺杀武元衡、裴度的惊天大案。不仅如此,其又利用淄青节度使李师道在东都之宅院、联络“安史之乱”中史思明大将、潜伏嵩岳寺多年,已削发为僧的园净阴谋发动叛乱。这些均被在淮西作战的李愬侦知。李愬一面派人通知朝廷,一面派少数将士回援东都,以防不测。在东都留守吕元膺的指挥下,一举粉碎东都叛乱,反叛贼寇一网打尽。

有史家论说:从历史的角度看,假使东都谍寇反叛成功,大唐的历史当重新改写。

在李愬领军讨伐淮西叛军过程中,凡俘获叛军将领,尽量以国家大义、个人情感打动之,使之归顺,为朝廷所用。先后招抚了丁士良、吴秀琳、李祐、董重质、柳子野等,这些投诚将领为淮西平定立下了汗马功劳。如李祐、董重质后来曾做到大唐节度使之职,这是后话了。

李愬重用李祐。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暗夜,奇袭蔡州,一举擒获吴元济,评定了蔡州。这是《资治通鉴》的史实记载,曾被选入中学课本名曰《李朔雪夜平蔡州》。

该小说依据的是《资治通鉴》记载的历史事实,演义了众多英雄形象。该剧对这些英雄在维护国家统一、反对分裂疆土、解民于倒悬之中的大义之进行了颂扬。

唐宪宗李纯是继太宗李世民、玄宗李隆基之后又一个有作为的皇帝,史家称“元和中兴”,而李愬奇谋诡计,一举平定淮西,无疑是“元和中兴”的重要因素

因故事演义或便于读者明了之需要,有些官职、人名、事迹张冠李戴。若有误解,诚请原谅。

水平有限,敬请批评、斧正。

 

上篇

 

 

唐宪宗元和九年春(公元814年)。

早晨,太阳挣扎在东方的天际。骑着几匹快马的武士、腰刀佩挂、扬鞭跃马,驰过山岗、小河、竹林、村落……疾驰在洄曲通往蔡州的道路上。河水消融,麦苗泛青,杨柳吐芽,马蹄荡起的轻尘渐渐被晨霾、炊烟融化,飘浮在原野的上空。“啪,啪!”清脆的鞭声惊醒了早起的、在田间劳作的农人,他们扶锄柱立,遥望着渐行渐远的马队,心中阵阵惊悸:又要开战了……

马队为首的一位四十余岁,长方脸型,浓眉大眼,脸色阴沉,三道整洁的胡须随风飘动,只见他头戴银盔,身着软甲,暗红的斗篷随风招展,后边的护卫甲士紧随左右,他就是手握洄曲重兵、足智多谋的董重质将军。

蔡州城像一座山一样横亘于天际。几匹快马渐渐接近蔡州城,穿过吊桥,穿过城门,冲向了大街,快马才渐渐慢了起来。百姓们忽见一行人骑着高头大马直撞了过来,连连闪开,慌忙让道。武士们来到一高大的府门前,门楣上醒目二字:吴府。几位家丁快步迎出门来,接过快马,带过武士。一家丁高声传报:“董将军到――”

吴元济,时任蔡州刺史,年近四旬,身材高大,尖下颏,鹰钩鼻,稀疏的胡须,两腮无肉,鹰隼般的大眼鼓碌碌地转。此刻,正在内庭,焦灼不安、坐卧不宁,急切地盼望着董重质。听说“董将军到”,吴元济一惊一喜,速速出门,下阶迎接。二人搭肩拉手进入厅堂。董重质仰望了一下厅堂,只见厅堂上挂一付“万里江山图”,太阳从千山万壑中升起,云气缭绕,工笔细腻,气象万千,上写:“江山”二字…… 

侍女上好茶,悄然退下。吴元济又对几个家丁挥了一下手,家丁退下。“将军请坐。”吴元济道。

二人分宾主坐下,吴元济悲切切地对董重质说道:“董将军,家父已于昨晚去世。”

董重质一惊,略加思索地回道:“刺史大人节哀,但不知大人招末将前来可是筹办丧事?”

吴元济说:“丧事自有人操办,岂能劳累将军!只是家父去世时反复叮嘱我说‘要举大事,必董将军也’。将军请看――”吴元济用手指指厅堂说,“室中无有摆设灵堂,城中无有挂幡昭告,单等将军筹划也。你是家父心腹爱将,想必将军对家父心事早已了然于心。”说罢,鹰隼般的双眼紧紧盯着低头思索着的董重质。见董重质久久不语,吴元济又道:“家父之丧,禀报朝廷,我不失刺史之职,而将军却难得今日之富贵。今,中原空虚,你我手握重兵,瞬间攻破东都洛阳,可与朝廷分庭抗礼。天下,你我二人也,望将军三思。”

董重质听到此处,连忙拜倒,说道:“英雄所见略同,鄙人深受令尊抬爱,才有今日,吾愿为刺史大人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吴元济见此,忙起身拉起董重质道:“将军快快请起,你我同心,大事可成也。将军请看-------”吴元济起身,“哗啦啦”地拉开墙上对开的幔帐,墙壁上显现出一幅宪宗时的大唐疆域图。“将军请看!”吴元济用手指着大唐疆域图对董重质说道,“回鹘、吐蕃时时有南下东侵之图谋,南诏时时可自立为王,成都地处偏远,朝廷鞭长莫及,吾之近邻,承德节度使王承宗,淄青节度使李师道,此二节度使早已与吾暗中勾通,遥相呼应,准备起兵。淮西,紧邻东都,史思明大将兵败之后削发为僧,名曰园净,潜藏于东都嵩岳寺已数十年,其早已在东都暗暗联络数万甲兵。假使淮西兵占据东都,朝廷仅剩下关中、关东几处地方。吾何惧哉?夺取天下,犹如摧枯拉朽,探囊取物,一呼而天下应,岂不壮哉?”

董重质在吴元济的指划下,亦步亦趋,仰首紧盯着“大唐疆域图”,一只手不断地在捋着胡须,面容冷峻,双目微闭,深沉地思索着……

“将军请坐。”吴元济道。桌案上已有小婢送上香茶,热气缭绕。二人分别坐下,一直密谋到深夜。

 

第二天,二人来到蔡州大营。蔡州大营背靠青山,面对一片开阔的田野,正是厮杀的好战场。数不清的帐幕,逶迤连绵,旌旗飘飘,敌楼高耸,兵丁游动;栅栏外,遍布鹿角、竹钉;大营内,两行兵丁持枪肃立,如临大敌。中军帐后,埋伏着带甲武士,刀光闪闪,寒气逼人。中军帐内,吴元济高坐于帅位之上,只见一身节度使之戎装,头盔放于案上正中;案上右方:笔、墨、纸、砚、令箭;左方:节度使大印黄绸包裹;身后,一长溜带甲武士手按腰刀,虎视眈眈;中军怀抱御赐节度使长剑一旁侍立,众文武分坐两边。吴元济脸色阴郁,目光犀利,他扫射着一群不明就里、十分惊诧的文官武将,大帐内气氛十分紧张。少顷,他缓慢低沉地说道:“家父已经病亡……”

一听节度使吴少阳病亡,大帐内一阵骚动,众位面面相觑,有将士掩面而泣,也有人对吴元济今日之装束频频摇头,有所明了。吴元济见状,也掩面檫了一把泪水,继续说道:“家父临终之时,遗嘱与我:为淮西一方安宁,为众将士今日之富贵,命吾执掌淮西军机,现有淮西节度使印信在此。”吴元济双手高举起黄绸包裹着的节度使大印,又缓缓地放下,“今日招集众位,商议此事,看将如何。”

蔡州判官苏兆左右瞧瞧,看无人应答,起身拱手说道:“刺史大人,此事万万不可!以大唐律令,节度使病亡,需禀报朝廷,方能定夺。今日,刺史大人自作主张,袭领蔡州节度使,朝廷是否揣测大人有不轨之心?”

“苏大人所说极是,”大将侯惟清说道,“朝廷一旦怪罪大人拥兵自重,将大祸临头矣。”

听了二人所说,吴元济不动声色,将目光注视着董重质,暗暗点头示意。董重质会意,立刻站起,指着二人喝道:“一派胡言!子袭父职,大唐早有先例,别人做得,吴大人就做不得?吴大帅掌印之时,吾等受尽恩惠;吾等父母妻子俱在蔡州,全凭刺史大人供养;吾等荣华富贵,全是吴家父子厚恩;‘子袭父职’,乃军旅之惯例,继承先父遗愿,人之常情。何来不轨之心,怎么拥兵自重?……”

不等董重质说完,苏兆怒喝到:“董重质!你、我是大唐的命官,享用着浩荡的皇恩,而非吴家的家奴!你竟敢口出狂言……”

听到此处,吴元济大怒,抽出一支令箭,投于案前,大叫道:“中军何在!将苏兆拖出帐外,一百军棍伺候。”又抽出一支令箭,“将侯惟清押入蔡州大牢。”又猛地起身,从中军怀中一把夺过尚方宝剑,拔剑出鞘,脚蹬座椅,仰面历声高叫道:“御赐宝剑在此,吾有先斩后奏之权,有不服者,杀无赦!”

众文官武将面面相觑,难以定夺。此刻,董重质,吴秀琳等人已经跪下,口中叫道:“我等愿听从吴大人之命。”看到此情此景,众人先后跪了下去,口中叫道:“我等愿服命也。”

吴元济见此,急忙下位,搀扶起董重质对众人说道:“起来、起来,快起来。不是元济想执掌军机,实在是为了大家的富贵尔。”

帐外传来军士杖击苏兆的报数声、苏兆痛苦的哀嚎声……董重质附耳吴元济,元济点头称“是”。 重质领命来到帐外,对中军悄悄说道:“杖杀之!”中军点头会意,来到倒地呻吟着的苏兆面前说道:“苏大人,不是中军无情,实在是军命难违。你到阎王爷面前告状,一定要放过小人。”说罢,扬起军棍,一棍下去,苏兆脑袋开花,脑浆、鲜血四处飞溅,一命呜呼。

大帐内,早摆开了酒宴,众人喝三吆四,推杯换盏,一片狼藉,丑态百出。大帐外,隐隐的夜色,无数盏灯光亮起。军士们大吃大喝,放浪形骸,欢呼声此起彼伏,声闻数里,远远望去,蔡州大营灯火欲燃。

 

趁帐内忙乱之际,判官杨元卿悄悄溜出,从马厩里牵出一匹快马,策马离大营而去。杨元卿骑一匹快马,连连加鞭,不断驰过蔡州的原野,山峦,关隘。每遇关兵拦问,杨元卿报称:“奉节度使之命,紧急军情,回朝奏报。”一直离了蔡州之境,杨元卿才稍稍放心,徐徐策马,过了东都,过了函谷关,向长安而去……

第二天,吴元济心腹家将奉元济之命来到蔡州大牢,找来狱卒,密语一番,狱卒会意,连连点头。 狱卒将毒药倒入饭食之中,打开牢门,放下饭食,又转身将牢门锁上,躲在暗处,察看牢中动静。侯惟清吃完饭食,顿感腹中绞痛,挣扎了几下,七窍流血,倒地而亡。心腹家将又帅兵士包围了杨元卿府第,在杨府中翻箱倒柜,寻找与朝廷来往的书信,搜刮着值钱东西,屋内,院中一片狼藉。兵士用一根长绳栓了杨家四十余口老老少少、管家、杂役,把他们拉出府门,似一串蚂蚱似地赶到兵士们练习射箭的地方一一斩杀。家将又命兵士从横七竖八的尸首中,找出了杨元卿的夫人及四个儿子,命泥瓦匠将五具尸首砌成五个泥人,其余的尸首掩埋于一大坑中。远处,一队兵士对着五个泥人练习射箭。泥人从头到脚扎满了箭杆,地上还落有数只羽箭。

蔡州,笼罩在血色的恐怖之中……

 

 

 

长安城依旧!巍峨雄浑,擎天霸地,清流八水环绕,团团碧翠围裹。长安的街市依旧!九九八十一道街巷,条条街巷,人头攒动,摩肩接踵,熙熙攘攘,往来多为朱衣紫巾;万国朝会,时有红发碧眼之人;数不清的舞榭歌台时时传出秦腔秦韵,林立的酒楼茶苑不断丝竹之音。生活在这繁荣、祥和的盛世年景里,百姓们哪能感知到大唐已是岌岌可危。宪宗帝感觉到了!这位年近不惑,相貌英俊,雄才大略的大唐天子正在延英殿早朝。

重帏大幕,宪宗帝高坐于龙椅之中,面容祥和。左、右、后站立的侍女,持金瓜斧钺的武士,下站数列文武大臣,人人表情肃穆,殿中静寂无声。臃臃肿肿的大宦官陈宏进站在丹墀前高声报道:“列位公卿大臣,今日早朝,有本请奏,无事退朝。”

宰相李逢吉出班奏道:“吾皇万岁。今有蔡州判官杨元卿,有重要军情奏报。”李逢吉,年近六旬,身材中等,面容瘦削,两腮无肉,脸色阴沉,额头几道深深的皱纹,三撇胡须稀疏苍白,世人论说:“性忌刻,险谲多端。”

宪宗帝问道:“判官今在何处?”

“现在殿外候旨。”

“宣蔡州判官进朝奏报。”宪宗帝对陈宏进言道。

杨元卿在殿外听到声声传旨,整整朝衣冠带,进殿奏报。杨元卿跪拜在天子前,口中念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蔡州判官杨元卿奉旨进殿。”

宪宗问道:“杨爱卿平身。爱卿可是奉蔡州节度使吴少阳之命入朝奏报?” “回禀圣上,吴少阳已去世多日,现由吴少阳之子――蔡州刺史吴元济独掌军务,已接管了蔡州大营。”杨元卿答道。

听说吴少阳已去世数日,而朝廷还不知晓,众大臣议论纷纷。节度使去世,胆敢不奏报朝廷,这是谋反!” “一州刺史,不听圣上宣旨,竟然袭领节度使之职,拥兵自重,孰忍之,孰忍之!”……

宪宗帝看到群情激奋,表面上十分平静,内心却焦灼难忍。他苦苦地思索着前方的军情:朔方——官兵正与叛军激战于一望无际的草原上……冀州——官军正与叛军激战于冀州城下……西边的回鹘抢掠边城,赶走猪、马、牛、羊,杀人放火……又思想到蔡州……想到这里,宪宗帝不由地站了起来,手扶龙案,面朝左方沉思了起来。宰相李逢吉看到此况,忙向大家摇了摇手,朝廷内立刻静了下来。

寂静的朝廷,惊醒了宪宗帝,他回到坐椅中,面庞又现出了往日的平静。在大家的期待中,宪宗帝开口说道:“既然吴元济已经承袭父职,不如顺水推舟,勿使元济生乱,黎民遭殃,众卿以为如何?”

李逢吉望望宪宗帝,又看看众大臣,思索了一下,顺着宪宗帝的话语,出班言道:“吾皇圣明!我朝战祸连年,生灵涂炭,军资匮乏,粮草转运艰难。假若逼急元济,中原之地,顷刻大乱。朝廷难顾南、北两端……”

不等李逢吉说完,中丞裴度急忙出班,声言铿锵,打断李逢吉话语,奏道:“李相之言差矣!蔡州,地处中原,犹如人之心腹,心腹疼痛,怎能自安?今,元济拥兵自重,意在谋反,不去讨伐,反而升赏。那么,天下众多节度使定会效仿,岂不是引贼登堂入室,自毁朝廷?请吾皇三思。”五十余岁的中丞裴度,身材瘦削,面目刚毅,三撇胡须飘逸,寿眉下目光锐利,说完话,蔑视地瞥了一眼李逢吉。

李逢吉狠狠地盯着裴度,听着裴度的铿锵之音,气得紫涨着脸膛,厉声高叫道:“大胆裴中丞,竟敢说吾引贼入室,自毁朝廷!吾入相数年,殚精竭虑,呕心沥血,为大唐振兴,谁人不知?天子尚且对吾褒奖有加,尔等何能,竟然阻吾言语,尽泼污水,是何居心?”众大臣聆听着李逢吉的厉声喝问,毫无言声,朝堂上一片寂静。裴度听着李逢吉的喝问,反倒双手持笏板与前,头首高扬,双目微闭,等闲若度。看到裴度如此,李逢吉更是可气,用笏板直指着裴度叫道:“裴中丞是何居心,是何居心?!”说着,又回身朝天子深深地跪了下去,“天子可以明证:逢吉忠心可鉴,忠心可鉴啊!”宪宗帝面露不易擦觉之厌烦,说道:“李相忠心可鉴!不过,朝堂之上,召集众卿,以商国是,可畅所欲言。若以今日李相之举止,岂不使朕蔽塞言听,成孤家寡人矣!李相平身吧。”李逢吉站起身来,满面羞愧,站于朝列。

“天子圣明,察人细微。裴中丞所言极是,微臣以为——”忽一人出班,声若洪钟,朝廷震动。众卿抬眼望去,只见此人年近六旬,身材高大健硕,天庭饱满,须发浓密稍苍,双眉重而目光锐,声腔洪而语气钢,正是首辅宰相武元衡。“平定淮西,坚定不移!”武元衡道,“自天子登基以来,宏图大略,削平藩镇,定为国策。西川、夏绥、镇海,一一讨平,天下藩镇之主受朝廷威慑,纷纷上表归附。而今,元济作乱,不去讨伐,各地藩主必蠢蠢欲动,效仿元济,朝廷积数年之努力,岂不前功尽弃,半途夭折?!微臣愿请命于朝廷,以讨平淮西为己任!”武元衡乃三朝重臣,进士及第,从地方官做起,清明廉洁,富贵不淫,政绩卓著,口碑尤佳。在唐诗横溢的年代,其瑰丽的诗风,独树一帜,每有新诗,长安广为传唱。在那个门阀观念盛行的唐代,其更有着显赫的身世——乃一代女皇武则天的曾侄孙。元和二年,被宪宗帝拜为首辅宰相,为朝廷之倚靠。武元衡老成持重,广开言路,与人为善,为众朝臣所信服。

听到首辅宰相武元衡之言,杨元卿忙跪倒奏道:“吾皇圣明。吾,人轻言微,斗胆陈言:武相、裴中丞言之有理。微臣为官蔡州数年,深知元济,其反心昭然若揭,不过是效仿安禄山、史思明,自寻败亡之路也。蔡州,无险可守,手下将士也是被逼无奈。假若朝廷四处围剿,反叛将士归顺,蔡州弹指可平,此可一劳永逸也。”

右羽林大将军高霞寓出班奏道:“如若武相、裴中丞之言,臣愿领兵,破除反贼。”户部侍郎李逊又奏道:“臣虽不能上马征战,但,愿随大将军出入疆场,誓灭元济。”

宪宗帝大喜:“眹无忧也。有众爱卿报国忠心,解百姓于倒悬,社稷之福,大唐之福也。”即刻宣旨:以右羽林大将军高霞寓为唐州、邓州、随州节度使讨伐叛贼吴元济;以李逊为襄州、房州等五洲节度使,专为高霞寓转运军资、粮草。

众大臣三呼万岁,退朝不提。

 

 

文城,碍于两山之间,是唐州于蔡州间的交通要道。城高且厚,城下遍布鹿角,城上滚木檑石,居高临下,易守难攻。城下有一平缓之地,正好厮杀。两山树木葱茏,烟雾缭绕,守城甲士刀光闪闪,杀气腾腾,人称“铁城”。

高霞寓率一万唐州兵马驻扎到文城对面官兵大寨。高霞寓五十余岁,飘飘冉旭,紫色面皮,力大无穷,惯使一口大砍刀,身背一张硬弓,右挂一壶羽箭,有百步穿杨之能,骑一匹枣红色战马,十分威武。

叛军文城守将吴秀琳、陈光洽正在城垛口上指指划划,察看官军动静。吴秀琳,人如其名,白净面皮,须发稀疏,头戴一顶软帽,身后两条飘带,身着紫衣战袍,挎一柄长剑,一副指挥若定之神韵,很是潇洒。陈光洽,文城副将,面目凶恶,中等身材,也善使砍刀,对吴秀琳言听计从,二人多次打败官军。此时,高霞寓领一队官兵,正在城下叫骂。吴秀琳对陈光洽说:“此人是右羽林大将军高霞寓。当年,在范阳平贼时,以骁将身份,连连攻拔八座营寨,人称‘范阳将军’,万万不可轻敌。”

高霞寓看到紧闭的城门,一副盛气凌人样子,官兵也学着主帅,不以为意,七零八落地叫城骂阵。吴秀琳看到官兵如此,微微一笑,对陈光洽说道:“我已有破敌之策,可用骄兵之计。”于是,附耳陈光洽,光洽连连点头称“是”。

一阵战鼓,城门大开。一牙将手握一杆哗啦啦作响的三股钢叉,骑一匹战马,率一队不齐不整之兵冲下关来。牙将来势凶猛,高霞寓冷笑一声,暗暗抽出弓,搭上箭,看看近前,大喝一声:“着!”正中面门,贼将翻身落马。高霞寓持刀一挥,官兵冲向前去。贼兵退入城内,城上乱箭齐发,看看难以近前,高霞寓率官兵退回营寨。

夜,下弦的一勾弯月,黑魆魆的山脊、岗峦、林木,低吟浅唱着的蟋蟀、林虫,朦朦胧胧的栅栏,军帐,时不时传来的更柝之声,才使人想起这儿是战场。熟睡着的军帐中的官兵,如雷的鼾声,打着瞌睡的哨兵,如鬼火般明灭的几处灯火。文城关门慢慢推开,黑压压的贼兵涌门而出,分成左右两路、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夜色笼罩着的树林中,向官兵包抄了过去。惊起的飞鸟“扑棱棱地”掠空飞去,巡哨的官兵歪靠着栅栏打盹,飞鸟使他们愣了一下,刚睁开的双眼又眯缝了起来。一个平常而又平静的夜晚……

忽然,文城关上闪过一道亮光,震天动地得一声号炮,千万支带着燃火之物的箭矢射向了官兵营寨。熊熊大火燃起,发出“哔哔波波的响声”。官兵来不及披衣带甲,从大火中狼奔豕突、哭爹喊娘,哀嚎之声四起。贼兵从四外冲向官兵营寨,刀光、火光闪闪亮亮,呼喊之声此起彼伏,官兵四散奔逃。高霞寓衣衫不整,飞身上马,杀开一条血路,冲了出去……

太阳从遥远的山脊上慢慢升起,原野现出原有的风貌:冈峦,溪水,林木,飞鸟,远处的村落……高霞寓骑着战马,大刀横放马上,信马由缰,神色黯淡,心情十分沮丧。马,停步了。他回头望望来路,又望望前程,若有所思……似乎突然惊醒,拉了一下马缰绳,马,“踢踏、踢踏”又走开了。人、马渐渐消失。他奔向了唐州。

 

 

天子派来的中使监军站于唐州府衙堂前高声宣读圣旨,高霞寓、袁濨跪在堂前接旨。

“……右羽林大将军高霞寓讨贼不力,损兵折将,有违圣意,贬归州刺史,即日起程,不得归京探望……调袁濨为唐、邓、随三州节度使,总兵杀敌,勿违圣意,为国立功。钦此。”

圣旨宣读完毕,高霞寓当堂向袁濨交割印信,又向两厢文官武将一-道别,互道“珍重”。 袁濨 等一班文武送高霞寓于府衙外,拱手相别。高霞寓只带了两名随从,跨上马匹,渐渐远去。

 

袁濨五十余岁,苍色的胡须,面庞瘦削,脸色阴沉、冷峻。虽是节度使之职,却身穿文官之服。此刻,他双手反背,望着渐行渐远的高霞寓,抬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立站原地纹丝不动。一班文臣武将立于他的身后不知所措。中军来到袁濨面前,拱手轻声问道:“敢问袁大人,何时回衙议事?”袁濨若有所思,心不在焉地回道:“改日吧。”一班文武渐渐散去。良久,袁濨转身缓缓地度回府衙,中军亦步亦趋。

异日,袁濨带领几名亲随来到了新建的官军大寨,此寨距高霞寓落败的大寨有十里之遥,为避晦气,袁濨将大寨命名为新兴寨。众将领迎袁濨于大寨门前。袁濨一行数人来至寨门前翻身下马,众将领跟随袁濨进了中军大帐,分别落座,静候袁濨发话。

袁濨扫视着众将,只见个个低眉垂首,神情木然,毫无生气。不由地,袁濨眉头一皱,他深深地呼吸了一下,一只手伸出按住条案,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众将官奇怪地望着他敲击的动作,只见他斜靠椅背,面色和善,似一位慈祥的老者,低迷的气氛慢慢活泛起来。袁濨干咳了两声,语调温和舒缓地说道:“本帅初到,不熟军情,不知众将有何高见,但说无妨。”众将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无一言声。袁濨见众将不言,气氛有些尴尬,就自我圆场地说道:“诸位不言,也许过于谨慎。兵者,谨慎为上。不然,吾等又要重蹈羽林大将军的覆辙。望众将修整营寨,调回侦察敌情的哨探,多备弓弩羽箭,礌石灰瓶,小心防守,不要言战,本帅自有对策。”众将刚刚领命而去,就有哨探报门而进。

哨探单膝跪拜案前,双手高举一封书信,报道:“禀大帅,吴元济听说大人领兵新兴大营,已亲提精兵数万,现在文城关上,专候大帅,来日决战,战书在此。”中军接过战书,置于案上。袁濨仍旧斜靠着椅背,低眼瞟了瞟战书,无动于衷,只是一只手反复捋着胡须。中军挥挥手,哨探退了出去,中军在袁濨身旁静候着。足有半个时辰,袁濨坐了起来,展开纸张,研磨掂笔,书写了起来。书写完毕,又反复阅览、斟酌。最后,封好书信,递与中军,说道:“速将此书亲送吴元济,回营交令。”中军领命出帐,军士迁来一匹快马,中军策马而去。

吴元济高坐于文城关府衙内大堂之上,左右一班文武,衣甲鲜明,人人耀武扬威,不可一世。吴元济展开书信,放于案上,站起身,远看看,近瞧瞧,击掌叫道:“人道袁濨书法,当朝一绝,尺幅,值银十两,今观其字,果如人言,妙哉,妙哉!”又摇头晃脑、抑扬顿挫地朗读起来:

吾兄元济台鉴:

吾奉皇帝诏令,授命唐州。吾,少谋寡断,武艺平平,右羽林大将军尚被您败亡,吾哪里又是您的对手?吾只求两军各自守境,相安无事,勿使百姓涂炭,如是而已。又及:弟之祖坟,蔡州朗山,勿使祖宗寝安难宁。弟谨拜上……

吴元济读了书信,哈哈大笑道:“西方战事,吾无忧也。”对侯立在堂下的信使说道:“告诉你家主公,元济谨遵袁节度之命,朗山勿忧。”信使退出,吴元济对吴秀琳耳语一番,随即下令,回师蔡州。

 

夜,长安,延英殿上,高帏层幕,灯火通明。宪宗帝在龙案上批阅着奏章,宦官陈宏进侍立一旁。宰相武元衡、李逢吉,中丞裴度三人奉诏进殿。三人来到殿中,施礼拜过,同声道:“宰相元衡,逢吉,中丞裴度,奉召进殿。”

宪宗帝道:“免礼。”三人一旁站过,看着宪宗帝批阅奏章。批完了奏章,宪宗帝放下御笔,伸了伸腰,站了起来,下阶在三人面前来回踱着步。良久,宪宗帝说道:“淮西之战,朕先后宣袁濨、高霞寓等进击元济,却少有斩获,何也?朕今日听听三位爱卿之议。”

李逢吉奏道:“淮西,三小州也,以倾国之力,数年难平,耗费难以数计,众大臣议论纷纷,臣还是以为:莫如招抚为上,国泰民安。”

“嗬、嗬、嗬、嗬。李相啊——”武元衡对着李逢吉笑道,“吾总与李相之意相左。招抚,国泰不了,民安不了,只会招来天下大乱。”

“武相啊,朝廷授命您征讨淮西,眼看着白花花的银子如同流水,国库日渐耗空,淮西战火却越烧越旺,天子不督察武相失职也就罢了,何苦意气用事!”李逢吉说完,用眼神不断地瞟视着宪宗帝。

裴度道:“裴度还是要说:李相之言差矣!淄青节度使王承宗、淮南节度使李师道等名为剿贼,实则暗中联络,意在观望。朝廷胜,则偃旗息鼓,朝廷败,则拥兵反叛。招抚,只会招来天下大乱,吾皇三思。”

李逢吉盯着裴度,冷笑一声说道:“袁濨是裴中丞举荐,可他书信元济,暗中沟通,率军经年,耗资破万,如何平叛!”

宪宗帝听说“袁濨书信吴元济”,拍案问道:“卿何以得知?”

李逢吉道:“元济十分喜爱袁濨书法,将袁濨所回书信,装裱一番,张挂厅堂,对外张扬‘吾不在此书之妙,在于壮吾士气也!’张张扬扬,谁人不知!”

裴度道:“微臣正要禀明圣上,不料李相已经道明。臣不知袁濨祖宗葬于蔡州朗山,袁濨唯恐元济挖坟掘墓,曝祖宗尸骸于野,所以按兵不动,书信元济,谦辞卑下,当以治罪。”

李逢吉道:“私通贼寇,此为灭族之罪也!”

武元衡连连摇手道:“不可如此。祖宗,人之根本。灭族,丧失人心。再说,袁濨一向谨慎,且多有功于朝廷,不如换做他州,继续他的节度使为上。”

李逢吉不断斜眼望着宪宗帝:宪宗帝正在思索着;又看看裴度,裴度双眼眛縫着,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李逢吉忍无可忍道:“皇上圣明,只是臣感到:调用袁濨继续做节度使,朝廷内定会议论汹汹,各节度使定会纷纷仿效袁濨,明哲保身,但求无过,谁还会替朝廷死命拼杀?圣上若不治其罪,降职使用,也是格外开恩了。”

“降职使用?”宪宗帝目视着武元衡,又望望裴度,裴度依旧双眼眛缝,无动于衷。宪宗帝瞧着裴度的样子失笑道:“裴中丞是在求神打卦?朕问你:袁濨该降何职?”

裴度这才睜开眼,说道:“微臣在思考着:谁堪替代袁濨,担此大任也。至于袁濨,是微臣推荐,任由皇上圣裁。”

李逢吉听了此话,立刻说道:“既如此,不如……”

宪宗帝挥了挥手,继续低头踱步。“哦,朕想起来了。抚州衙司近日上书,报说境内盗贼出没,侵扰百姓,就命袁濨任抚州刺史一职吧。”

武元衡道:“天子圣裁。”

李逢吉拱手答道:“臣,谨遵圣命。”

“谁可替代袁濨担此大任?”宪宗帝回首问三人道。

裴度向前迈了两步说道:“臣斗胆再举荐一人。”

宪宗问道:“此人为谁?”

“莫不是袁濨第二?”李逢吉戏谑道。

“此人仪表堂堂,儒雅多智,从小多得其父教诲,研习兵书,为圣上看重……”

裴度的一番话,引出了一个当世英雄——李愬。

李愬的父亲李晟在唐德宗时能征善战、平藩有功,被封为西平忠武王。李愬自小识文断字,舞刀弄剑,弯弓射马,熟读兵书。少小之时,就立下宏大志向,常对人言:谋略当如诸葛亮,领兵当如韩信将,进退当如张子房。老师常对李晟夸道:此子生于乱世,必建功立业,不可小觑也。李晟颔首笑道:竖子口气不小,勿为纸上谈兵之辈,戒之,戒之。

宦官陈宏进听到此处,禁不住问道:“裴中丞所言,莫非太子詹事、现在宫中领常侍一职的李愬?”

“正是。”裴度应道。

宪宗帝回头瞪了陈宏进一眼,宏进知趣地低首退后,口中说道:“知罪,知罪,该打。”

宪宗帝说:“听太后常说常侍李愬办事干练,思想机敏,甚为上下所赞……”

宪宗帝在回想着李愬的形象:四十余岁,身材健硕,着一身常侍官服,面庞微胖,立眉凤眼,须眉稍浓,鼻耳丰园。

“也常听太子说:李愬领太子詹事时, 常携一卷兵书,好与人谈兵论战,莫非李愬是不二人选?!”宪宗帝低着头,来回踱步,自言自语道。

李逢吉见宪宗帝有意李愬,忙说:“其父,德宗时,因军功封为西平忠武王,其兄李聼现在北庭拒战突厥,虎父无犬子。再者,李常侍执掌后宫衣食供应,对吾皇忠心可鉴。”

宪宗帝坐到案前果断地言道:“明日早朝,宣李常侍听诏。”

武、裴、李三人应道:“遵旨。”三人退下。

 

 

从长安东城门到灞桥驿迤逦一队人马,李愬骑着马走在前面,一辆马拉的桥车紧紧跟随。

一座木桥架与灞河之上,清清流水,卵石可见,柳枝被清风吹动,如美人飘飘的柔发,春和日丽。

驿站前,李愬及几名随从下了马。桥车缓缓停下,桥夫放好了下马凳,依次掺下夫人及一双儿女。姐弟二人十五、六岁年纪,一左一右拉着李愬的膀臂,喜笑颜开。

姐姐逗着弟弟说道:“我要是男孩儿,定要随父征战,羞、羞、羞。”一边说一边刮着弟弟鼻子。

夫人拉过女儿说道:“弟弟小嘛。”说罢,忍不住泪眼潮潮。

弟弟却学着大人的方步,稚声嫩气地诵念着王昌龄的《从军行》:“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夫人破涕为笑,女儿笑着躲到妈妈身后。

李愬无限喜悦地拉过儿子说:“好,好,男儿家,当志存高远,为国建功立业,立不朽之英名。吾儿虽幼,其志向可嘉。”一边又对夫人说,“叫他们好好读书,莫误了前程。”

夫人一边抹泪一边说道:“夫君勿负圣命,尽管阵前杀敌,一双儿女勿忧。”

女儿折了一支柳条嗔怪母亲道:“父亲为国建功立业,母亲应高兴才对。爹爹,人说:亲人临别,送一支灞桥柳,会永保平安。孩儿保爹爹得胜还朝。”说罢,将柳枝插于马鞍上,又说道:“爹爹平日好咏叹诗仙李白的诗句,今日临别,听女儿为爹爹咏吟李白一首诗,望爹爹教诲。”说罢,学着男人的方步,摇头晃脑念道:“谁家玉笛暗飞声?散人东风满洛城。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女儿诵念得抑扬顿挫,轻柔深情,引得李愬情思涌动,泪眼潮潮,伏按着女儿肩头说道:“借孩儿吉言,为父定能得胜,早日还朝,享天伦之乐。为父去后,孩儿一定要谨遵母亲之言,扶助弟弟,好好读书,无节外生枝,令为父挂念。”说罢,翻身上马,向母子三人挥挥手,拍马而去。身后传来女儿的叫声:“常来书信。”

李愬一行人渐行渐远,夫人及一行人还站在桥上遥望着……

 

从通化门冲出三匹快马,打头的一位上了点年纪,身着官服,身后的两位从装束上看,显然是家丁模样。三匹快马风驰电掣般地向东奔去。

“嗒嗒嗒,嗒嗒嗒”,马蹄声十分激越,背后荡起一股烟尘,三匹马尾像迎风招展的旗帜。

从灞桥返回的路上,李愬家人的轿夫远远见快马来得急,忙将车赶到一边,停了下来,避让道路。

三匹快马如飞似的闪了过去。

李愬的小儿从窗口向远处望去,口中呢喃道:“他们的事比爹爹还急?轿车又不急不慢地转动了起来。

过了灞桥,一个响亮的甩鞭,三匹马蹄声更加激越。约有一个时辰,远远地看到了李愬的队伍。只见马上的老者挥手招摇,口中高声喊道:“常待留步,常待留步——”

一位亲兵从队后赶到了队前,对李愬道:“报——李大人,后面有人呼喊。”

李愬停住了马,扭过身子,手搭凉棚回望。

只见为首的一位一身文官服饰,器宇轩昂,髯须飘飘,左手勒紧马缰,右手马后加鞭,三匹马快马渐渐近前。

李愬看得真切,慌忙下马,口中叫道:“快快,快扶韩老大人下马。”来人正是考功郎中、知制诰、中书舍人韩愈。众人纷纷下马,侯立一旁。

三匹快马停住了,韩愈在几位亲兵的搀扶下,下了快马。李愬忙令人支好交床。(一种可坐可躺的椅子。)

韩愈一边擦着脸上汗水,一边口中怨道:“怎么了?李大人荣升封疆大吏,也不向老夫辞别了?!”

李愬急急问道:“韩大人飞马而来,莫不是天子颁宣圣旨,还是武相、裴中丞有何嘱托?”

韩愈微微笑道:“非天子颁宣圣旨,也非武相嘱托,而是老夫杞人忧天,鲁班门前耍斧而已。”

李愬道:“韩大人此话怎讲?”

韩愈道:“你我同朝为官,休戚与共,情好日密,心照不宣。此次出征淮西,老夫实实的放心不下:唯恐李大人重蹈高霞寓、袁濨之覆辙。岂不损了大人一世英名!”

李愬十分感动,紧紧拉着韩愈的手道:“韩大人,兄也,弟能亲耳聆听兄之教诲,实乃弟之夙愿。只是王命在身,催促急迫,未来及向兄辞别,万岂谅解。”说罢,施礼。

韩愈挥挥手道:“见外了,见外了,吾,只是画蛇添足而已。据淮西军情、民怨所告,老夫得知淮西概况,特撰写了《平淮策》一卷,准备不日上奏天子,却不料老弟行止急骤,害得老夫追赶于此。”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卷书,上写着《平淮策》三字。“也许此策对弟之征讨淮西有用。”说着话,递了过去。

李愬双手接过,激动万分。他展开书卷,翻看了几页,揣入怀中,双手拉着韩愈道:“兄之文章甲天下,兄之韬略天下闻。弟到淮西阵前定要细细拜读,以不辜负兄之厚望,贻误军机,有负朝廷。万谢!万谢!”李愬又施礼道。

韩愈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你就把此文当做愚者的呓语罢了,上马!上马!”

李愬:“兄先上马!”

韩愈道:“弟是出征之人,哪有送行之人先上马?上马!上马!”

李愬翻身上马,又与马上揖手道:“深谢,深谢!”

韩愈道:“武相,裴中丞识人,入木三分,老弟定能不负众望,马到成功。走吧!”

说着话,拍了一下李愬坐骑。李愬一行人马,渐行渐远,直到望不见了,韩愈才上马返回长安。

 

 

官军新兴大寨,背依山峦迭岗,前临一道小河。大寨栅栏环绕,外布鹿角、竹钉;栅栏内,无数顶的军帐依山势而赋形;小河上吊桥高高拉起,吊桥后是紧闭的寨门,高大的敌楼上数名瞭望的哨兵来回走动,“哗哗啦啦”的旌旗在空中猎猎作响。小河前面,数里空旷之地,隐约可见贼兵盘踞着的宜阳寨。

袁濨同两名朝中使者在马上远远地回望着新兴寨。袁濨已脱去官服,着一身便装,长发挽扎着,胡须随风飘动,面容无限惆怅。此刻,他长长地嘘了一口气,有气无力地拽了拽马缰绳,悲怆地吟念着:“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涕——呀下—啊——”竟然低吟浅唱了起来,也不招呼两位使者,独自策马,离别了伤心之地。两位使者见状,紧紧跟了上去。

 

新兴寨中军大帐内,李愬坐于案前,微笑着,望着帐下。眼中看到的是众将士忐忑不安的表情,互相示意的小动作,窃窃私语的议论声,无不表示着――这可是大唐天子身边的宠臣啊!一定要小心侍候。

众将也在暗暗地打量着着李愬――他没有高霞寓的威武、傲慢,也没有袁濨的阴沉、冷峻。他和善的面孔堆着微笑,尽管帐下骚动不安。

渐渐,帐下平息了起来。李愬开口说道:“弟兄们……”“什么?弟兄们?”众将领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突然挺直了腰板,拉直了眼神,望着仍微笑着的李愬。

“弟兄们,”李愬提高了声腔,“天子知道吾文弱、柔顺,能忍受韩信胯下之辱,能抚慰你们受伤的心灵,所以宣诏,来安抚众位将士。从此后,我们就是一锅用饭的兄弟,就是一同作息、宿行的亲人,大家不分彼此。至于行军打仗,攻城拔寨,不是吾现今所考虑的事情。”

帐下,气氛渐渐活跃起来,众将领脸色渐渐有了微笑。李愬看到此况,话头一转,说道:“但,行伍打仗,又是我们分内的事,我们应把兵练好!弟兄们,是不是?”

“是!”回应声传至大帐内外。

“如此,众位回营练兵,不可懈怠,小心防守为是。”

众将领纷纷走出大帐,溢美之声不绝于耳。

“这才是知兵、知将的大人。”

“圣上的宠臣,非同一般。”

“和风细雨,如沐春风。”虞侯马少良伸出拇指对大家说。

李愬来到新兴大寨后,头戴银盔,身着软甲,常常带着虞侯马少良不断地巡查大大小小,高高低低、士兵们住宿的营帐。

一次,李愬进一军帐,帐内的军士睡觉的睡觉,玩笑的玩笑,有兵士瞧瞧这位面目和蔼、慈祥的主帅,却不认识。带兵小尉勃然大怒,喝叫道:“起立!”床下的兵士不太情愿地站了起来,而睡觉的兵士却无动于衷。小校怒气冲天,举起手中的鞭子朝装睡的兵士抽打起来,口中叫道:“叫你睡,叫你睡!”李愬慌忙向前紧紧拉住小校扬起的手道:“快快住手,快快住手。众兵士尽可随意,吾只是看看大家住宿、穿衣、饮食状况,非督察军容风纪,若怒喝、鞭笞,吾心中岂安哉!”肃立的兵士看着这位主帅进得帐来摸摸兵士的床铺,拉拉兵士的衣角,感激涕零。

李愬出了军帐,刚转过弯,就见一军校正抽打着一兵士,口中骂道:“懒猪,懒猪!”李愬见此,眉头一皱,对马少良说道:“快拦下。”说罢,转身回了中军大帐。

李愬进了中军大帐来,脸色凝重,在帐内来回踱步。书记官问李愬道:“李大人因何生气?”

李愬道:“孙子曰:道者,令民于上同意也,故可以与之死,可以与之生。而军营中处处鞭笞兵士,形如水火,如何上下一心,同仇敌忾,上阵杀敌。即刻草拟一份告示,从今往后不得鞭笞兵士,遍贴营中。”

书记官道:“遵命。”即刻掂笔研墨,草拟告示。告示书写好后,李愬命贴于中军帐外。只见告示上写道——

吾巡营,乃为众将士身心困苦之实尔,却看到小校随便鞭挞兵士,令吾心寒。人皆有父母兄弟,人言:上阵父子兵,打虎亲兄弟。鞭笞兵士,乃鞭笞吾心耳。应告知兵士:国破无宁日,家破人亦亡之理,将军们应爱兵如子,不得变相惩戒。此令颁布,不得有违。此令,

唐州节度使李愬。元和十二年春正月。

众兵士纷纷争看布告,人人欢呼雀跃。

李愬又走精兵之道。多位身背行囊、脱去军衣的老、弱、病、残之士卒,人人满面春风,喜笑颜开,正在新兴寨军门口与战友告别。送别的战友互道临别赠言,个个执手相慰。

一老者,山羊胡须稀疏,正拉着一小子的手,面容戚戚,说道:“孩子,爹爹老了,无力阵前杀敌,爹爹等着孩儿报喜。”儿子说道:“爹爹放心去吧,我会奋勇杀敌,光耀门庭。”爹爹说道:“爹爹走了,一定照顾好自己!”说罢,抹了一把老泪,转身去追赶已远离得人群,回首相望,新兴寨军门送行的人们还在招手致意。

一日,李愬巡察至一营,巡察完毕,刚落座于小校帐中,小校就令人摆开了酒宴,大盘的鸡、鸭、鱼、肉,热气腾腾,发出诱人的香味。又搬出了一坛子的老酒,开坛倒酒,酒香四溢。

小校道拱手:“非是小校违令,此乃众兵士之心矣。”

十余位校、尉、军士齐声叫道:“大人赏脸,兵士心意。”

李愬起身道:“众勇士,老酒可矣,但喝无妨。但这鸡、鸭、鱼、肉还是送往伤病营为好,大伙以为如何?”

大家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马少良道:“大人之言,不可违也。”

小校命人送走鸡、鸭、鱼、肉,只留些素菜,众人开怀畅饮,痛快淋漓。

宴毕,众人送李愬久远。李愬对马少良说道:“汉李广与兵士同甘苦,共患难,如此,快意哉。”

 

新兴寨背面,有数顶军帐,周匝栅栏,营门挂“伤病”二字,有两老军守护。

一老妈妈,手提竹篮,来探望病中的儿子,老军一边指引,一边说道:“老妈妈,你的儿子已经痊愈,快赴军中了。”

老妈妈眼睛笑成了一条线,双手打拱说道:“托福,托福。”进了军帐。兵甲突然见到老娘亲,立时从床上跳了下来,十分激动地叫道:“老娘亲。”其他兵士也围拢了过来,问寒问暖。老妈妈忙从篮子中掏出了红枣,山果,递给大家,然后拉着儿子左瞧右看……

兵甲说:“老娘亲,儿子已经好了,马上就要进大营内。他们和我一样,都好了。”兵甲指指其他兵士。

“是啊,老妈妈,我们都好了,马上就要进大营了。”其他兵应道。老妈妈摇摇头,有点不相信,拉拉儿子的腿:“好了?”

“你看,好了。”兵甲来回蹦跳着。

“好了就好,好了就好。”老妈妈乐得合不拢嘴。

“你儿子好幸运,还是李大人亲自为你儿子挤得脓包,上好的药,包好的腿。”兵乙说道。

“哪位李大人?”老妈妈问道。

儿子兴奋地说:“就是节度使李愬李大人。”

“啊……”老妈妈的脸色逐变,泪水就扑簌簌地往下掉,儿子忙给老娘亲拭泪。

众兵士忙劝解道:“老妈妈,不要激动。李大人常到伤病营来,问寒问暖,可关心我们着。”

“唉,”老妈妈叹口气说道:“孩子们,你们不知晓,当初……”

原来,唐德宗时,老妈妈的丈夫、兵士甲的爹爹是西平忠武王李晟的亲兵,中了箭伤,西平忠武王李晟用尖刀刺破亲兵腿上脓肿的伤口,用力排挤脓血,又用嘴亲口吸吮,亲兵万分感动,奋力杀敌,血染疆场。

“……今天,李大人又为我儿排挤脓血,怕是再也见不到我的儿子了。”老妈妈伤心地说道。

“老娘亲说得什么话!”儿子怪道,“国家有难,匹夫有责,你常对儿说‘大丈夫就应建功立业’。”

“儿啊,老娘亲不是拉你后腿,实指望你奋勇杀贼,光耀祖宗。老娘亲伤心的是怕再也见不着我的儿啊。”

儿子笑了,一圈兵士都笑了。“放心吧,老妈妈,战场上,我们就是兄弟父子兵。”

老妈妈向兵士们道别,他们族拥着老妈妈送出营门外,老妈妈渐渐消失于远方的山道中。

 

 

经过数日的巡察、走访,李愬对新兴大寨的军资运转、将领、兵士等方面有了较为详尽的了解,于是,招集众将商讨军情。

众将分坐已好,正等李愬发话,忽然传来哨探的宣“报”之声。

“报――”哨探单膝跪倒,高声叫道:“宜阳寨贼将丁士良引一队兵正在寨外高声骂阵。”

新兴大寨外,吴元济大将丁士良骑一匹五花战马,挥一把大砍刀,在小河边命兵士骂阵。贼兵乱七八糟挥舞着刀枪高声叫骂:“李愬李愬,胆小鸡婆;李愬李愬,回家抱窝……”

寨外的叫骂声时时传于帐内,一骑将忍不住站了起来,怨声怨气地说道:“李大人:袁大人在此,两军相安无事。自大人到大寨之日,贼兵数次骂阵,我等拒不应战,难道如此怕贼不成!”  

李愬对骑将挥挥手,示意坐下,对哨探道:“免战牌高高挂起,任凭贼兵叫骂。贼兵近于寨前,乱箭射之。”哨探得令急急退去。

李愬又微笑着对骑将说道:“好,好,勇士也。”又面对众将说道,“今日招集众位将军,正为议论军情也,诸位应像这位骑将一样,敞开胸臆,但说无妨,吾绝无怪罪之意。”

骑将又起身拱手道:“尊大人之命,恕我直言。自大人入营之日,总是巡查军营,不论战事,放纵兵士,军纪散乱,如此下去,如何收拾,请大人明察。”

一小校高声叫道:“李大人,军营中流行一句话,您听到了吗?”

李愬道:“请讲。”

“大人带兵,婆婆妈妈。”

众将领发出一阵轻微的笑声,李愬也笑了出来。李愬一笑,气氛更加轻松,大家七嘴八舌,议论不休:

“我愿带本部兵马,会会贼将丁士良。”

“李大人心底仁慈,慈不掌兵啊。”

  ………

李愬见众将说得差不多了,招招手,军帐内安静了下来。他心平静气地问大家道:“诸位将军,吾于羽林大将军、袁节度相比,名气如何?”众将面面相觑,无人敢应。李愬扫视着众将,娓娓言道,“吾自知个人名气太小,尽管吾满腹兵书、战阵,却从无带兵的经历,这正是贼兵敢于骂阵的缘由啊。”李愬扫视着众将又说道,“昔日,韩信忍受胯下之辱,是弱者吗?非也,乃大智者也。诸将知晓汉高祖‘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计吗?”不少将军点点头。“今招集诸位将军正为此计耳。”

骁将问道:“何为‘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计耳?”

李愬道:“近日,吾在山中巡查,发现一处极好的练兵场地……”

原来,李愬带着马少良查看新兴寨的地势形貌,忽发现一处极好的练兵场地——周匝密林,依着山势起伏,中间有一平缓之地,却只生长着茅草、灌木,一条溪流蜿蜒而过,鸟雀叽叽喳喳飞来飞去……这是山中的一片空地,十分隐蔽。

李愬正站在高处凝望着,他头脑里不断地闪现出将士们在此练兵的场景。自言自语地说道:“天助吾也!”这才回营,召集众将,商议军情。恰逢贼将丁世良骂阵。

李愬道:“此处,山高林密,非常隐蔽,正适合操练兵士,演练战阵。对外,我们一如既往,对敌示弱;对内,我们严格操练,不要敷衍。此谓‘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计耳。”

众将听了,无不伸出拇指,暗暗称奇。

李愬又道:“此处练兵,勿要外泄。倘若被贼兵知晓,必做防备,泄露军机者――”他指了指中军怀抱的尚方宝剑,“天子授吾有先斩后奏之权也!”

众将见到李愬从来无有的严肃、冷峻,齐拱手应道:“遵命!”

出了中军大帐,众将摩拳擦掌,交口称赞,一一散去。

练兵场上,热火朝天。李愬带领众将士一同铲除杂草,放到树木,平整场地,搭建点将台,立战鼓架……

有的兵士已开始操练,练刀,练矛,练射,对打,阵法……整个场面,龙腾虎跃,群情激荡,杀声震天……

李愬坐于点将台上,仔细观看……

 

 

一日,李愬、马少良巡至一山,忽听一片呐喊之声。

李愬惊问道:“何来厮杀之声?”

少良答道:“当地百姓,常遭贼兵骚扰掠抢,他们自练团兵,以防贼兵尔。”

李愬如梦初醒,猛想起临别长安时韩愈飞马《平淮策》。他一拍额头,说道:“韩愈老大人《平淮策》中说道:与贼境连接之村寨,为保家护院,百姓们皆有兵器,习于斗战,且熟知贼寇的兵势,国家并未资助,可百姓却自愿筹备衣粮,保甲护里。吾怎把此事忘怀!快快去看。”

李愬健步向山寨走去,马少良与几位亲兵拉着马紧紧跟上。

只见一山寨映入眼帘,寨墙高磊,寨门大开,林木阴翳,远处田园,鸡鸣狗吠。

一年少英雄,虎背熊腰,手握一杆长枪,正领数十位山民,在寨门前的场地上操练。团兵们衣着散乱,叉、锨、棍、刀、矛,武器不一。但,个个都是膀大腰圆,胡须满脸。见到李愬他们到来,知是官兵,练得更是起劲。

练了数个回合,看到他们休息,李愬这才走向前去。

李愬来到英雄面前,上上下下打量着。这位英雄二十多岁,中等身材,眉清目秀,上身穿紫色百扣紧袖练功衣,下身穿紫色灯笼裤,十分精神。

李愬双手揖道:“敢问壮士高名大姓?”

少年忙还礼道:“官军老爷,在下是山民董少芬。”

“尔等习武已有几年?”

“只因贼兵烧杀抢掠,为护村寨,已有好些年头了。”

“敢问壮士,尔等可愿从军,为国立功,剿灭反贼?”

团兵们看到这位官军老爷对人亲切、口气和蔼,纷纷围了上来。

董少芬听到此话,答道:“护寨,杀反贼;从军,亦杀反贼。只要发粮、发饷,我等愿意从军。大伙说是不是?”

团兵们高举着手中的家伙七嘴八舌地叫道:“只要发粮、发饷,我等愿意从军。”

李愬大喜,紧拉着董少芬的手说:“董壮士,请安顿好家小,速速带领愿从军者投新兴寨大营。”

董少芬问道:“敢问官军老爷,您是――”

马少良哈哈笑道:“你们眼前的,便是唐州节度使李愬李大人。”

众人闻听“唐州节度使李愬”,纷纷跪倒,一起高叫道:“有眼不识泰山,愿听李大人调遣。”

李愬忙扶起董少芬,对大伙说道:“乡亲们,吾在大营恭候列位。”又问董少芬道:“董壮士,听说邻近村寨也有团兵,你可知晓?”

“李大人有所不知,”董少芬双手揖道,“此地,方圆百里于淮西连接处,官军与贼寇已成良犬于恶狼争斗之势,只是苦了百姓。万不得已,村村寨寨只好自成团兵,以防贼寇,小村小寨不算,大的也有十几伙。”

“你与他们熟知否?”

董少芬“嘿嘿”一笑,一只手反复捋摸着后脖颈,不好意思地说道:“村寨团兵,深知假虞灭虢,唇亡齿寒之理,多年来,生死相依,互为联络。本寨紧邻文城关,大伙推我为总联络官。不知大人问此何意?”

李愬听到此处,连连击掌叫道:“好,好,好!本帅就此封你为团兵首领,速速联络各处团兵,愿从军者,来投官军新兴大寨,老夫恭候列位英雄。”说罢,于团兵一一道别,遂于马少良等几位亲兵上马,离山寨而去。

 

董少芬见李愬一行渐渐远去,忙招呼团兵们说:“愿去者,速速准备,待我联络好各路团兵,一同投军,如何?”团兵们同声应答,欢天喜地,一哄而散,各自去做准备了。

奉李愬之命,董少芬很快召集了几路英雄,各自带了数百人马,来投新兴大寨。

一路人马:尉迟雅丹、尉迟雅媜兄妹。二人本是官宦之后,其父为避祸,隐住山中,悉心传授二人武艺。雅丹身材高大,面容俊雅,少有胡须,善使雌雄双口剑;雅媜身材窈窕,弯眉凤眼,十分俊美,善使两口柳叶刀和一条飞索,马上功夫更是了得。

一路人马:闫士强、闫士荣兄弟。二人本为山中猎户,常穿着兽皮缝制的皮衣、皮帽、皮靴,连鬓胡须,分不清眉眼,性情刚烈,曾伏杀虎、豹。二人善使一付数十斤重的钢叉,平地里健走如飞,山林中轻若猿猴,常人难以追上。二人怀有套兽之绝技,狼、虫、虎、豹、兔子、野鸡,无所不能,所以,身上常带一付牛筋套索。

一路人马:史用诚、史用忠兄弟。二人从小放牧牛羊,浓眉大眼、嘴唇宽厚、满脸硬扎扎的短须,一身农家打扮,惯穿一身皂衣,腰上扎一根长长的紫色腰带,头戴遮阳帽,脚蹬毡毛靴,十分利索。呼喊起来,声音辽远。手中武器,更是奇怪:一根白蜡木棍前紧安一铁勺似的玩艺,别人看着不解,二人使用起来十分顺手。近则,如一根哨棒,左盘右转,难以近身;远则百十步开外,铁勺中装一卵形石子,百发百中;三、五十步,伸手一甩,说打鼻子不打眼,这是二人长久放牧牛羊练下得硬功,所以,身上常挂一牛皮缝制的装石袋。

一路人马:田智荣、马壮。田智荣本私塾先生,通文墨,有谋略,远近人称“小诸葛”。他一副私塾先生的打扮,挂一柄长剑,虽武艺平平,却为团兵信赖。与他形影不离的是结拜兄弟马壮。

马壮,原是屠户。其粗黑矮壮,大脑袋,凸眼睛,厚嘴唇,肉鼻子,性格温顺,活似弥勒佛。他力大如牛,手中的武器便是一杆磨杠,可力敌数人,上阵只穿一件双层牛皮马甲,惯于步战。只要有人要求,他就给大伙儿表演翻碌碡的绝技。农家的碌碡,少说也有千儿八百斤,他蹲下身子,屁股一拱,碌碡就直立了起来;若用双手,掀翻十个八个滚儿,大气也不喘一下,常常迎来团兵的喝彩声。

李愬得了这些英雄,又得了数千兵丁,心中十份高兴,一面申报朝廷,一面命押粮官程异从唐州急急调用军械、衣甲,粮草。李愬命虞侯马少良为统领,董少芬副之,号为“山河十将”,又将带来的团兵精挑细选三千众,号为“突将营”,日日操练,不提。

 

 

一个晴和的日子,李愬端坐于点将台上,众将领分坐两边,四周旌旗随风招展。

一面杏黄旗高高竖起,十分醒目,上写着:山河十将。

演兵场四围林木葱茏,官兵依着山势,分数个地段列队坐下,空旷的演兵场上不见一人。

突然,点将台上传来一阵战鼓声……

又传来一阵战鼓声……

三阵战鼓擂过,只见“三河十将”统领、虞侯马少良于点将台上将手中红旗一挥,突然,“突将营”从密林中分为数路冲了出来,呐喊之声,震天撼地,层层叠叠,一往无前……

一路旌旗上写――山河十将:尉迟,只见兄妹二人挥刀跃马疾驰在前,身后八百兵士右手持腰刀、左手持盾牌冲了出来。

一路旌旗上写着――山河十将:闫,这一路尽使钢叉……

一路旌旗上写着――山河十将:史,这一路尽使哨棒……

一路两面旌旗上写着――山河十将:田;山河十将:马……

四路兵马旋风般冲到场中,分四个方阵整齐排列,统领马少良红旗一挥,当下数千人悄无声息,仿佛这里是空旷的原野。

马少良又一挥,三千余兵,立时变幻成武侯八卦阵,将士口中不断发出“嗨、嗨、嗨、嗨”之声。

再一挥,又变幻成一字长蛇阵。滚地的阵形搅动着尘土漫天,只听呐喊声,难见露影之人……

这些从山民团兵中招收的将士多年与贼兵交战,久经沙场,人人胆大包天,个个力大无穷,怒吼之声,山呼海啸……

观看的官兵不时地发出惊呼与赞叹……

战阵演练结束了,将士们自行休息。这时,只听山河十将闫士强高声叫道:“弟兄们,马壮将军的绝技武功,给大伙献上,要不要?”众将士齐声应道:“要――”

十来位兵士从一旁连拉带推,滚出一个千把斤重的大碌碡来,放于场中央。

马壮一来想在众人面前显显自己的神力,二来也想给大家助助兴,也就不客气地来到碌碡前,憨憨地笑笑。只见他挥挥拳脚运运气,扭转身子蹲下去,屁股一拱,碌碡就立了起来,又一拱,倒下去,如此几个回合,众人大笑不已。

又见他扭过身子,双手一掀,就像翻石块、搬土胚一样容易,一连十数个,人人赞道:“神力,神力!”

一会,马壮又叫人拿来自己的武器――一杆磨杠与五名兵士互推,兵士连连倒退……

李愬站于点将台上,微微颔首,自言自语道:“时机到矣。”

 

练兵场演练兵阵过后,官兵士气大振,众将多有献进军之策,李愬心中大喜:进兵的时机到了。于是,召集众将领商讨进军之策。

李愬问马少良道:“宜阳寨贼将何许人也?”

马少良道:“守将姓丁,名士良,为关西人氏,原为官军统领。贞元中,与吴元济作战被俘,丁士良谢不杀之恩,遂被吴元济所用。”

“其武艺与将军相比若何?”

“可以一战。”马少良答道。

“报――”哨探报门而入“大人,丁士良率领人马又在寨外高声叫骂,施放冷箭,伤及‘突将营’兵士二人。”

“再探。”李愬道。哨探应声而去。

听到伤及“突将营”兵士,闫士强再也压不住心中的怒火,“忽”地站了起来叫道:“我们当团兵时,也没有如此受辱。丁士良有三头六臂?竟如此害怕!我愿带本部人马会会丁士良。”

尉迟雅丹接道:“我们团兵不同于官兵。我们祖祖辈辈生活于此,家园被侵占,房屋被烧毁,猪、马、牛、羊尽被掠夺,许多人的父、母、妻、子被伤害,我们与贼兵有不共戴天之仇。如此下去,团兵如何安心于此?望大人三思。”

“如此下去,还不如我们回家守护家园!”闫士强又高声叫道。“山河十将”也都随声附和。只有田智荣稳坐着,反复捋摸着山羊胡须,不动声色。

众将的牢骚似乎在预料之中,李愬毫无愠怒之色,望着田智荣,和缓地说道:“田将军有何高见,说说看。”

田智荣起身施礼道:“谨遵大人之命,不知当讲否?”

李愬笑道:“但讲无妨,岂能怪罪将军。”

田智荣面对诸位,缓缓地说道:“诸位将军,稍安勿躁。对敌示弱,这是李大人大谋大略也,可称‘骄兵之计’。李大人高坐中军大帐,任贼辱骂、施放冷箭,在于鼓我士气也,可称‘激将法’。一旦我士气激活,灭贼便在今朝也。对否,错否,愿聆听李大人教诲。”

李愬微微笑道:“想不到山村乡野,竟有高人田将军,人称‘小诸葛’,名不虚传也。”

马壮听了称赞之话,立时瞪大了双眼,张大着嘴巴,晃晃大脑袋,双手直拍着胸腔叫道:“我咋想不到,我咋想不到!”众人大笑。

李愬又道:“田将军,请说说看,第一仗,该如何下手?”

“窃以为突袭为上。兵法云‘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田智荣答道。

“啪”,李愬猛地拍了一下桌案,大声叫道:“好!”又对诸将说道,“李愬岂贪生怕死之辈。食王之禄,忠王之事,吾岂不知晓!只是官兵连连败北,深感时机未到。今见众位将军壮怀激烈,群情振奋,吾为之动容。尔等岂不知吾早已谋略停当。”

诸将听到此处,纷纷请战,闫士强高声叫道:“我愿为前部先锋!”

马壮看到此,推推这个,推推那个,憋红着脸说道:“我、我、我干啥哩!”众人笑。

李愬站了起来,挥挥手。待大家情绪平息之后,李愬道:“谋略不当,吾甘受天子降罪;阵前不力,有违将令者――”李愬从架上取下尚方宝剑,抽出一尺有余,只见那剑寒气逼人,又推于匣中,置放案上:“别怪李愬无情,吾会如诸葛孔明一样-挥-泪-斩-马-谡!”

声音铿锵,掷地有声。

众将领从未见李愬脸色如此冷峻,肃杀之气逼人,望之生畏。

李愬扫视着帐下,威严地喝道:“众将听令,三更造饭,四更出营,号炮为令,违令者,斩无赦。”

众将高声应道:“遵命。”一一退下,独留下马少良、董少芬、田智荣,四人人密议许久。

 

 

.第二天,新兴寨大营吊桥缓缓放下,兵士取下了免战牌。董少芬带着一队人马出了大营,过了吊桥,散乱不一地向宜阳寨走去……

天气晴好,风和日丽,飞鸟并未因兵士出动而惊飞,在树丛中、在森林中鸣叫飞落……

董少芬刚转过一道山岗,恰逢贼将丁士良带一队兵丁巡营。只见这位关西大汉,头戴银盔,身披甲胄,紫色面皮,短而硬的胡须,骑一匹五色战马,使一杆大砍刀,很是威武。

士良看见官兵散乱不整,哈哈大笑,对兵士说:“看我擒捉这些猪狗!” 拍马挥刀而来。少芬一见,回马便走,士良急急追赶。刚绕过山岗,只听一声怒喝:“下去!”士良就听脑后一阵风声,被马少良一刀拍于马下,董少芬回马擒捉,闫士强、闫士荣兄弟率兵士们一拥而上,按住倒地的丁士良,解开牛筋皮绳,五花大绑,拖拽于大营。

突然,宜阳寨前一声惊天动地的号炮,伏兵从贼寨两边的树林中、草丛中跃然而起,似天兵突降。贼兵来不及关闭寨门,官兵就冲进了贼寨……刀光、剑光闪闪,杀贼之声阵阵。数年来,这些贼兵从来没有打过败仗,总是乘胜而归,哪里还会想到官兵冲进大营!贼兵惊慌失措,哭爹叫娘,狼奔豕突,如蝗虫般四散而逃,来不及逃走的,五个一群,十个一伙跪在地上等待官兵收降。跟随丁世良阵前回逃得贼兵见状,只好丢抛兵器,跪伏于地,单等官兵收降。

官兵缴获了大批的甲胄兵器、物资给养,人人欢天喜地,欢呼之声响彻原野,一扫数年来的晦气。

一队兵士压着最后的兵甲粮草,赶往新兴大寨。田智荣、马壮断后,命兵士拆毁、焚烧宜阳寨,熊熊大火冲天而起……

新兴寨中军大帐内,李愬稳坐于案中,众将分两厢坐定,人人脸上挂着笑容,洋溢着胜利的喜悦。李愬命兵士押进丁士良。

士良屡败官军,在新兴寨,多次骚扰、叫骂、施放冷箭伤人,大帐外群情鼎沸,一片喊杀之声。

李愬端坐大帐中,士良仰首挺立。

李愬喝道:“跪下!”

士良大叫道:“要杀要剐,任由尔,何怒之有!”声声震帐,面无惧色。

李愬赞道:“真大丈夫也。”命松绑,亲扶士良椅中坐下,对士良道:“将军原是朝廷军官,本应效忠天子,何以助纣为虐,涂炭百姓?迷途知返,犹未为晚。将军若今日归顺朝廷,吾申报天子,投吾军中,将功折罪,如何?”

士良感动良久,遂跪拜于李愬前,说道:“今被大人施巧计擒捉,以礼相待,使吾再生,吾愿以死报答恩公之义,助公灭吴元济,以雪心中之悔恨矣。”李愬大喜,忙搀起士良,任其“捉生将”之职。

李愬拿下了宜阳寨,得了“捉生将”丁士良,心中大喜,命军士放假三日,以示庆贺。

各部杀猪宰羊,开坛畅饮,欢呼之声此起彼伏,新兴寨沉湎于节日的漩涡中,一扫数年之晦气……

 

十一

 

一行十余人马蜿蜒于文城关外的山道上,渐渐爬上了山脊――一处便于观察文城关的地方,众人下马观望。

李愬的目光扫视着巍峨、险峻的文城关,扫视着四周的山势,关前的战场,最后,目光落在了高霞寓率官军曾经驻扎过的旧营寨――被大火焚烧过的地方。

林木中,时不时可显现烧毁过的片片旗帜、将士的衣甲、其它散落物…过火的栅栏的残存木桩,有的已被茂盛的草木掩映着……

他的眼前似乎闪现出熊熊大火,官兵四散奔逃的情景,耳际传来风声、焚烧声、呐喊声……高霞寓痛苦、无奈,单人、单骑策马唐州的孤独形象……

李愬远远地望着文城关,深沉地思索着。

突然,文城关城门大开,从关上冲出一队兵丁,直奔而来。李愬见状,挥手众将上马,徐徐转回。

 

新兴寨中军大帐内,李愬于众将领商议攻打文城关之策。

尉迟雅丹说道:“我兄妹二人,愿带本部兵马为前部先锋,试探虚实,大人再做定夺。”

史用诚说道:“宜阳寨已破,我军气势正盛,若四围攻打,贼兵难以四下相顾,城必破也。“

李愬摇摇头道:“文城关号称‘铁城’,名不虚传。官军在此多次被打败,只宜智取,不可力战。”

田智荣说道:“官兵伏于近城之处,用一将,诈败于敌,将贼兵引离城池,围而歼之,则文城可破也。”

李愬道:“此计可用。但,守将吴秀琳,非无能之辈,倘若识破此计,又该如何?”

丁士良施礼道:“众位将军有所不知,文城守将吴秀琳极有谋略,但,武艺平平,不足为虑。其手下大将陈光洽有万夫不当之勇,若擒捉了陈光洽,文城可破矣。”

李愬道:“谁可领兵擒捉贼将陈光洽?”

马壮猛地站了起来,双手拍打着胸部“啪啪”作响,高声叫道:“谁能掀翻我,谁去。”说着,扎起了角斗架势。众人笑。

史用诚说道:“陈光洽不打马下将军,你又不会骑马,如何去?”

马壮一听此话,悻悻不乐地坐了下来,众人又笑。

史用诚说道:“我兄弟二人愿领本部兵马前去活捉陈光洽。”

丁士良道:“吾寸功未立,被大人授予‘捉生将’之职,总深怀愧疚。李大人、诸位将军:请让我领兵前往,定活捉陈光洽,献于帐前,以谢李大人高天厚恩,以谢诸位弟兄们深情厚谊。”

李愬沉思了一会儿,说道:“活捉陈光洽,只可使巧计,不可力敌。‘捉生将’听令:命将军领史用诚、史用忠二位将军、率‘突将营’三千兵马前去活捉陈光洽。”三人向前,领了令箭。李愬又亲授机宜,三人点头称是……

 

文城关前,丁世良扎好阵脚,命兵士叫阵。

一声号炮,关门洞开,从关内冲出一队人马,为首的正是守关副将陈光洽。城楼上,吴秀琳正在观察阵情。

两军对圆,丁士良正要发话,陈光洽身边一牙将也不答话,跃马挥刀冲向前来。

丁士良冷笑一声,看看贼将近前,举起大刀迎了上去,只三回合,只听士良大喊一声,牙将翻身落马,身首两段。官兵顿刻欢呼起来,高喊着:“杀贼,杀贼!”

陈光洽大怒,跃马飞驰而来。士良见光洽来势凶猛,忙虚晃几刀,策马后退几步,双手一揖,高声叫道:“将军且慢,听我好言劝你几句,再战不迟。”

陈光洽怒骂道:“无耻叛贼,还有何面目与我搭话,看刀!”大刀猛地挥了过来。士良被逼无奈,只好持刀相斗。二人一连斗了二三十个回合。

士良看到光洽刀法浑熟,无有破绽,于是,虚晃一刀,回马便朝本阵奔来,陈光洽穷追不舍。看看光洽已近阵前,只见史用诚从阵后闪出,用手一挥,高叫一声:“下去!”一鹅卵大小石球飞手而出,正中光洽战马右眼,光洽战马哀鸣数声,前蹄高高奋起,即刻倒地,四肢抽搐,光洽被战马拖倒。史用诚、史用忠兄弟二人与众兵士一拥向前,将陈光洽绑得结实……

贼兵见主将被捉,呼喊着、拖曳着兵器,逃回关上。

吴秀琳站在城头上看得目瞪口呆,望着官军押着陈光洽渐渐远去,不由得捶胸顿足,懊悔万分……

 

十二

 

文城关府衙后院是一处花园,花园中一池碧水。明净的夜空悬浮着一轮明月,若隐若现的房舍、花木、圆月倒影池中,微风起处,涟漪轻泛,池水中又一番天地。吴秀琳身着软衣纱帽,一副秀士打扮,坐于几案前。几案上,几盘点心,一壶酒,几只杯,身旁有两小童斟酒侍立。几案前,一左一右两妾,长发高挽,丰腴、美艳至极:一位怀抱琵琶,一位手抚古琴,正弹奏着古曲,曲调婉约、深沉,哀怨动人。

只听二人轻弹弱唱,正是王之涣的《凉州词》: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一曲歌了,吴秀琳饮了一杯酒,一边用手击节几案,一边自己哼唱着又一首曲词。两妾已听出是王之涣的《登鹳雀楼》,忙随了上去: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吴秀琳唱得轻慢舒缓,泪眼潮潮,又饮了一杯酒,用手一挥道:“下去吧。”两妾施礼退去。

吴秀琳命两小童撤去果盘、杯具,点上烛火,摆上笔、墨、纸、砚,奋笔疾书,几行隶楷跃然纸上。

中常侍、太子詹事、唐州节度使李愬大人台鉴:

吾,罪将吴秀琳也。本天子朝臣,为吴氏父子所裹挟,不得已,背离朝廷已数年矣。吾,岂不知此诛灭九族、凌迟处死、弥天之大罪呼!久处朝廷之远,身不由己矣。今见丁士良为大人重用,使吾暗夜如见一缕光亮矣。吾,今献文城,使大人立不朽之功于朝廷,诚望大人禀明天子,赦吾之罪,吾视大人如再生之父母也……

吴秀琳书罢,转身回走,两小童收拾笔、墨、纸、砚……

 

李愬坐于中军大帐内,文武众将分坐两边。李愬命道:“压粮官程异、‘山河十将’尉迟雅媜听命:命你二人引五百兵押送贼将陈光洽于唐州大牢,听候朝廷发落.再从唐州押运粮草转运新兴大寨。不可有误。”二将领命而出。

李愬正要发令,哨探一声进报:“报——贼将吴秀琳差人与大人书信一封,请大人过目。”

虞侯马少良接过书信,递于李愬。李愬读了书信,大喜过望,手掌猛击桌案叫道:“文城关破也!唐州刺史史进城听命!”

史进城应声出列,答道:“卑职在。”

“命刺史大人率‘山河十将’、领三千兵至文城关,收降吴秀琳。吾率中军随后赶到,速速前去,好生安慰,勿使生乱。”李愬交代道。史进城领命而出。

刺史史进城、‘山河十将’领命出了中军大帐,众将军纷纷上马,提着兵器,谈笑风生,喜欢万千,跟着刺史史进城浩浩荡荡开向文城关。

史进城领三千将士来到文城关前,只见关门紧闭,正要叫小校叩关收降,突然,关上鼓声阵阵,矢石如雨。史进城大惊失色,忙命将士退后一箭之地,令哨探飞马回驰新兴寨,禀告李愬。

李愬正要与马少良、董少芬等人上马,只见一骑飞马疾驰而来。哨探来到众人面前,翻身下马,跪报道:“李大人,吴秀琳有诈!大军前至文城关,突然,城上矢石如雨,关门紧闭。”

李愬猛地一愣,惊问道:“可曾伤有将士?”

哨探回报道:“禀大人,未伤一人。”

李愬想了想,微微笑道:“速去回禀史大人,不要惊慌。这是吴秀琳要吾前去亲自收降。”回头又对马少良等人道:“吴秀琳心细如发,这是因怕官军有诈,单等吾前去受降。快,上马。”

李愬等人纷纷上马,快马加鞭,来至文城关。

官兵见主帅到来,立刻欢声雷动,手举着刀、枪、剑、戟,高声呐喊着:“杀贼,杀贼!”兵器如林,寒光闪闪,场面宏大,激奋人心。

李愬来不及下马,策马于高处,对着将士叫道:“吴秀琳非诈降,是专侯吾前去收降也,尔等扎好阵脚,待吾前去。”说罢,独自策马前去。

马少良、董少芬策马相随,李愬止住道:“吴秀琳不欺吾也!其所以突然放箭,是因刺史官阶太小,未能接洽耳。”说罢,单人独骑,来至关前。

吴秀琳站在城楼上看得真真切切,见李愬前来,立刻命兵士大开城门,也单人独骑,飞马下关。

吴秀琳来到李愬面前,翻身下马,跪拜于李愬脚下,口中说道:“罪臣吴秀琳,羞见节度使李大人。”说罢,常跪不起,恸哭不已。

李愬久久地抚摸着秀琳的项背,安抚道:“迷途知返,犹未为晚。今将军背离吴贼,降于天子,也不失英雄之本色矣。待吾奏明朝廷,赦将军之罪。将军献文城关,功莫大焉。”

吴秀琳道:“羞愧,羞愧,李大人雅量、海涵,吴某至死也不忘恩公大仁大义也。”说完又叩头不止。

李愬掺扶起秀琳道:“如今,你已是大唐的将军,你我,兄弟也。破灭吴元济,扫平蔡州,使百姓安居乐业,乃吾之夙愿也。”

秀琳道:“谢恩公不弃,吾愿竭诚相报,此心天地可鉴!”二人相互掺挽着向关上走去。关上、关下将士一起高呼“万岁,万岁。”呼喊之声响彻山林、原野……

 

李愬高坐于文城府衙正堂之上,两厢是官军文武众将领。吴秀琳带领一班文官武将跪于堂下。

吴秀琳双手高举着账册文表说道:“节度使李大人在上,吾等愿听命于左右,为国立功。这是文城守关将士名册、仓廪、账目,数字钱粮,均在其中,请大人过目。”

马少良接过放到案上。李愬忙下阶掺起秀琳,对一班降将说道:“诸位将军,快快请起,快快请起。”

一班降将“呼啦啦”地站了起来,分坐两厢。

李愬道:“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众人随吴将军背离吴元济,乃天子洪福、百姓洪福也,也是尔等仁智的选择。吾已奏明朝廷随吾出入疆场,以戴罪之身,将功折罪,可乎?”

文武降将一起答道:“我等愿军前效命,将功折罪。”

李愬听后大喜,高声叫道:“唐州刺史史进诚大人、尉迟雅丹将军听命:命你二人带五百兵,护送文城关守将之老小家眷,迁于唐州,好生安顿,勿使阵前将士分心。”

二人应道:“遵命。”离帐而去。

“催粮官程异、尉迟雅媜将军听命:鉴于淮西大旱,吾已申报朝廷,命你二人领本部兵马于文城关前开设粥棚,施舍四方流民,救民于水火,以彰显天子爱民之恩德。”

二人领命而去。

“其余将校,安坐于位,就此摆酒设宴。一为文城关大捷,二为庆贺文城守将归顺天子。诸将可脱盔解甲,解下佩剑,开怀畅饮。”

堂下一片欢呼之声。李愬又命人于堂下摆一案与众位平起平坐。

马少良高声叫道:“开—宴――”

司厨们进进出出,大块的牛、羊肉,鸡、鹅、鱼、鸭,杯、盘、酒具,摆满了案几之上,人人欢喜无比。

李愬、吴秀琳、马少良案几紧挨着,彼此亲密无间。

几杯热酒下肚,吴秀琳涨红着面皮,对李愬道:“李大人,吾有两小妾,弹、拨、歌、舞,很是悦目入耳,愿为诸将助兴,若何?”

李愬道:“饮酒助兴,歌舞升平,有何不可。”

吴秀琳起身道:“诸位将军,谨遵李大人之命,有丝竹之音助兴,以娱诸位将军。”说罢,双手一拍,从后堂走出两美妾,娉娉婷婷,如仙女下凡,一抱琵琶,一抚古琴,坐于堂中,“叮叮咚咚”,调停得当,一阵仙乐,飘飘渺渺地从天上飘来。

众将官不由地停住了手中的杯盏,呆看着二美妾的弹唱。细听,乃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汉祚衰。天不仁兮降乱离,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时。干戈日寻兮道路危,民卒流亡兮共哀悲。烟尘蔽野兮胡虏盛,志意乖兮节义亏。对殊俗兮非我宜,遭恶辱兮当告谁?茄一会兮琴一拍,心愤怨兮无人知。

出入宫廷的李愬,自然对这宫廷之乐十分熟悉,一边击节,一边轻声合唱。只看得众将官心神荡漾,只听得众将官目瞪口呆。

一曲终了,马壮拍拍自个大脑袋反复地说:“我当神仙了,我当神仙了。”身旁的田智荣拉拉马壮道:“要当神仙,且听下曲。”众人大笑。

李愬微笑着对二美妾道:“宫廷音乐,太得高深,来一首《无衣》如何?”说罢,自己已唱了起来,琵琶、古琴紧紧随上。

这首民间音乐,人人耳熟能详,众人也就跟着唱了起来: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这雄壮有力的歌声传之远近,酒色壮胆,人人豪气冲天。

突然,吴秀琳长跪于李愬案前说道:“李大人:刚才弹唱者,乃吾之两小妾也。吾深谢大人之厚恩,愿将两小妾献与大人,以解鞍马之劳顿,诚望恩公纳之。”说完,涕流满面,人人为之动情。

李愬突然站起,连连摇手,作色道:“将军请起。你我,兄弟也,何出此言!吾奉天子之命,剿灭吴元济,为的是淮西百姓免遭涂炭,其可以美色愉悦?况,众多弟兄,无有家室多矣,随吾征战,辛苦至极,岂能独自安享欢乐,忘了兄弟?望将军迁两妾于唐州家室,吾心方安也。”

吴秀林满面羞愧道:“得罪,得罪。恩公高风亮节,实吾之楷模也。”于是,对两小妾挥了挥手,两小妾识趣地退了下去。

吴秀琳还就与座,众将领听了此话,无不动容,感慨万千。

 

十三

 

文城关外,数里之遥,在几株高大树木的旁边,程异、尉迟雅媜搭建起了一长溜的简易芦棚。芦棚下,支有十几只大锅。司厨们不断地下米、煮粥、烧火,施舍四方饥饿的流民。不远处,有兵士守卫着——用车辆围堆在一起的屯粮的地方;更远处,有站哨的兵士。

适逢当年蔡州大旱,众百姓纷纷外逃,饥民们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步履艰难,多为老人、妇女、孩童。

尉迟雅媜见一老妇人拄着拐杖,摇摇欲坠,身旁有一小女孩艰难地扶着奶奶,赶紧走了过来,搀扶着老妇人坐到一大石上,命兵士端来一碗粥,尉迟雅媜接过碗递与老妇人,老妇人艰难地指指小女孩。雅媜道:“老大娘,你先吃,还有。”兵士端着粥碗正向小女孩走来。

小女孩如饿虎扑食,一口气就喝完了粥,向兵士伸张着空碗……

老大娘喝完了粥,有了点气力,颤巍巍地跪了下来。雅媜慌忙拉了起来,十分亲切地说道:“老大娘,我和你一样,也是被叛兵所逼,投了官军。你家住哪里?”

老大娘说道:“蔡州城外三十里,听说官军放饭,我走了三天才到这儿,谢官军老爷救命之恩。”说罢,又要下跪。

雅媜拦挡道:“蔡州城也遭了饥荒年景?”

“唉――”老妇人长叹了一口气说道:“吴元济老贼,纵兵抢掠,把百姓的粮食抢得一粒不剩。逼得老百姓网罗山雀,挖光野菜,搜尽鱼虾,乡亲们盼望官军老爷快快杀尽这些害民贼……”

尉迟雅媜道:“我也是活不下去了,才从军杀贼。我一定要把这些告诉节度使李愬大人……”

一棵高大、身围丈余的大树下,饥民围在树下,树身上张贴着告示,一衙役正在读着告示……

旁边不远地方的一棵大树前,用木杆临时绑扎起、又用柏枝、松枝插满的彩门,横木上挂一长木板,上写:文城行县。

用长条木板与木棍绑扎起来的桌案,几只马扎。县官坐于中间,身旁几位衙役,刀笔吏一旁正与几位饥民交涉着什么……

只听读告示的衙役大声念道:“……淮西饥民:李愬大人将淮西民情上告朝廷,天子得知淮西连年兵祸,百姓饥馑,特在文城设立行县,以理淮西饥民之事。愿投亲靠友者,本县发放路费银两,无所依者,着本行县手谕,可迁往唐州、随州、邓州、房州……皇恩浩荡,泽及淮西;天子爱民,雨露甘霖……”

淮西饥民,奔走相告,投奔行县,络绎不绝,前后达五千余户。也有小股叛兵前来投奔……

 

十四

 

攻下文城关,官军士气大盛,众将领纷纷出谋划策。李愬召集众将在文城府衙议论军情。李愬道:“诸位将军,你们久居淮西,对吴元济军情了如指掌,说说看,我兵锋指向何方。”

众人交头接耳,说法不一。

闫士强道:“我军兵锋正盛,不如直指洄曲,洄曲一破,蔡州指日可平也。”

吴秀琳摇头摆手道:“洄曲乃为董重质领数万精兵把守,以我万余人马攻打洄曲,实乃以卵击石、自取败亡也。”

“自随李大人征战以来,连连取胜。你怎么说‘以卵击石、自取败亡?’吴将军实乃妇人之言也。”闫士强说完,又比划着妇人形象,众人大笑。吴秀琳面皮紫涨,无以言对,十分尴尬。

李愬道:“议论军机,闫将军不可取笑。”

闫士强申了申舌头,低头不语。

田智荣说道:“吴将军言之有理。文城虽破,但,文城四围还有朗山寨、嵖岈山寨、西平寨、青喜寨等不少贼寨,假使攻打洄曲,贼兵前后夹击,我当如何!”

吴秀琳说道:“田将军人称‘小诸葛’,名副其实。以愚之见,不若扫平这些小小贼寨,再攻打洄曲不迟。”

丁士良道:“以我之见,莫若先打嵖岈山。”

“为何?”李愬问道。

“嵖岈山是吴元济囤积粮草、储藏军资之地,守将柳子野又是一员猛将,若荡平嵖岈山,远近贼寨,粮草必断,一定惊慌。我等降将游说众寨,也许会不战而降。”丁士良答道。

李愬道:“嵖岈山南逼荆楚,北控东京,为汉光武刘秀创立基业之地,易守难攻。只能智取,方为上策也。”

田智荣起身说道:“我愿领本部兵马先行探道。”

马壮也起身道:“对,我们愿做先行。”

李愬起身、低着头,在案前来回踱步。少顷,说道:“马少良,田智荣,马壮,尉迟雅丹听命。”四人应声而起。“命马少良为主将,田智荣为随军参谋,马壮、尉迟雅丹为副将,你四人率五千兵攻打嵖岈山寨,可与山前开阔地扎住营寨,轮流叫阵。柳子野若下山争战,尔等只许败、不许胜。但见后山火起,四人一起出马,奋力杀敌,擒捉柳子野。”

四人领命而去。

“董少芬、闫士强、闫士忠三位将军听命:我已差人打探清楚,嵖岈山后,有一小道可通山上。命你三人从‘突将营’挑选一千善于攀爬山崖、精壮之兵,多带套索,找一山民为向导,从山后杀向山前。”

三人领命而去。

吴秀琳赞道:“恩公初到淮西,如此熟知地形,随军布阵,自愧不如。”

李愬道:“孙子兵法云:‘不知山林、险阻、沮泽之形者,不能行军;不用乡导者,不能得地利。’为将者,必知地利,方可行军也。”

丁士良怨道:“大人何不差我从后山领兵立功?”

李愬微笑道:“将军勇气可嘉。少芬、士强兄弟,猎户出身,攀爬山崖,披荆斩棘,如履平地。阵前争战,其不如将军,翻山越岭,将军应不如猎户兄弟矣。”

吴秀琳道:“恩公知人善任,实乃大唐之韩信也。”

李愬挥手道:“自愧不如,自愧不如。”

 

马少良、田智荣等领五千人马迤逦于嵖岈山行军道上……

好一座凶猛的大山。千山万壑,云遮雾绕,峰回路转,流湍飞瀑。寨墙耸立于山林之间,山道隐伏于草丛之中。

山脚下的第一寨,山腰中的第二寨,山顶的第三寨,寨寨形势险要,易守难攻,令人生畏。

四人指点着山势地貌,个个露出惊讶之色。

马少良道:“李大人要我等智取,实乃万全之策。”

田智荣道:“鄙人曾游历此山,上有天摩峰,点将台,桃花洞等,天造地设,不可胜数,实乃屯粮养兵之要地也。”说完,又指着远处的一片开阔地道:“此处正可扎营安寨。”

马少良道:“就以田参谋之意,于此处扎营安寨。”遂命军士扎下阵角,埋锅造饭。

第二天,马少良、田智荣命军士在山下叫阵。敲一会儿战鼓,叫骂一阵,到了中午又换一拨人。天色渐晚,兵士便退回营寨。

 

柳子野是吴元济倚重的一员战将,文武兼备。山上风寒,只见他头戴软皮帽,身披软皮氅,脚蹬软皮靴,谈笑自若。一旁的炭火上烧烤着几只山鸡,正与两位副将饮酒。听到山下小校来报,柳子野嘿然一笑:“看此山形地貌,就是十万天兵也奈我何,但敢抢我山寨!走,看看去。”两位副将与几名随从跟着柳子野踩着石阶一步步走下山来。

山下第一寨寨门紧闭,寨墙高厚,上置滚木礌石,强弓硬弩。两边山势陡峭,形若锁钥。柳子野站在寨墙上,观看官军动静。只见山前一片帐幕,成品字形驻扎,正中一面“马”字旌旗高高飘扬,一群官兵,队形不整,在山下叫骂。

一副将说道:“这是李愬帐前大将——虞侯马少良,此人不可小觑。”

柳子野冷笑几声:“山下骂阵,必是诱我出击。官军敢骂阵,你等可擂鼓,激官军前来攻寨,但敢进前,尽管施放滚木、擂石,使之成为肉饼。”又命一副将道:“从三寨调些兄弟,严防一寨,我守二寨,好上下照应。”副将得令,调山上守兵不提。

就这样,山下一阵叫骂,山上一阵擂鼓,有如对台戏,热闹非凡。

董少芬、闫氏兄弟正领着一千团兵披荆斩棘,攀爬险峻山崖,渐渐接近山顶……

马少良领三位将军在帐外焦急地望着远山……

远山,突然一股烟柱冒起,渐渐起了火光,喊杀之声隐约传来,三人纷纷披挂上马,率领兵士来到山前,静候其变,留尉迟雅丹守营。 

柳子野于二寨中也远望着山上的烟柱、火光,大惊失色,不知何故。就见有无数兵丁从第三寨潮水般涌下,一小校惊恐万分冲下,跪报柳子野前:“柳将军,从山后突然冒出无数官兵,已占领山上大寨,正向山下冲来……”

柳子野凝望着从山上逃下来的兵士,做梦也想不到官军会从山后杀来,口中叫道:“完啦,完啦,天灭我也……”他回头对几位副将说道:“束兵裹甲,以待官兵。”说完,未披甲胄,单人独骑,下山跪拜马少良马前,口中说道:“罪将柳子野,愿降官军。”

马少良下马安慰道:“将军背离吴贼、归顺朝廷,实乃深明大义。节度使李愬大人中正仁和,我等谨奉李大人之命,正在营中设宴,以侯柳将军也。”

柳子野向山上挥挥手,几位副将带着三千降兵跪于阵前,等候发落。

马少良对着降兵说道:“节度使李愬大人早已颁令:投降官兵,一律不计前嫌,愿回家者,发于路费;愿从军者,配伍编制。”

有不少降兵起身高喊道:“我等愿从官军。”

马少良、田智荣设宴款待柳子野及几位副将,酒过三巡,柳子野起身说道:“本为带罪之人,受几位将军厚待,甚为感激。朗山离此不远,守将梁希果与我有八拜之交,我愿说服希果,降服官军,若何?”

马少良道:“将军果能如此,必记大功一件,我等在此等候将军。”柳子野离席而去。

第二天,临近中午,柳子野果然带梁希果及千余人马投于马少良。马少良、董少芬、田智荣等与柳子野、梁希果互相搭肩拉臂,进入军帐……

不几日,西平寨、朗山寨守将也领兵来降。马少良欢喜不尽,同尉迟雅丹领数千降兵降将浩浩荡荡开向文城关,邀功请赏。留田智荣、马壮拆毁旧营寨,搬运诸寨军资、粮草于文城。

 

  十五

 

官军节节胜利,叛军营垒撼动,士气低落,一片惊慌之状。话说郾城。郾城乃蔡州西北之屏障,距东都洛阳不过三、五日行程,元济部常以郾城为据点,扫荡汝州,逼近东都,闹得东都百姓一片慌乱。宪宗帝只好任三朝元老年过六旬的老将军吕元膺为东都留守,震慑一方。

郾城县令董昌龄乃德宗年间的落第举子。俗话说秀才打了锅,不是算卦就是教学。时逢战乱,董昌龄万般无奈,就在董家庄开办私塾,教咿呀童子识文断字,聊度时日。不想,却被吴元济要挟,做了县令。

一日,董昌龄坐于县衙后堂,身靠椅后背,右手持一书卷,左手搭于桌案之上,脸庞瘦削,面容抑郁,两眼不在书卷之上,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老家院从外进入,轻声叫道:“老爷。”董昌龄无动于衷。

“老爷。”老家院的呼唤声惊醒了董昌龄。

他看到是老家院,忙问道:“老夫人安好?”

家院答道:“回老爷,老夫人身体安好。只是稍回书信一封,请老爷过目。”说完,从怀中掏出书信递与董昌龄。昌龄接过书信,示意家院退下,然后,抽出书信,细细观瞻。

昌儿安好。自为娘当做人质,拘于蔡州以来,吴元济老贼派人紧紧盯随,难以脱身,虽衣食无忧,却心急如焚。近闻官军逼近蔡州,吴元济老贼败亡不远也。人言:死于王事,虽死犹荣。儿若归顺朝廷,即使老母被吴元济杀身,你也是老娘亲最孝顺的儿子;儿若顺从吴贼,实在是手握尖刀在刺扎着老娘的心窝也。近闻李愬大人领官军已逼近郾城,吾儿若献郾城与朝廷,实乃董门之幸,郾城百姓之幸,老娘亲死而无憾也……

董昌龄读着母亲书信,泪水打湿了信纸,悲痛不已。一为老娘亲被做人质而伤心,一为老娘亲大义而感动。坐卧不安,在堂中来回踱步……

老家院入门报道:“老爷,邓怀金大人到。”

“快快请进,快快请进。”董昌龄忙不迭地说道。

邓怀金四十余岁,身着软甲,性情沉稳,面目刚毅,为郾城守将。

二人相见,十分亲热,昌龄紧拉怀金手说:“兄弟快请坐。”

二人分宾主坐下,老家院献上茶,退下。

邓怀金急急地说道:“董兄,弟已想好两全之策。”

昌龄道:“兄弟请讲。”

“你我二人,一面暗中于李愬大人约好:举城投降朝廷;一面向吴元济告急:官军围攻郾城,请速来救兵。吴元济必来救兵,让李大人伏兵于道,尽杀救兵,你我洞开城门,投向官军。吴元济必不生疑,蔡州之父、母、妻、子方可保全也。”

昌龄道:“兄弟此计甚妙。”

怀金道:“既如此,请董兄速速书信一封,我乔装打扮,改头换面,潜往文城,亲交与李愬大人。再者,也可探探官军虚实。”

董昌龄道:“兄弟千万千万谨慎,你我性命事小,郾城百姓事大啊!委屈兄弟了。”随即书写密信……

原来,二人早有举城投降之意,只是苦于无人勾通,又恐吴元济杀害官员将佐住宿蔡州之亲眷,举棋不定。恰逢官军逼近郾城,邓怀金怕走露消息,亲自出马,潜往文城。

李愬、马少良、田智荣、吴秀琳、丁士良等正在府衙内商议取郾城一事。

李愬问道:“听说,董昌龄贤孝远近闻名,知书达理,本为举子,却为何叛归吴元济,岂不是掩耳盗铃,徒有虚名乎!”

吴秀琳道:“恩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李愬笑道:“其二如何?”

“董昌龄本诗书之家,父早亡,其母大家闺秀,独自抚育昌龄,直至考中举子。适逢吴氏父子反叛,看看功名无望,只好半亩方塘,几间草房,教育乡邻幼儿稚女识文断字而已。却不料……”吴秀琳一番话语,却道出了一个委婉凄清的故事。

 

几间草房,半亩池塘,几支莲荷,数株垂柳,随风婀娜……

董昌龄手持书卷,正站在堂前讲读经书,堂下十余位童子咿呀学书,忽见吴元济的书记官带了两名衙役,挑了一担礼物,来至草堂前。

草堂前有一圆形石桌,几只石凳。书记官与昌龄相仿年纪,只是脸型微胖,淡眉稀须,一副老于世故的样子。他到了石凳前,用手中的稠扇扇了扇石凳上的灰尘,翘起二郎腿坐了下来。衙役放下礼担,侯立一旁。

昌龄见了来人,十分鄙睨的神色,不为所动,继续教习弟子。书记官倒也不以为意,綢扇轻摇,观赏着方塘景色,瞧看着骤起骤落、听着啁啾鸣叫的鸟雀,怡然自得……

许久,昌龄安顿好弟子高声唱读:“非礼勿听,非礼勿视,非礼勿施………”这才来见书记官。

“不才有失远迎,拜见大人。”昌龄双手一拱道。

书记官起身还礼道:“什么大人,年兄见笑了,请坐。”

二人坐下,书记官道:“昔有刘皇叔三请诸葛,今有不才三请董年兄。”

“岂敢、岂敢。孔明乃经天纬地之人才,吾乃一介草民,焉有可比之处!”

“吴大人求贤若渴,单请‘一介草民’董年兄入闱幕僚,共成大事。不知董年兄何故屡屡拒绝?”

“大人岂不闻‘父母在,不远游’之礼乎!何况老母已耄耋之年,吾岂忍心远别老母、希图富贵尔!”

书记官看了看不为所动的昌龄,十分恳切地说道:“吴大人已放话:董年兄若不忍别离老母,就任郾城令一职,恐与家室不利!”

昌龄微微笑道:“大人岂不闻陶令公‘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之名句乎。”

书记道:“年兄岂不闻‘人在屋檐下,岂能不低头’之警句乎!弟诚望年兄三思。”

董昌龄沉思半天,说道:“还是请同年回禀吴大人,无德、无才、无能之人实难从命。”

书记官起身愠怒道:“董年兄实在不给面子,小弟只好如实复命。只是以后之事么……”书记官顿了顿,又说道:“年兄好自为之。”又指着一担礼品说道:“此乃吴大人盛情,请董年兄收起。”说完,就要起身。

“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何况一担礼品!”昌龄忙起身拉住书记官,口中叫道“家院,家院――”老家院忙上前,昌龄坚定地吩咐道:“这一担礼品,送至书记大人府中,切勿延误。”

书记官恼怒万分,扇子猛地一合,对二衙役指着礼品叫道:“回蔡州复命!”说罢,也不道别,双手一背,扭头就走,口中怒吼道:“迂腐,迂腐,迂腐之极!”

董昌龄望着同年远去的身影,深沉地思索着……

数日后的一个夜晚。一勾下玄月牙渐渐隐去,夜色朦朦胧胧,只听得虫鸣蛙叫……

几个人影悄悄地隐身在昌龄老母窗前,捣开窗纸,吹进闷香……

一会儿功夫,撬门而入,抱起老妇人,一溜烟地离去……

一顶软轿,忽忽悠悠、如飞般隐没在夜色里……

突然,一片火光,有人高叫道:“着火啦――着火啦―――”

影影绰绰的众乡邻,健步飞奔的救火者。风声,着火声,泼水声,呐喊声,狗吠声……

第二天,太阳冉冉升起,董昌龄站在被烧毁的私塾前,倒背着双手,望着缕缕升起的烟尘,痛苦万分……

忽然,衣衫不整、灰头土脸的老家院万分惊慌,踉踉跄跄地向昌龄叫道:“老夫人――老夫人不见了!”

昌龄一惊,大叫一声向后倒去……

昌龄心急如焚,差人四处打听老母下落,忽见老家院引两衙役前来,家院对二衙役道:“这是我家主公。”

昌龄施礼道:“在下董昌龄,不知二公差有何吩咐?”

一衙役从怀中掏出书信一封,对昌龄道:“这是书记官大人书信,讬小的亲交与先生,请董公过目。”

董昌龄疑疑惑惑,拆开书信。只见书信写道:

年兄董公在上:家母被山贼劫持,又为蔡州巡逻兵解救,望速来蔡州,面见家母……昌龄阅读此处,不及下看,丢弃书信,急急吩咐家院:“速速备马!”

董昌龄骑一匹快马奔驰在通向蔡州的道路上,穿林木,过小河,进城门,至府衙。书记官正领几位同僚在衙前迎候,来不及寒暄多问,昌龄拉住书记官双手道:“家母在哪里?家母在哪里!”

“年兄无忧,请随我来。”

一行人来至一寂静的院落前,入得厅堂,见两侍女服侍老母于堂前。昌龄见状,忙跪倒在地,泣不成声:“不孝孩儿……拜见老母……”母子相见,抱头痛哭。一行人也暗自落泪。

吴秀琳道:“山贼乃蔡州兵士假扮,其意在将董母作为人质矣。董昌龄万般无奈,只好就范,任郾城令一职。”

 

“报――有郾城老翁求见李大人,说有要事禀告。”中军进报道。

“哦――”李愬与吴秀琳对视一下说道,“请进。”

一身农家打扮的老翁走进帐来,只见他头戴斗笠,脚蹬草鞋,双袖、裤腿高高挽起,腰间扎一道土蓝色腰带,须发苍白,只是一双大眼嗗碌碌地转着,十分有神。老农一进账来,见得李愬,就要跪拜。

李愬忙向前掺起道:“老者为尊,免礼。在下李愬,敢问老人家有何赐教?”

老农道:“奉郾城令董昌龄、守将邓怀金密令,前来拜见节度使李大人。”说罢,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递于李愬。

李愬接过书信,忙掺老农坐于椅中,转回帅位,拆阅书信。

老农左顾右盼,望到吴秀琳及一班降将时时,总是闪闪烁烁,似有难言之隐。

李愬读着昌龄书信,只见他面容由喜到忧,由忧到怒,由怒到悲,最后,竟不由拭泪道:“昌龄,不愧孝子贤孙,其文真挚感人,令吾难以掩饰。”

李愬才说完话,忽听吴秀琳怒喝道:“大胆邓怀金,竟敢蒙蔽节度使大人,该当何罪?还不跪下!”

只见椅中老农“咕咚”一声,双膝跪倒,说道:“得罪,得罪。罪将邓怀金,拜见节度使李大人。”

李愬正发愣的功夫,只听吴秀琳哈哈大笑道:“快快请起,快快请起。我与李大人正说着郾城之事,想不到邓将军登门拜访,得罪、得罪。” 说着,忙向前掺起老农道:“进得门来,就听着耳熟,细看,方知是邓将军。李大人海涵雅量,虚怀若谷,不必乔装打扮。”又对李愬道:“此人正是郾城守将邓怀金。”

李愬笑道:“不知邓将军远来,失礼、失礼。”下堂来,双手挽着邓怀金道:“中军何在?请邓将军后堂更衣。”

邓怀金挥手道:“不可、不可。我还要靠这身行头潜回郾城,以掩吴元济之耳目矣。”

李愬示意他人退下,独留吴秀琳、田智荣二人,四人商议许久。邓怀金道:“昌龄兄与我归降朝廷之意已决,只是有一事还得李大人筹谋。”

李愬道:“既已归降,就是一家人,请邓将军直说无妨。”

邓怀金道:“郾城众多将士,家眷俱在蔡州,举城以降,吴元济必杀尽降城将士妻儿老小,我罪莫大焉。我与昌龄兄商议:李大人命官军紧紧围困郾城,我命人向吴元济求救,吴元济必派兵前来解围,李大人可伏兵半道,围歼蔡州援军。到那时,我举城投降,妻儿老小方可活命矣。”

吴秀琳道:“邓将军深谋远虑,此计即可蒙蔽吴元济,又可保家眷无碍,佩服、佩服。”

李愬道:“郾城未归顺朝廷,邓将军却立大功一件。你我留下相约暗号,依计而行,万莫泄露机关。”

邓怀金拜别而去。

 

十六

 

第二天,吴秀琳领着丁士良等一班降将率三千人马紧紧围住郾城。官军鼓角相鸣,摇旗呐喊,虚张声势。

昌龄与怀金站在城头惊慌失色,手足无措,忙命一牙将道:“速从南门出城,报知吴大人,快快搬来救兵,不然,郾城将破矣!”

牙将答道:“遵命!”下城牵一匹快马,出北门飞驰而去。

吴元济在后堂,立站于袁濨书法前,用右手在左手心中比划着袁濨书法,十分专注,如入无人之境。

亲兵入门轻轻叫道:“大人――”

吴元济沉迷在袁濨书法之中……

“大人――”亲兵又叫道。

吴元济缓缓扭转身躯,心不在焉地问道:“何事?”

“郾城信使求见大人。”

“传,进后堂说话。”吴元济道。

郾城牙将进得后堂,大礼拜道:“报,吴大帅:郾城被官兵四围攻打,邓将军请大帅速派救兵。”

吴元济一惊,问道:“官兵多少人马?”

“万余人马。”

吴元济倒背着手,口中反复念着“万余人马,万余人马……”思索了一阵子,对牙将道:“告知邓怀金将军,勿出城迎战,固守待援。若见围城官军后队散乱,是我援军赶到,命邓将军率兵出城,前后夹击,官兵必败无疑。速速复命!”

牙将授命而去。

吴元济又命亲兵道:“传李勇将军后堂听命。”

 

李勇将军带五千蔡州兵援助郾城。行至于崎岖蜿蜒的山道中,只见树木葱茏,荒草掩道,山路狭窄,忽见一方桌大小的巨石横放道路中间,李勇命兵士搬挪巨石。就听一阵“铛、铛、铛、铛…”紧急的铜锣声响,一位又粗又矮的壮汉、手握一杆磨杠,从树丛中跳了出来,身后是几位喽啰,脸上画得五花六道,头插雉尾,手舞刀枪棍棒,“依依呀呀――”口中乱叫一气。细看,正是马壮。只见马壮跳到巨石之上,口中叫道:“此路是我开,此石是我摆,要想过路去,无钱路难开。”

李勇先是吃了一惊,忙勒住了马头,一看,不过三、五十人、一伙小小毛贼而已,不由哈哈大笑道:“你们看――”用刀一挥,指着身后的数千人马,回头说道:“踏也把你们踏成了肉泥。”

马壮笑道:“嘿嘿。天在头上,地在脚下;你在马上,我在马下。敢下马试试吗?”马壮把手中的磨杠挥了挥。

李勇也笑道:“杀鸡焉用牛刀。小小毛贼,竟不知马王爷三只眼。”扭头对副将道:“上!”

副将领百余人冲了上去。看看近前,只听一声唿哨,从山坡上“哗啦啦”滚下一阵石块,马壮等人瞬间钻入丛林,不见了踪影。

副将及兵丁一边哈哈大笑,一边呼喊着:“小毛贼跑了,小毛贼跑了。”兵丁搬开了巨石,队伍又向前开去。

李勇率队向前,忽见一老道士斜背一口剑,腰间挂一装酒的大葫芦,骑一匹青驴,在山道上“踢踏踢踏”地走着。老道士口中唱着山歌:“山道弯弯似罗网,罗网中间坐大王;不怕风狂大雨下,单捉无知飞来将。”老道士一转弯,不见了,歌声却还飘飘渺渺……此人正是田智荣。

李勇听完歌声一愣:“……单捉无知飞来将――单捉无知飞来将……”似有醒悟。忙驱马站于高岗之上,向远一望:只见山道弯弯,五千人马弯弯曲曲形成一字长蛇,两边是茂密的树林、高深的草丛。李勇大叫一声:“快快赶路,小心埋伏!”说罢,急催副将向前疾奔。

转一道山岗,只见马少良、董少芬、田智荣、马壮正领一队人马一字儿排开。只听马少良高声叫道:“李将军,还不速速下马投降,等待何时!”

李勇大怒,跃马横刀,冲将前来。只听震天动地的一声号炮,密林中冲出无数官兵,将贼兵截为数段,贼兵四散而逃,呐喊声,呼救声,响彻山谷……

这边,马壮见李勇冲来,也不等马少良搭话,挥舞磨杠,迎头而上。田智荣一见,怕马壮吃亏,急挥舞雌雄剑,跃马迎战。李勇一把大砍刀,虎虎生风,田智荣只有招架之力,冷不防马壮早已冲到马前,磨杠横扫出去,李勇坐骑一声哀鸣,如山般倒下,压住李勇,难以脱身。只见马壮磨杠又一挥,李勇顿刻脑袋开花,脑浆迸流,呜呼哀哉。

马壮将磨杠朝地下一杵,哈哈大笑道:“不经打,不经打。碌碡还要翻几翻哩。”

山道上,贼兵跑的跑,降的降,死的死,伤的伤……

郾城城门大开,董昌龄、邓怀金迎官兵于城门前……。

 

十七

 

蔡州府衙前,兵丁林立。一飞骑从远处渐至衙门,到了门前,翻身下马,来不及栓马,跌跌撞撞报门而入,至内衙,单膝脆倒:“报――李将军遭官军埋伏,全军覆没,郾城已被官兵攻破。”

吴元济正与几位亲将商议战事,听了此话,“啊”地大叫了一声,又“腾”地站了起来,怒目圆睁。突然,头一阵阵眩晕,双足不稳,几乎晕倒。只见他一手扶住桌案,一手护住前额……几位亲将见状,忙上前扶住,坐了下来。好一阵子,才清醒过来,挥手示意哨探下去。“这如何是好,这如何是好!天灭我也?”只见他站起,坐下;坐下,又站起。两只眼珠子来回滚动,脸上的肌肉一阵阵抽搐……

一位亲将说道:“大帅,胜败,兵家常事。失一郾城,何故紧张如此。”

吴元济叫骂道:“愚蠢,愚蠢之至!郾城一失,蔡州西北,将无险可守,岂不是败亡之象!”思索了一阵儿,自言自语道:“唉――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书记官见状,委婉地说道:“大帅,蔡州重兵尽在洄曲。不如前去洄曲,于董将军细细商议,再做定夺,如何?”

吴元济眼珠子转了几下,叫道:“备马,去洄曲!”

吴元济在几位亲将的前呼后拥下,纷纷上马,书记官紧紧跟随,一同驰向洄曲……

 

吴元济等来到洄曲大营门前,只见四围的栅栏、鹿角;层层的陷阱、壕沟;几处敌楼高高耸立;旌旗猎猎;高大的寨门紧闭着……

一位亲将高声叫道:“快开寨门!迎接吴大帅!”

寨门回廊上的小校探头下看,果然是吴大帅及一群亲将,忙吩咐身边的兵士道:“快去报知董将军,吴大帅在营门外等候。”然后,又对吴大帅施礼道:“没有董将军指令,小的不敢擅自开门,万望吴大帅恕罪。”

亲将在马上指叫着骂道:“狗奴才,认不得吴大帅,想造反吗?”

小校揖礼道:“董将军有令:擅开寨门者,立斩无赦。小的实在不敢有违军令。”

突然,从大寨内传来三阵鼓声。鼓声过罢,一声传令由远及近:“迎接吴大帅――”“迎接吴大帅――”

守门的兵士“吱吱呀呀”推开了营门。只见两排身裹甲胄、手持刀盾的甲士从寨门一直排到了中军大帐前。吴元济暗暗吃了一惊,中军近前,双手揖礼道:“董将军令:营中不得驰马。请吴大帅下马入营。”

吴元济看了看一片肃杀之气的两排甲士,无奈下马入营,数名亲将紧随其后。

见吴大帅下马入营,众甲士发出“嗨、嗨、嗨”的欢迎之声。

董重质引一班文武,侯立于中军帐前。见吴元济到来,双手拱礼道:“军营之中,恕吾未大礼参拜。请吴大帅进账。”

吴元济入账坐下,董重质叫道:“参拜吴大帅。”

众文武拱手齐道:“参拜吴大帅。

吴元济道:“免礼。”

董重质叫道:“诸位两厢候立。”只听“哗啦啦”一阵响动,文武两厢按剑侯立,寂静无声,杀气重重。

吴元济鼓辘辘转动着双目,左顾右盼,惊疑不定,正襟危坐于正案之中。右上首、与正案平齐放一把椅子,董重质也坐了下来,问吴元济道:“吴大帅突然登临洄曲大营,不知为了何事?”

吴元济道:“请众将回避。”

董重质道:“这些都是随吾出生入死的弟兄,对大人您忠心耿耿,请讲无妨。”

吴元济望望诸将,又看了看董重质,压着一腔的怒火,无奈地说道:“李将军遇伏败亡,全军覆没,郾城已为官军攻破,董将军可知否?”

董重质道:“早有哨探报知。”

“唉――”吴元济叹了一口气说道:“本想与诸位将军共图富贵,却不料半路杀出一个李愬!攻城掠寨,使我连连败北,损兵折将,粮米难以为继,淮西百姓更是困苦,如此下去,后果堪忧,董将军以为如何?”

董重质望望吴元济,已露出不满神色,反问道:“吴大帅之意如何?”

吴元济道:“现今,郾城已被官兵所破,蔡州西北已无险可守。近日,人心暗动,将士恐慌,归降官军者无数,倒不如……”吴元济望了望董重质,只见董重质神色凝重,似有愠怒之意。吴元济吞吞吐吐地说道:“倒不如……与朝廷取和,诸位将军以为如何?”吴元济说完,丝豪不理会董重质恼怒的目光,双眼在众将身上扫来扫去。

诸位将军无一人应答,躲避着吴元济的目光,注视着董重质。

“啪!”重质重重地拍了一下桌案,盯着吃了一惊的吴元济,叫道:“这要看洄曲八万将士!”又面对众将官叫道:“你们说:是战,是和?”

堂下一片怒吼声:

“宁死一战……”

“取和为耻……”

“紧跟董将军……”

“攻破东都,踏平长安……”

董重质挥了挥手,帐内渐渐地安静了下来。

只有吴元济惊得张大着嘴巴,瞪大着双眼……

董重质蔑视地瞥了一下吴元济,声音舒缓、坚定地说道:“胜败乃兵家常事。李愬,一介书生,上不得马,提不得抢,何足为虑!错在诸将骄妄、麻痹,又各自为营,才为李愬侥幸胜之。取和,你、我不失官爵、俸禄。但,诸位将军下场如何,大帅想到了吗?”说完,扫视着帐下。

帐下又乱了起来,七嘴八舌,吵闹不休,无一不是为董重质马首是瞻。董重质暗暗瞥着吴元济,任帐下一片吵闹……

突然,吴元济哈哈大笑起来,声震营帐。众将领看到吴元济瞬息万变的言表,人人十分惊愕。“哈哈哈哈……忠勇可嘉,忠勇可嘉呀!吾不过是试探试探众将之心思耳。想不到在此形势下,弟兄们还能如此:凛然大义,视死如归。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啊!哈哈哈――今日,既然众志为一,吾不得不说出一个秘密,弟兄们知晓吗?长安,东都两地,吾早已埋伏了十万精兵……”

“十万精兵?”众将领异口同声地惊呼起来,连董重质也惊讶得紧盯着吴元济。

吴元济扫视着堂下,手一挥道:“是的,十万兵马!不过旬日,就会有大好消息传来,弟兄们静候佳音。李愬,正如董将军所言:无名鼠辈耳,何足道哉?几处小胜,不过侥幸耳。况且,吾东北方向的官兵,乃成德节度使王承宗,淄青节度使李师道,其二人早已与吾约好,暗中相助,明为围剿淮西,实为淮西屏障。诸位尽可放心,尽力攻打李愬一路人马。到那时,吾军内外夹攻,别说是李愬,就是攻破东都,也当在挥手间。哈哈哈哈——”

书记官趋炎附势,献媚之态毕现,瞧着帐下乱哄哄的阵势,一会儿瞧瞧吴元济,一会儿望望董重质,眉头一收一紧,面容阴阳不定。此刻,望着吴元济媚訕笑着。

董重质望着吴元济阴阳不定的神色不由地说道:“吴大帅,方才言语冒犯,见谅见谅。”又起身行礼。

吴元济忙按住董重质哈哈大笑道:“你我,兄弟也。兄弟之间,焉有‘冒犯’之说。言重了,言重了!有兄弟在此,何愁大事不成!吾可高枕无忧也。”说完又“哈哈哈”地大笑了起来。

董重质起身说道:“吴大帅,请随我来。”

吴元济在众将的拱卫下来到帐外,站到高处,洄曲大营,一目了然。

无数顶蘑菇般的军帐掩映在远近山岗起起伏伏的丛林中;远处的演兵场上,兵士正在操练,隐隐传来喊杀声;刀、枪、剑、戟在阳光的折射下不时闪耀着耀眼的光芒;数座高耸的敌楼,蜿蜒不断的栅栏……

吴元济连连赞道:“望此虎踞龙盘之势,别说一个李愬,就是秦琼、尉迟将军在世,也休想奈我何!兄弟,真将军也。”

董重质道:“大帅言过其实了。重质不过大帅豢养的一只走狗,为大帅看家护院尔。”

吴元济道:“你我共图富贵,焉有高低贵贱之分!”又面对诸将道:“诸位将军,前方战事,一任董将军调度;军马钱粮,吾尽力调遣;至于诸将在蔡州的老小家眷——”吴元济阴阳不定的神色扫视着诸位将军。“哈哈,哈哈,吾会尽心慰劳。”又面对重质,“有劳兄弟了,就此拜别。”

吴元济与众亲将策马离营而去。吴元济离开洄曲大营,站一高岗之上,久久地回望着洄曲大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道:“螳螂扑蝉,黄雀在后,淮西大地,物是人非……”

吴元济一伙人渐渐消失在返回蔡州的道路上……

 

中篇

 

 

吴元济回到蔡州府衙,落了座,想想洄曲遭遇,低头不语,沉闷不乐。

书记官一旁道:“大帅不可意气低沉,淮西仍是蔡家之天下!洄曲将士虽唯重质马首是瞻,但重质不过大帅的走狗、家奴耳。其父、母、妻、子俱在蔡州,谅他就是吃了虎豹之心胆,也不敢弃家于不顾,更难撼大帅淮西之根基。现今,只要大帅下定决心,动用东都、西都暗线,搅得朝廷天翻地覆,两都必然惊慌失措,人心大乱。此刻,风助火势,浪借潮涌,正是吾……”

吴元济毫无表情,只是紧紧盯着书记官,两只眼球在嗗碌碌来回滚动。

书记官被吴元济盯得浑身不自在,忙双手揖道:“大帅深谋远虑,在下愚夫之见,愚夫只见!”

吴元济见状,哈哈大笑道:“书记何必如此惶恐!吾只是在思索:何人当去东、西两都联络暗线,发起内乱。”

书记官沉思了一会儿道:“大帅忘了,您的义子吴嘉珍,狭肝义胆,武艺超群,谋略非常,被你豢养了数年,该是他出头露面了。”

吴元济眼睛一闪,连连拍击着前额道:“书记好眼力,好眼力!不说,吾当真忘了。快传义子吴嘉珍!”侍卫应声忙去传唤。接着又对书记官道:“烦书记速速书写三封书信:一为河阳粮仓仓储官 ,二为长安……”

书记官道:“在下知晓,知晓了。”说着,退了下去。

 

吴元济的义子吴嘉珍。三十多岁,身长七尺,头带紧箍壮士帽,两耳旁两朵红色绣绒球。浓眉大眼,面色红润,身穿紫色百扣衣,下身穿紫色灯笼裤,脚蹬步云靴,练得一手少林好拳脚,身上常挂一副短弓弩。

三年前,蔡州属下吴房,一个集市的日子,远近百姓纷纷涌进外城。满街的山珍野禽,药材野果,时令菜蔬,摆得一街两行,叫卖声不绝于耳。

吴元济微服逛市,身旁书记官亦步亦趋,身后几名壮汉。忽然,不远处,一圈的人围,人围处,一株高大的百年古槐,树梢处,驾一窝喜鹊巢。有喜鹊云中徘徊,或踩树枝头,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吴元济趋步向前,壮汉们挤开人群。

场中一汉子,挥拳弄脚,快如闪电,静如泰山,矫健异常。一套拳脚下来,喝彩声不断,铜钱就纷纷落在场中。壮汉面不改色心不跳,双手揖起,口中叫道:“老少爷们,衣食父母,吴某拜谢。为诚谢衣食父母,某献一绝技,以博父母一笑。”说罢,从囊中取出一张弓弩,望着空中往复环飞的喜鹊。嘿嘿一笑,说道:“一箭一雀,不为能也,一石二鸟,众人常见,吴某不才,一箭三鸟,以谢这叮当作响的铜钱,以谢老少爷们的菩萨心肝。”说罢,双手合十,双目紧闭,念念有词,完毕,搭箭弓弩,高叫一声:“中也!”

瞬间,一雀落地,不见雀头,两雀穿腹,忽悠悠落入人群之中。一人冲进圈内,高举双雀,高声叫道:“神箭,神箭呵!”喝彩声,如潮声涨落。

吴元济看得目瞪口呆,突然哈哈大笑,走到场中央,口中叫道:“请问壮士从何学艺?高门大户,尊姓大名?”

壮士答道:“贱名嘉珍,祖宗吴姓。少林俗家弟子。”

吴元济道:“可是十八僧棍护唐王的嵩岳少林?”

“正是嵩岳少林寺!”

吴元济哈哈大笑道:“壮士艺技,令吾大开眼界,不知壮士愿到府中一叙?”

壮士抱拳道:“不知主人是――”

人围中有人认得吴元济,高声叫道:“蔡州刺史吴大人。”

书记官一旁说道:“正是蔡州刺史吴大人!”

一听是刺史大人,一圈的人围,纷纷跪了下去。

壮士撇下弓弩,大礼参拜了下去,口中说道:“不知是刺史大人驾到,得罪,得罪。”

吴元济双手掺起壮士道:“请随吾来。”

几位随吴元济微服逛市的壮汉,一边收拾着壮汉的行囊,一边对众人喝道:“闪开,闪开!”

就此,吴元济收吴嘉珍为义子,封都慰之职,专教习蔡州府兵操练。

 

 “报!吴将军到!”侍卫高叫道。

吴嘉珍进得门来,大礼参拜,口中叫道:“义父在上,请受孩儿一拜。”

吴元济忙起身,弯腰拉起吴嘉珍道:“免礼,免礼。”

吴嘉珍起身道:“义父请坐。”

吴嘉珍搀扶着吴元济入座后,问道:“义父召儿何事?”

吴元济面含笑容,上上下下打量着吴嘉珍。

一身英武之气的吴嘉珍被盯得十分不自在,以为自己穿衣带帽有什么不整,也低首瞧看着自己的着装,用手摸摸自己的壮士帽。

突然,吴元济哈哈大笑起来,弄得嘉珍莫名其妙,疑惑地望着吴元济。

吴元济望着不知所措的吴嘉珍问道:“嘉珍啊,自你到府上以来,义父待你如何?”

嘉珍双手一揖道:“嘉珍本是行走江湖卖艺之人,自被义父收留之后,享尽荣华富贵,恩宠无比。嘉珍常想:如何报答义父大人。不知义父问此何意?”

“哈哈哈!”吴元济笑道,“吾儿知恩图报,侠士矣!你我父子的缘分,也许是天意。吾儿常常要求带兵打仗,今有一绝好机会,一举天下惊,姓名留千秋。不知吾儿是否愿意抓此机会?”

嘉珍听到此处,“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高声叫道:“义父尽管吩咐,孩儿肝脑涂地,绝不辜负义父厚望。”

“啪!”吴元济一拍桌案道:“好!!!算吾未看走眼!孩儿起来,听义父道来。”

吴嘉珍起身,紧盯着吴元济。

吴元济道:“义子请记:长安羽林军中,有一小校,姓张名晏,于孩儿身高一般,只是两腮瘦寡,眼窝深陷,鼻子尖耸,发须卷曲,有湖人之相。记得牢吗?”

吴嘉珍复述一遍,问道:“义父叫孩儿牢记此人,有何干系?”吴元济冷冷一笑说道:“此人是义父数年前买通的长安羽林军内应。长安形势,尽在此人胸中。孩儿此去,多带银两,联络此人,诛杀当朝首辅宰相武元衡及御史中丞裴度,吾儿可有此胆?”

“义父放心,孩儿虽无郭解之能,但,绝有荆轲鱼死网破之心。义父静候佳音。”吴嘉珍声腔铿锵,神色果敢。

“好!吾儿壮哉,只是孤身一人,难免义父悬念。”

“义父是想为孩儿找一帮手?”

“正是此意!”

“义父请听:数月前,孩儿偶遇一化缘和尚,自称来自嵩岳寺院,姓门名察。也许是前世有缘。因出同一师门,细问,才知其师傅乃嵩岳寺高僧园净,怪不得武艺高强,于是,孩儿就同门察对天盟誓,结为异姓兄弟。”

吴元济听到此处,手拍桌案,惊喜万分,问吴嘉珍道:“你说你的异姓兄弟是嵩岳寺和尚?”

“正是。”吴嘉珍答道。

“其师傅是嵩岳寺高僧园净?”

“正是。”

“孩儿可曾见过高僧园净?”

“孩儿在嵩岳寺习武时,也曾见过。”

“甚等模样?”

“高僧园净八十余岁,武艺高强,冠盖嵩岳……”

“哈哈哈……天意,天意也!”吴元济哈哈大笑,厅堂之中,声声回响。只见他站起身来,一手摇指天空,一边在厅堂中来回走动,得意忘形之态毕现。

原来,嵩岳寺高僧园净可不是什么诵经念佛、凡心向善之辈,此人乃“安史之乱”时史思明帐前大将,兵败之后,削发为僧,藏匿嵩岳寺。数十年来,置买田庄,广为布施,笼络人心,东都一带,田家、猎户都称“活菩萨”。其实,园净是在暗中积蓄力量,等待时机,东山再起。

吴嘉珍惊愕地望着吴元济,不知义父为何“哈哈”狂笑。

半天,吴元济转过身对吴嘉珍道:“义子听真:义父与高僧园净联络多年,共同立有反唐密约。义子此次长安行,正想使你联络园净,想不到:孩儿竟与门察结为异姓兄弟!实乃天意,天意呵。哈哈哈哈……”

“报――书记官到!”侍卫进报。

书记官进得门来,朝吴嘉珍颔首一笑,对吴元济道:“请大帅过目,三封书信已成,不知可否达意。”说罢,双手呈上。

吴元济接过书信,坐于案前,拿起“东都高僧园净亲启”的书信,展开观看,看着看着,吴元济慢慢读出声来:“‘一方突起,四面回应,且看今日中原大地,鹿死谁手!鱼跃龙门,前景辉煌,不信李家江山千秋万代……’呵呵呵,此句堪比武朝骆宾王,读起来令人荡气回肠,壮志激越,就此吧。”

吴元济收好书信,对吴嘉珍道:“此三封书信,望义子密藏于身,亲自交书信主人。河阳粮仓、长安之事成功之后,可随你的异姓兄弟返于东都嵩岳寺,听命于高僧园净,若有重大消息,尽快淮西通报,切切,切切!”

“义父尽管放心,静候孩儿佳音。”说完揖别而去。

 

 

郾城郊野,董少芬,尉迟雅丹领着数十人巡查、侦探。突然,远远一股烟尘荡起。二人对望一眼,遂命军士散开,二人下马站于路中,单等路过之人。

渐渐,两匹快马一前一后疾驰而来。来者,正是吴嘉珍与异姓兄弟门察。

只见吴嘉珍身背文囊,右挎弓弩,手扬长鞭。门察一身武僧打扮,背插双口腰刀,马背上,一褡裢鼓鼓囊囊,尽是银两。

二人见有官军挡道,马渐渐慢了起来,吴嘉珍回首对门察道:“不可下马,且看我眼色行事。”

门察点头称:“是。”

马停了下来,吴嘉珍于马上揖手道:“军官老爷,不知何故挡道于此?”

董少芬、尉迟雅丹冷冷地望着马上二位,二人神色镇定。

尉迟雅丹道:“二人何方人士?从哪来?到哪去?”

“我二人乃云游僧人,从荆楚而来,路过此地,望军官老爷让路。”吴嘉珍揖手答道。

“僧人念佛向善,戒杀生。二人怎么身怀凶器,用意何在?”雅丹问道。

“僧人中亦有习武健身、看护寺院之武僧,官军老爷是否知晓?”

“既是僧人,必有通关文牒,寺院法号,拿来一观。”

吴嘉珍一愣,假意从身上摸来摸去,失色道:“哎呀,军官老爷,万望担待,通关文牒不知何时遗失。”

董少芬冷冷地问道:“看你二人衣着鲜艳,马匹膘肥壮健,岂是从荆楚远道而来?莫不是叛贼吴元济之奸细呼!”

听到此处,二人神色十分慌乱,吴嘉珍即从怀中掏出一把碎银朝空中一撒,高呼一声:“快走!”急挥马鞭,门察会意,一拢马头,两匹快马前蹄高高扬起,从二人身旁疾驰而去,兵士见状,慌忙挥动长枪拦挡,只见马鞭挥舞,已有军士受伤倒地。

董少芬,尉迟二将军慌忙上马,只见两匹快马早已冲开人群,绝尘而去,二将军懊悔不迭。

突然,一军士从地上爬起,高声喊道:“书信!书信!请将军看此书信。”军士高举着书信,来到二位将军面前。

董少芬认不得字,接过书信后,递于雅丹,说道:“尉迟将军识文断字,看看,写得什么?”

雅丹接过书信,只见上写着:东都高僧园净亲启。

雅丹看罢封皮,说道:“这是一封与东都高僧的书信。董将军,不如快快回营,交于李大人,如何?”

董少芬道:“即如此,速速回营禀报。”二人策转马头,引兵速回文城关。

李愬看罢书信,抬起头来,眉头紧锁,目光盯着一个方向深沉地思索着。堂下立站着董少芬、尉迟二将军,一旁立站着马少良等将领。大帐内十分寂静。

好一阵功夫,李愬对马少良道:“请田将军进帐。”马少良应声而出。一会儿,田智荣紧随马少良进入大帐,身后紧跟着马壮。

只见李愬在桌案前来回踱步,一会儿低着头,一会儿抬头望着窗外。见田智荣进帐,李愬道:“田将军请看。”李愬指了指摆放于文案上的书信。

田智荣前去,拿起书信,瞧看起来。看完了书信,田智荣思索着。好一阵子,田智荣道:“李大人,看此信中,内容有三:一是联络长安内线发动叛乱;二是要让园净东都起兵策应;三是放火烧掉粮仓,不知李大人是否认同?”

李愬已停止踱步,听了田智荣之话,说道:“吾之困惑也有三:长安,京都之地,防范甚严,难道羽林军发生叛乱?焚烧粮仓?从河阳起,直至三门,数百里近十余座官家粮仓,贼当从何处着手?而园净高僧又是何处僧人?东都附近,数十座寺院,当从何处搜寻园净!实实难以叫人决断。”

田智荣苦苦思索道:“东都,乃淮西战场后方,东都一乱,我军定遭叛贼前后夹击,我可否置一军,紧紧盯防东都方向,万一有变,一可迎敌,二可速速回营告知,如何?”

李愬挥了挥手,继续踱步。少顷,停下了脚步,坐到了案前,叫道:“董少芬、田智荣、马壮三位将军听命!”三位将军应声于前。“命三位将军从“突将营”挑选五百精兵,持吾信函,拜见东都留守吕元膺大人。董将军听真:吕大人乃三朝元老,朝廷重臣、国之名将,法度甚严。到东都后,一任吕大人调遣,万勿自作主张。切记、切记!”三位将军高声应道:“遵命!”

李愬又道:“尉迟雅丹将军听令:将军生于王侯之家,素知朝廷礼仪,又一向谨慎。今命你将此信内容熟记,火速赶往距淮西最近的河阳粮仓,将此信息报知河阳仓储官,然后,火速转往长安,将书信交与兵部侍郎许孟容大人。告知许大人,此信不必回复。之后,到东都与董将军汇合。听真了吗?”尉迟雅丹领了令箭,离营而去。

“其余各部,继续操练。”李愬命道。众人应答一声,各自领命而去。

 

一匹快马冲出了文城关,马上将军正是尉迟雅丹,只见他一个响鞭,快马风驰电掣,渐渐隐没于原野中。

日暮时分,来到了荥阳关,尉迟雅丹牵马入关,看到一处清净的客栈:两层高楼,前客店,后马院。于是,到了客店前。

店小二见有客人到来,满脸堆笑,迎上前去。

只见店小二头戴一顶小帽,身穿靛蓝色衣,腰间一白色围裙。见有军爷来到,忙把手巾向肩上一搭,双手一揖,脸上笑开了花:“敢问军爷,可是住店?”

“我看此处清净,可否住得?”尉迟问道。

“正有空余房间,敢问军爷是长住,还是短住?”

“噢,只住一宿。请问此处距河阳粮仓转运院还有多少路程?”

“噢,转运院,不远不远,就在前面。王三――”一伙计应声出来。“快把马儿牵到后院,上些精料,军爷明儿还要赶路。”王三牵着马匹进了后院。

店小二引着尉迟将军上了二楼,打开房门,点燃烛火。尉迟环视房间,见房间桌、椅、帐、床十分整洁,正要回话。店小二却道:“军爷放心,此家客店,荥阳关找不到第二家,清净整洁,宾至如归,众口皆碑,请问军爷吃些什么?”

尉迟听店小二如此说来,呵呵一笑道:“道谢、道谢,二斤牛肉,一壶酒可也。”

店小二道:“好嘞,请军爷放好行囊,洗洗手脸,小二马上送到。”说罢,小二出了房门,下楼而去。

夜晚,尉迟在客舍睡得正香,突然,隐隐约约传来了阵阵杂闹的吵声。

尉迟吃惊地从床内抓起宝剑,“腾”地跳到屋中央,只见窗外已映红一片。尉迟持剑打开房门,只见东北方向火光冲天,人声鼎沸,街道上有不少官兵散乱地向火光方向冲去。就听有人高喊道:“粮仓着火啦,粮仓着火啦。快快救火!”

尉迟手拍栏杆,自言自语道:“贼人好快啊!”顿刻,睡意全消,心中不免焦躁,恨不得马上赶到长安城。

 

 

雄浑的长安城笼罩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数处灯火明明灭灭,依稀可见长街小巷,高屋低院……

朱雀大街第五坊区有一宽大院落,院门前高高的台阶,两旁的石狮,两扇厚重的红漆大门,两边各挂一盏孔明灯笼,门框上方写有“相府”二字。这正是当朝首辅宰相武元衡的府邸。

已近黎明,一队十余人衙役,牵一匹老马来到了相府门前。大门打开了,家院出了大门,恭敬地侯立着。一衙役抬头看天,天色阴沉,天宇浑然一色,四周的房舍在树木的掩映下,影影绰绰。

宰相武元衡出了相府,踏上了上马石,跨上了马。两衙役手持灯笼,一边一个,前面带路,后面跟着几位衙役。老家院目睹着武元衡渐渐消失在夜色中,这才回身关了院门。

十几条人影,行动十分敏捷,全穿着夜行衣,蒙着面罩,手中的钢刀在暗中不时地发出冰冷的光。他们在街道中碰了碰头,随即四下分散,潜伏于巷道之中。

两只灯笼渐渐闪现,愈来愈明亮。武元衡骑在马上,左摇右晃,若有所思,空旷的巷道上传来“踢踏、踢踏”的马蹄声。

突然黑暗中有人恶恨恨地怒喝道:“灭灯!”

持灯笼的衙役吃了一惊。随即怒骂道:“混账小子!反了天吗?胆敢……”

话语未落,暗夜中飞出几支冷箭,一名打着灯笼的衙役应声倒地,武元衡肩中一箭,马后也有随从倒地。

夜色中,冲出十几条人影,手举着泛着寒光的钢刀冲了过来。随从见状,大吼道:“有刺客!”纷纷抽出腰刀搏击。

瞬间,钢刀相击,火星四溅,“抓刺客!抓刺客!”喊声不断,随从们寡不敌众,被贼人追杀得四散奔逃。

早有一贼人挥舞钢刀,只一闪,牵马人应声倒地。贼人迅速拉过马缰,向前疾走了十余步,马后奔来一贼人,手挥木棒,猛击武元衡左腿,又一把猛扯,武元衡猝不及防,倒栽葱般的跌于马下。一道寒光一闪,一股热血喷涌而出,武元衡尸首分家。贼人从怀中掏出一方布巾,铺于地下,将武元衡头首包裹好。一声尖利的唿哨,贼人们啸聚一起。“老地方见!”一伙人迅速地消失在暗夜里。只听有人说道:“速去裴府!”

武元衡乘坐的那匹老马嘶鸣一声,双蹄高高跃起,“嗒嗒嗒”地飞奔而去。朱雀大街巡逻的军士朝此火速赶来,只见几具尸体横七竖八,受伤的随从发出痛苦的呻吟,又有随从对巡逻的军士手指着武元衡无头的尸体哭叫道:“武相、武相、武相遇害啦!

巡逻军士高声叫道:“贼人杀害宰相啦!贼人杀害宰相啦!”像一声霹雳在长安城中此起彼伏。

早到宫中、或将赶往朝中早朝的朝臣听到:“贼人杀害宰相!”纷纷涌到宫门外,一片杂吵之声。

“哪位宰相?”

“哪里贼人?”

“胆大包天!胆大包天哪!”

……

老马识途!那匹脱缰的老马在宫门前来回徘徊,不时地哀鸣着。

“马!马!”几名朝臣指着那匹老马。

有军士向前,扯住了马缰,马停住了。有人高声叫道:“这是武相的坐骑!”

“啊——武相被贼人杀害!”

人群中有痛哭之声。

……

不说宫门前吵吵嚷嚷,闹闹哄哄,混乱一片,却说裴度府第。

长安城西南角城墙内,是一排排考究的院落,这里尽住着皇亲国戚,达官望族。中丞裴度的府邸坐落其中。裴府大门外,有一株紧靠院墙的高大古槐。

一夜行人,身穿夜行衣,蒙头掩面,影影绰绰,背插一口钢刀,正在裴府窥探……

裴府侧院院门“吱呀呀”打了开来,随从王义牵着一匹高头大马走出门来。

夜行人见状,身手十分敏捷,狸猫般,三下两下就爬上了古槐,掩伏在古槐的枝杈中。

王义将马栓在府门外的拴马石上,回头拉上了侧院门,又将右手的门环用力一扭,只听“咣当”一声,门从内边关上。王义又回首坐在大门前的台阶上,候着裴度。

夜行人爬在树杈上向院里探望。后厅的灯光早已亮了,从宽大的窗户上映像着室内人在洗漱,更衣。

后厅的门打开了,婢女端着铜脸盆出门泼洒了水,又进了去。

裴度出了后厅门,抬头看了看天,星星渐渐隐没。他高高举起了双手,伸了伸懒腰,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朝大门走来。

门房的灯早已亮着,家院侯立在台阶上,见裴度走了出来,忙打了开府门,裴度抬步出府,王义早把马牵在上马石边,裴度跨上了马。王义一声吆喝:“驾、驾驾。”那马一扬头,“踢踏,踢踏”地走开了,又一甩脖子,笼头上的铃铛在空旷的巷道里传出“叮叮当当”的回声。

夜行人从古槐上跃下,左闪右避,紧紧尾随着……

在一处房舍较少,又长着不少树木的僻静处。夜行人突然从一房舍拐角处潜出,来到马后,举刀就砍,一刀砍在裴度左腿上。裴度大叫一声,还未回首,又一刀砍在背上。刚要回首,再一刀砍在脑后。裴度歪歪斜斜,一头倒在马下,正跌落于路旁的沟槽里。夜行人紧赶两步,又举起钢刀……刹那间,后腰被王义拦腰抱住,王义撕心裂肺地高叫着:“抓贼人!抓贼人啦!”空旷的清晨,声音激颤,传出数里。四处有开门的声响,有人应和着:“抓贼——抓贼——”

远处,一阵阵急促的脚步声,一队巡逻的兵士冲了过来。夜行人猛烈地挣脱,王义死命紧抱,口中“抓贼”之声不绝。

夜行人左摇右晃,下蹲上起,急难挣脱,情急处,将刀口朝后,对着王义左臂,猛力一拉,左臂忽悠悠地坠落在地,热血喷溅射出,王义惨痛地大叫一声,踉踉跄跄跌倒在地。夜行人忙扯起衣襟擦了擦满脸的热血,定睛四处张望,只见无数人朝此处奔来,“抓贼”声汹汹涌涌。夜行人一个飞旋,闪入树丛中,瞬间不见了踪影……

 

话说尉迟雅丹晓行夜宿,飞马长安,来到东门,正要赶马进城,数名守城军士长枪一横,喝声:“下马!”尉迟吃了一惊,慌忙下马,掏出通关文牒。小校看了看文牒,还于尉迟说道:“形势紧张,望将军见谅。”尉迟雅丹点头示意,牵马进了长安城。

往日喧嚣的长安街市冷冷清清,少有行人,偶尔三两行人,也显得十分慌乱、紧张。无数的羽林军将士,东门出,西门入,管你达官贵府,低矮小院,还是商户棚舍,一一搜查。砸门卸窗,吆吆喝喝,好不威风。尉迟也不敢骑马,牵着马一路赶到兵部。

兵部门前,也是一片萧杀之气,数名军士左右排开,手握兵器,威风凛凛,查验甚紧。

尉迟雅丹把马拴在了拴马桩上,手持李愬书信,拾阶而上,早有门吏上前接住了书信,说声:“稍候。”望了望尉迟雅丹几眼,进门通报去了。

兵部侍郎许孟容年近七旬,胡须如雪,寿眉过颊,身材中等微胖,国字脸上皱纹满布,一脸哀泣之相,此刻,正在兵部一厢房文案前审阅公文。门吏进门报道:“报——许大人,门外有李愬大人麾下将军送达书信一封。”

许孟容抬起头,眉头一紧问道:“书信何在?”门吏递上书信。许孟容接过书信,急忙拆阅。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一只手不停地轻拍着文案,口中呢喃着:“哎——晚了,晚了,晚到一步。”沉思片刻,立即挥笔回复。

许侍郎书好信函,装进文袋,封好袋口,又在封口处盖上了兵部大印,端详了几眼,便对门吏道:“告知来将,案情紧急,恕不款待,速速上路。”又交代了门吏一番。门吏接过书信,转身出门。

尉迟雅丹在门外候得焦急,忽见门吏出来,急忙向前施礼。门吏道:“尉迟将军,军情急迫,许大人书信一封,命将军交于东都留守吕元膺大人,许大人一再交代,此书万分紧急,命将军小心在意!”门吏望了望尉迟,又晃了晃吕元膺书信,重复道:“小心在意啊!”

尉迟雅丹道:“谨遵口谕。就此别过。”说完,藏好书信,跨马一鞭,飞驰而去……

 

 

贼寇刺杀了首辅宰相武元衡,又重伤于中丞裴度,闹得京城一片惊慌,人人自危,不知长安藏下多少谍寇。

太阳已经渐渐升起,阳光刺破了笼罩在长安城上空的晨霾……

阳光金灿灿地照射在含元殿前,数位早朝的大臣簇拥一起说着什么,而殿前的台阶上,更远处的殿前通道上,还不紧不慢地行走着早朝的文臣武将……

宪宗帝高坐于龙案之前,望着空荡荡的朝堂,脸色凝重。

大宦官陈宏进手持拂尘,木雕般站立于一边,双目微闭,却时刻注视着宪宗帝。

宪宗帝左右的使女,殿前的金甲武士,庄重威严地站立两侧。

一会儿,进来三两武将。

宪宗帝一言不发,时而坐下,时而离座,在御案前来回踱步……

早来的朝臣们三五一群在窃窃私语:他们在议论着前方的军情,议论着当前的朝政,议论着长安紧张的空气,甚或议论着家长里短……

几位老臣过久地站立,已在殿柱后扭腰晃胯,更有几位性急的武将焦躁地跺着脚步……

宪宗帝已安坐于龙椅之中,他淡漠地注视着殿下有数的朝臣,任由殿外文臣武将蠢蠢骚动与嘤嘤之声。

许久,殿门没有一人跨进,宪宗帝示意陈宏进。

陈宏进挥动拂尘,高声叫道:“升朝——”

朝臣们纷纷涌进含元殿内。

宪宗帝歪靠在龙椅上,扫视着殿前规规矩矩站立着的朝臣,一言不发。许久、许久,才开口道:“众位爱卿――”语调十分舒缓。“暗杀一事,已过去十余日,朕已命羽林军张弦露刃护送,尽管如此,朕尚且忧心忡忡,又多布暗哨,暗中保护。然,众爱卿还未能安神静气,恐惧之心犹然在侧,朕甚感遗憾。朕不知淮西前线将士看到众爱卿胆怯如鼠之形、之态,该有何思、何想?众爱卿身居皇都,竟然惊恐不安,朕也只好委任众爱卿于府、道、州、县了……”众文武大臣听到此处,暗暗心惊,相互对望,惴惴不安之情显现无遗。宪宗帝扫了一下殿下又道;“此次暗杀之事,乃吴元济扰乱京都,混乱朝廷,逼朕退兵而已。暗杀不过是吴元济穷途末路,狗急跳墙,败亡之象耳,有何惧哉?”宪宗帝提高了声腔,由不得掌击龙案,立站起来。“此次刺客暗杀,京都各部司衙毫无察觉,倒是淮西李愬节度使最先得知,差人送至京都。至今,案发十余日,破案毫无进展,是难为之?还是不为?武宰相身首异处,朕心难安啊!”忧伤的语气在大殿中回荡着,睿智的目光扫射着殿下。

突然,一声长长的哀嚎从人群中迸发出来:“哀哉!武宰相!痛哉!裴中丞!悲哉!众大臣啊——”声音暗哑,无尽沧桑。

众大臣惶惶悚悚,放眼望去,正是兵部侍郎许孟容(未完,待续)

 

4、气节

阙山

“市x高很糟糕!”尽管这话不中听,但人人都这么说。用一位领导的话说:“人常言:庙小神大,而市一高是庙大神更大。”你叔是科长,她姨是局长,我爱人在市委,我老公在检察院……嘴上不说,暗流却涌动着。又一位领导说:“市一高尽得天时,地利,就是人不和。”因为不断有“大腕”跳槽到广州、苏州、杭州、温州……“骨干”也不时被人抽走,最少求个气顺、心情好。最近,又有人“告状”:市一高在高考人数上弄虚作假!不得已,领导命我到市一高“扶贫”,倒不是我有多大的能耐,而是我有教师的履历。

星期天下午,我溜达到市一高,想及早熟悉情况。刚要迈进大门,就见一辆中巴车慢慢地停在了校门口,从车上下来二十几个人,表情都很凝重,相互道别后,你东我西。

“‘上官大人’――”我高叫道。一位闪身而过的人站住了,惊视着我,瞬间拥抱一起,激动了好一阵子。“上官大人”是我大学的同窗,本名“达仁”,一表人才,常常官腔,正值热播唐代宫廷剧,又是复姓“上官”,所以,同学戏称他“上官大人”。二十多年了,竟在此相见!

“你们坐中巴旅游了?”坐在“大人”的斗室,我问道。

“哪儿,去省城开追悼会了。”

“学校布置的?”

“哼!自费包车。”

“悼念谁?这么隆重。”

“老校长,王文才,知道吧?这所学校的的老校长。我们分别已二十多年了……”

通过上官的述说,我格外惊讶:一个离别二十余年、驾鹤西去的老校长,竟有许多老师自费包车去六百余公里外的省城追悼,可见老校长的人格魅力!一个平凡而又高大的形象在我心中立起来了。事迹很多,我只好用之一、之二、之三……分别写出,先从气节说起。

 

早上,刚到班上,科长就交代小杨去市一高通知王校长接收一批市领导的孩子入学。小杨推着自行车出了市教委大门,心中一阵窃喜:终于可以自由了。于是,朝市一高蹬车而去。

区划调整,这个县级市升格为地级市。市区到处都在搞基建,挖沟,开路,建房……满载着钢筋,水泥,沙石的大车小车在街上来来往往,简易工棚如同雨后的蘑菇,一片一片又一片,街上到处都是搞建筑的民工,南北口音不同,东西穿戴各异……一阵大风刮来,灰尘眯眼,五颜六色的塑料袋、破纸片随风飘起,有的高挂枝头迎风飘扬,发出“哗啦啦”的声响;有时,道路被沙石、黄土阻隔,小杨只得下车推行,心中不由一阵阵懊悔:中午回去,又得洗衣洗头!

   市一高在市区一隅,这儿倒十分清净:高树掩眏红楼,绿化带齐胸泛青,早春时节,鹅黄嫩绿,鸟雀啁啾,小杨感到十分的惬意。

市一高大门很宽阔,两扇网格状的大门紧闭,两边安有两扇小门,也紧闭着,大门内有一照壁墙,上写着领袖的语录:教育要与生产劳动相结合……照壁墙如同一道大幕,阻隔了人们的视野,给人以无尽的想象。

小杨推车到小门旁,推门不开,手朝门内一摸:锁着。于是,小杨把门拍得“哗啦啦”直响,口中高叫道:“开门,开门,开门!”

从门房内走出一位六旬左右、身材矮胖、光着脑袋的老头,口中喝道:“干啥,干啥,干啥哩?!”

“进门哩,干啥哩!”小杨毫不示弱。

“你不看牌子上写的啥?”

   小杨顺着老头的手势看去,小门内则安放着一米多高的警示牌,上面写着:教学期间,非本校人员,谢绝入内!十分醒目。

   小杨道:“我是市教委人事科的,叫进不叫进?”

   “大市?小市?”区划刚调整,人们常把原先县级市叫小市,把刚搬来的地级市叫大市。老头盯着小杨问道。

   “大市的!”小杨口气很冲。

   “大市的。干啥?”老头口气软活了起来。

   “找校长有事!”

   “好,你等等。”老头上下打量了小杨几眼说道。

   老头转身进了门房,门房内传来一阵电话拨号声。小杨只好把自行车支在一旁,生着闷气,脸上呈现着恼怒,目光狠盯着小门。

一会儿,老头出了房门,隔着栅栏对小杨道:“小同志,校长不在。”

“不在?那书记呢?”

“也不在。”

“副校长呢?”

   “正上着课。”

“那咋办?”小杨嗓门突然高了起来。

   老头指着牌子解释道:“小同志,别生气。这是学校的规定,我只是个门卫,传达传达。”

一听这话,小杨没了脾气,狠狠盯了老头几眼,骑上车子,猛蹬了几下。小杨本想把此事办完之后,有些时间到街上溜达溜达,不想吃了闭门羹,心中很窝火,便直接回局里向科长汇报。

 

第二天早上,上课的铃声刚响过,一辆黑色“普桑”停靠在侧门前。小杨从车内下来,来到侧门前,高声叫道:“门卫,门卫――”

门卫老头急忙走出来,一看是小杨,站住了,说道:“又是你呀,啥事?小同志。”

“我们张科长来了。”小杨指指“普桑”,“叫你们校长出来说话。”

门卫老头朝外扫了几眼,回口道:“好好,你等着。”说着,回到门房内拨起了电话。

一会儿,一个人来到小门前,门卫开了门,随手锁住,回门房了。来人来到小杨跟前伸手问道:“您是大市人事科长?”小杨伸出手随便握了一下,说道:“科长在车内。”二人来到车前,小杨弓着上身,轻拍着车门叫道:“张科长,王校长来了。”可能张科长夜里工作很忙,仰或是休闲过度,竟睡着了。

张科长下了车,二人握手寒暄,反差极大。张科长身材高大,西装笔挺,皮鞋黑亮,头发泛光,英俊潇洒。“王校长”身材比门卫稍高、且瘦,头戴鸭舌帽,身着褪色的中山装,年龄像是五十开外,眯缝着双眼,满脸堆笑。

寒暄过后,张科长递过一支烟,来人忙双手推让道:“不会不会,谢谢。王校长不在,我也姓王,负责党务工作。”

“哦――王书记。”张科长思索了片刻,像是吐露心中的不满,几分揶揄的口气道:“咱一高的大门比衙门还难进。”

“实在对不起。”王书记道,“区划调整以来,小小县级市,各个行业,挤满了大市的人,市一高教学秩序深受影响,王校长不得不招开校务会,禁止外人出入。望科长见谅。张科长有啥指示?”

“不敢说指示,‘老板’走时交代……”

   “老板?”

   看到王书记的不解,张科长知道说露了嘴,忙改口道:“局长出国考察,走时交代:一定要把一些市委领导的孩子先送进市一高。多次电话,咋不见反应?”

听到这话,王书记沉思了片刻,回道:“张科长对市一高的情况可能不大了解,王校长对学校的管理一直采取民主集中制,凡校委会决定,任何人不得违反。他自己以身作则,所以,一高风气很正,高考成绩省内外有名……”

“好啦好啦,”张科长打断了王书记的话“既然是民主集中,再开一次会不就成啦!叫你说,‘老板’指示不落实行不行?”

王书记嗫嚅了半天,回道:“既然科长指示,我和王校长商量商量,再开一次校委会。”

望着绝尘而去的“普桑”,王书记“嘿然”一笑,说声:“好大的派头,等着吧!”双手一背,进了校园。

 

王校长到省里开会,临别时,给王书记交代交代,就走了。

王书记在校园内巡视,见门卫老头向自己走来,就停住了脚步。

门卫老头近前,悄声对王书记说道:“电话。”

“哪儿的?”

   “大市教委人事科。”

“哦――”王书记皱皱眉头,来到门卫室。

王书记拿起了电话,“喂喂”了两声,电话内传来张科长的声音:“是王书记吧。上次交代的事落实得怎样了?老板出差就要回来了。”

   “啥事啊?怎么…怎么…记不起了。”

   “不是说市委领导孩子进一高的事吗?装啥糊涂!”

“哦――想起来啦,你看我这记性。还未来及说,王校长又去省里开会,等王校长回来后,赶紧商量。”

   “商量啥哩,又有啥商量!这是局长指示,赶快落实。”

   “听我说,张科长……”

   “不就是民主集中吗,再开一次会不就对啦。”

“王校长不在……”

“离了校长,地球就不转啦!利用晚上时间,召开一次校委会,明天报上来,我想:局长还能管住一高吧?”

   听了这威胁的口气,王书记愣了愣,又听话筒里传来张科长的“喂喂”声,王书记对着话筒道:“好好,晚上开……”

“咱人事科小杨列席会议,听到吗?”只听“啪”得一声,张科长放下了电话。

   王书记拿着话筒,歪着头想了半天……

 

下晚自习的铃声响了。像是开了蜂巢,数千学子冲出了教室,又汇成一股洪流,吵吵闹闹,嘤嘤嗡嗡向大开着的校门口涌去……

学校的喇叭突然响起:“通知:校委会成员,各年级主任,请到校会议室开会。”连续广播了三次。

人群静了一下,又涌动起来,瞬间,诺大的校园渐渐冷清了。

与其说是会议室,倒不如说是展览室。跨进门,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很大的玻璃柜子,柜子内安放着无数个大大小小、高高低低、造形奇异的奖杯,四面墙上挂满了锦旗,黄色的吊穗随着门的开启微微抖动,锦旗下是名校录,一张张稚气未脱、莘莘学子的头像下一行小字:某年某人清华、北大……一张宽大的长桌摆放在会议室正中,两边一圈的长椅。

一会儿功夫,人来齐了,各就各位。坐在首席的是一副校长,一边是王书记,一边是人事科小杨。大家都不认得,胡乱猜测:新调的副校长?副书记?

正当大家疑惑的当儿,王书记开口道:“实在不忍心占用大家的时间。接大市教委的指示,临时开个短会。大市教委人事科的小杨同志列席会议。”王书记指了指小杨,示意副校长开始开会。

副校长姓高,才四十出头,就秃了头。高副校长把会议的主题、意旨述说了一遍。会议室一阵沉默……五分钟……十分钟……见大家不吭声,高副校长反复陈述,点题,启发,诱导,明确告诉大伙:不同意就不散会。大家就是不吭声。

要说,个把学生进校调班,也是司空见惯。唯独市一高,对着窗外吹吹喇叭――名气太大!进了市一高,就等于一只脚踏进了大学的大门,就是家长期望的孝子贤孙,就是鲤鱼将要跳进龙门……每年考高中,录取分比其它高出许多。王校长又是一根筋――分数面前一律平等,县长说情也不中。刚开始时,家长还有告状信,告到县里,告到省里,后来销声匿迹。如今,不经摸底考试,不经政治考察,突然要塞进百十个各级领导的孩子,况且,高考已临近。面对成绩不一,良莠不齐,几乎每班都要插进几名学生,对学校的管理、教学是多大的冲击!假使有几名纨绔之弟,可就苦了班主任。用王校长的话说:“进来,是对几千在校学生的不公!是对全市几十万人民的不公!我带头破坏了市一高清规戒律,不等于剥皮亮相?我都不是人了,还能当校长……”

又十分钟过去了,会议室还是一片沉默。突然一位浓眉大眼、年过四旬的老师拍击了一下桌案,站起身来说道:“我先表态。”大家一看:是欧阳老师。“大伙知道:我教的是高考冲刺班,现在还有几十位学生等着补习,还有几十本作文要批阅,今天晚上又得到十二点之后。我的观点是:无条件服从会议决议。但,必须声明一点,我的班已达七十人,只要愿意在教室外听课,我热烈欢迎。”说完,头也不回,就离开了会议室。几位老师见状,蠢蠢欲动,高副校长忙挥手道:“哎-哎-哎,各位老师,欧阳老师可以例外,其他老师给老高一些面子,好不好?”于是,会议室又静了下来。

“反正不同意不散会!”高副校长想到这儿,不由抿嘴笑了一下,又恢复了常态。

王书记一直盯着老师,突然笑了:“哎――老师,您双眼紧闭,双手合十,是在悟道参禅?您老德高望重,您先表态。”

老师是一年级年级主任,头发花白,脸庞瘦削,已快退休,很有威信。一听王书记点名,他慢条斯理地说道:“黄泥巴抹在裤裆内――是屎(死)也是屎(死),不是屎(死)还是屎(死)。签字吧。”

大伙终于统一了意见,于是,签字。

高副校长看看记录,又翻翻记录,沉思了半天,突然,把记录推到王书记面前,说道:“王书记,校长不在,你就是一把手,你先签。”

   王书记急忙站起身子,双手连连推让,脸色都变了,口中嚷道:“球,胡闹胡闹。我是书记,只管党务,你是校长,专管政务,你必须先签,我不能越权。”

高副校长急了:“咱学校谁不知你是二把手……”

争争吵吵,推来让去。

老师见状,站起身来说道:“二位领导签好了,我们再签。”说罢,离席而去。众位见状,也都纷纷离席,会议室立刻空空荡荡。

王书记埋怨高副校长道:“你看看,你看看,你一签不就妥了。”又回头对小杨道:“回去给张科长反映一下,明天晚上再开。我就不相信,会还能开不起来!……”

 

王校长回来了。他转了几个教研室、几个办公室后,径直来到会计室,问会计道:“你看看,账上还有多少钱。”

会计是位老女人,带着高度近视镜,人瘦得风能刮倒,账目却从未出过差错。听校长发问,不假思索答道:万、千、百、十、圆、角、分,有整有零,抬头望着校长。校长才理过发,花白的板寸头齐楞楞着,五官分明,脸色白净,穿一件灰色春秋衣,拉着拉链,很是精神。

会计道:“今天咋这么精神。有啥事?”

校长道:“才理过发。”然后,沉思了一会儿又道:“你注意一下,在不违反原则的情况下,全部分发给老师,我的,免了。”

“什么时间?”

“就今天。”说完,校长就走了。

   自区划调整以来,市一高的福利非常好。月月发小到毛巾、香皂,大到床单被罩,校服毛料……补课费、代课费、班主任费大大提高,有时一算,竟超过了工资。几位新进的本科生心中窃喜:这比进市政府强多了。私下还相互表态:坚定不移地干一辈子人类灵魂工程师。

 

这天早上,两辆黑色桥车停在了市一高右侧门口,一辆“四圈”在前,一辆“普桑”在后。从车上下来五、六个人,众星托月似的,围着一个胖子说着话。胖子身材不高,哪儿都胖。腆起的肚皮,撅起的屁股,圆圆的五官,一头乌发倒背,穿一件专门量体裁衣的灰麻色风衣,很有派头。

王书记从照壁墙后急急走了过来,王校长跟在后面出了左侧小门。王校长停住了脚,迎候着对面客人。王书记小跑步到了客人跟前。在张科长的介绍下,王书记慌忙拉住胖局长的手,满脸堆笑地说道:“欢迎局长,光临我校,检查指导。这是王校长――”回头一伸手,却见王校长站在左侧小门前注视着这边。王书记赶紧跑向王校长前小声说道:“那个胖子是局长,赶紧过去迎接。”王校长眉毛拧在一起,说道:“叫他们到我办公室吧。”王书记又快步跑到了局长跟前。局长正和张科长聊着什么。王书记在一旁趁二人聊话停歇的空儿,忙插话道:“局长,请到校内说话。”局长回头一看,仅只书记一人,那弥勒佛的面容顿刻变成了怒目的金刚,嘴张得好大,却不发话。尴尬,难受,丧气,无奈,进不是,退不是……王书记在一边讪笑道:“局长――请进吧,请进吧。”局长的肚子一鼓一鼓,到底大人大量,好半天说声:“进校!”一行人迤逦而进。

校办公室是一座瓦房,有一间教室大,几张掉了漆的桌子横竖排列,几张长条椅子,几只靠椅随便摆放,有一女老师在一堆堆在地上的卷子中找寻着什么。一大摞报纸还未分发,堆在桌上。局长见此,立刻叫道:“这就是校办?乱七八糟,成何体统!”张科长亦步亦趋随声附和着,见王书记不在,高叫道:“王书记,王书记――”

那位女老师惊愕地望着这群衣装鲜亮、气度非凡的人物,感到不妙,赶紧溜了出去。

王书记一溜小跑进了校办,一只手不自觉地抹了一下头上的汗珠,说道:“局长,校长在等您。”

“在哪?”

“校长办公室。”

“哪儿?”

“校长办公室。”

“我还以为是国务院呐!走。”局长怒吼了。

一行人出了校办,朝校门口疾走而去……

像一阵风从校园内刮过,又像一群鸟雀从校园中掠过,一切又恢复了平静。校园内仍是书声朗朗,讲课声此起彼伏,音韵铿锵……

 

晚上,九点半,下自习铃声刚响过,校园喇叭就响了:“全体教职员工,请到大礼堂开会……”

大礼堂内,灯光明亮,黑压压的几百号人坐了一片。台上只有王校长一人站在麦克风前。台下,高校长的秃头一闪一亮,只见他挥挥手,叫道:“各教研室查一下人数。”

王校长敲敲麦克风道:“不用查了,现在开会。”麦克风的回音在大内堂“嗡嗡嗡”作响,话音十分清晰。“我,王文才,十分热爱这所学校,因为我在这里工作了二十多个年头;我十分热爱教育事业,因为它是国家的未来;多年来,和大伙儿休戚与共,肝胆相照,风雨同舟,为这所学校争得了一个又一个荣誉,为国家送走了一批又一批栋梁之才,我们可以说:问心无愧。”王校长的话音在大礼堂内回响着,教师们直纳闷:讲这话是啥意思?王校长又道:“多年来,我在工作中,有很多对不起同志们的地方,也许使大家伤心、难过,但我只能是水平有限,绝无私心,在这里,我深深鞠躬,深表歉意,敬请原谅。”王校长九十度鞠躬。台下十分寂静,许多老师瞪着不解的眼睛,揣测不透校长的意思。“最后,我宣布:为了学校的发展,我――王文才,辞去校长职务。补充一点:因为我还带着两个班级的政治课,暂不离校,谢谢大家,再见。”王校长扭转身,大踏步地走向了舞台后门……

 

第二天,第一节课刚上不久,喇叭声就响起来:“全体教师请注意:速到大礼堂集合,第一节课上自习。”

校园内一阵混乱:老师们进进出出,安排布置;教室内一阵响动:和书,放书,取书、翻书……有的学生高兴得“叮叮咚咚”敲击起来,有的学生竟为“自由”而呐喊……

大礼堂主席台上坐着三个人:一是王书记,另二人不认识。待大家坐好后,王书记敲敲麦克风说道:“我介绍一下:这位是大市教委胡副局长,这位是人事科张科长。”张科长还点头示意了一下,胡副局长头也未点,从桌上拿起文件,“吭吭”两声,声音洪亮念道:“市教委某某号文件。任免书。今免去市一高王文才校长职务,并调离市一高,另行安排……”

话到此处,只见王校长从后排站起,(大礼堂的座椅四竪排排列。)微笑着从后到前,又从前到后,与在座的教师一一握手。最后,站在过道里,双手高举,合握一起,揖了三次,说道:“再见,同志们――”语音柔和响亮。扭转身,大踏步地向礼堂门外走去,全体教师早已站了起来,向王校长行注目礼。老师与欧阳老师不约而同地高叫道:“王校长――再见!”带头鼓起了掌,大礼堂的掌声如同雷动……

掌声久久平息下来,人们朝主席台看去:胡、张二人早已不知去向,只有王书记坐在靠椅上,双腿长长地伸着,双脚蹬地,脑袋仰在椅背后,双手交叉,捂着脑门,鸭舌帽扣着脸面……

“这样的校长哪里找?!”

省会城市正在筹办“实验高中”,就以“引进人才”为名,委任王校长为实验高中校长,赠住房一套,解决了一家人的城市户口。

众所周知,没过几年,省立“实验高中”又是一所名校。

 

我们谈话中,“上官大人”愤然道:“中国什么‘长’都好当,因为它是流水线。唯独校长不好干,因为他管理的是灵魂。教师干得是良心活,你是学数学的”他对我说,“你能度量出教师的良心是多重?多轻?多长?多短?许多外行常常把教师当成流水线上的操作工,咋能干好!”

闲谈中我问道:“那个胖局长咋样了?”

上官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不能提。”

“咋啦?”

   “出车祸啦!连同司机、情人,都完啦。”

我猛然想起一份“内参”。说是某处级干部带着情人出了车祸,交警处理事故时,处长的一只手揣在女的怀中,紧紧抓着乳房,撕扯不开。给当地领导却出了难题:追悼会怎么开?还是家人明智,啥要求也不提,悄悄地拉回家土葬了,还总防着百姓告状:他应该火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