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重如山(纪实小说)


恩重如山(纪实小说)

/潘国尧

 

年前生产队刚分了地,家里的活就多起来了,八斤干活再也不能像从前生产队时那样混了,家里两亩多地,全仗着他这壮劳力了。累了一天,太阳还没下山,屋子里也亮堂,八斤又把门锁死了照镜子,他怕娘骂他花痴。八斤对着镜子不断地呲牙咧嘴,那两颗暴突的门牙像蛇信子一样地辣他的眼睛。

前天去集上,八斤花了一块钱让看相的老头看了一眼,老头说客官一脸的富贵相,就那俩门牙一个高一个低,40岁以前日子恐怕会过得磕磕绊绊。八斤说那咋办?老头说,咋办?设法把俩门牙整整齐啊!

八斤想让看相的再仔细瞧瞧,说能不能看出一些好的地方来。看相的说那再交5块钱吧。八斤心疼钱,事实是出门时口袋里总共才带了3块钱,已经花掉1块,剩下2块是要买几株茄子秧回村去的,那是八斤娘出门时再三关照过的。

八斤回家后就对着镜子使劲摇晃那颗长一点的门牙,但是纹丝不动,然后又使劲拔住那颗短一点的,但是也拔不上来。八斤有点郁闷,他想这俩破门牙怎么着才能对齐呢?

八斤娘见儿子赖在屋子里好一会了,就在外面又骂开了:油菜花开了,脑子进水了?地里一大摊活呢,不早点睡觉,还照镜子,都长成这副德行了,照镜子能照出一张小生的脸来?

八斤甩了房门出来也高声说:你跟我爹怎么操作的?一个牙齿长一个牙齿短,跟狗牙似的,一辈子受穷的命相!

娘说有本事当初就不要投胎到我这里!

八斤说如果能回炉,我就强烈要求回进去!

娘俩你一句我一句地斗嘴,八斤爹实在听不下去了,从猪圈里端了半筲箕猪屎劈头盖脸浇在八斤身上:你个驴日的,还嫌我们日弄得不像样,我还后悔把你给日弄出来呢!

八斤一声嚎叫,直奔屋后的池塘边。春寒料峭的时节,池水还是比较冷的,八斤顾不得了,把衣服扒了个干净,一头扎进池水中。

 

吃晚饭的时候,八斤自顾端了一海碗面糊糊蹲在村口老樟树下吸溜,八斤娘叫他回家去吃,说是回去给他煎一个鸡蛋压惊。八斤没理娘,他一整天都在想如何把那俩门牙整齐整的事。

半夜里,八斤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想怎么也得拾掇一下那俩破牙。八斤把镜子取到自己的房间里,又从工具盒里找了几枚细小的钢钉,借着15支光灯泡微弱的光亮,八斤把一枚钢钉敲没到了左边那颗门牙的压床里,那颗短一点的牙齿明显上升了一截。八斤把一嘴的血水吐掉,一下又一下地把另一颗钢钉钉到了左边门牙的另一侧。折腾了差不多一个晚上,完事后八斤照了照镜子,发觉两个门牙已经差不多齐整了,但是高的那一颗的尖尖还是比较明显,八斤就用尖头老虎钳把那个尖尖给折了,然后又用锉刀锉了几下。

八斤做完这一切后感到有点累,就和衣躺下了。

早上八斤娘叫他去地里干活,但是八斤根本起不来,一觉睡到太阳下山,醒来时,八斤感到浑身酸痛,照了照镜子,发现牙床肿得老高,血水还不停地从嘴角流出来,白色的枕头已经变成红色了。吃晚饭的时候,八斤嘴一张,血水就流到了玉米面糊糊里,八斤娘大叫起来,说儿子你这是怎么了,要不要上医院?八斤说,次品要变正品,吃点苦流点血是必须的!

这样连续好几天,八斤牙床的肿痛终于减轻了许多。

 

油菜花都掉光的时候,天气也开始变热了,这天早上,八斤把被褥什么的打成一个包,准备出门。八斤娘说你要去哪里?八斤说去省城,八斤爹正在打扫猪圈,听说儿子要去省城,跳出猪圈又要干仗,八斤赶紧捂住头。八斤娘劝住了,说儿子在家,你们爷俩也是三天两头闹腾,不如让他出去闯闯也好。八斤把他爹的那辆28寸重磅自行车推出来,他爹不同意把车子推走,说你把车推走了我去镇上买化肥又要用扁担挑了。八斤说那你给我100块钱盘缠,八斤爹就不说话了。

八斤骑车去县城的长途汽车站,跟车站调度员说了半天,对方还是不同意他把脚踏车扛上客车。八斤说,狗日的,你四个轮子能跑到省城,我两个轮子照样也能跑到!

从县城到省城有二百多公里,八斤出门时没带足够的干粮和水,骑半路上时,只好在路边的庄稼地里挖些萝卜充饥。消消停停沿着省道骑了整整一天一夜,到省城时已经饿得两眼发黑,一头栽倒在城东汽车站的天桥下。

当八斤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了,他的胳膊上吊着盐水瓶。这是八斤从小到大第一次挂水,他似乎有点不太习惯,想挣扎着把针头拔掉。护士不让拔,八斤说自己又没钱,挂那劳什子有个卵用。护士告诉八斤,有人替你交了钱了,你现在都成名人了,全市的人昨天在电视里都看到了你。八斤说怎么回事?护士说昨天你跌倒在天桥下,是被的士司机给拉到医院的,后来就来了电视台的人,再后来就有人给你交钱来了,你的福气真好,护士说。八斤说,那我的自行车和行李呢?忽护士说,都在院子里,放心吧,那是你的财产,不会丢的。

 

八斤很快就出院了,出院的时候那个替他交钱的老板又用自己的小车把八斤接到了单位——一家卖电器开关的大商店。

老板50来岁的年纪,慈眉善目的,加上肚子大,有点像弥勒佛。在商店的楼梯拐角处,老板给八斤弄了个小房间,从此八斤就白天黑天的住在店里,开始的时候做些装车打扫卫生等粗活。几个月后,肯吃苦和好使唤的八斤被店里的很多人称赞。有一天,老板对八斤说,你不是有辆28寸的自行车吗?你每天驮些开关到市区的各种工地上转转,看哪里有装修房子的,你就找人去推销这些开关。

八斤很高兴,因为不用老窝在店里干活了。这几个月里,八斤从乡下到城里还没好好逛过呢。

八斤就这样每天驮着开关顶着烈日走街串巷找工地。

几个月后,八斤帮老板卖掉了很多开关,他的一本小本子上也密密麻麻地记下了很多装修老板的姓名和电话号码。

老板也没亏待八斤,每次卖掉开关总要给他一些钱。

 

快到年底的时候,店里冲进来一帮人,把老板和八斤打了个半死,说是八斤卖出去的开关电死了人,要老板赔钱。

老板把赚的钱都给了死者的家属,但是还不够,老板就想跑了。

老板跑之前对八斤说自己要出趟远门,叫八斤把店门看好了,等他回来给八斤发钱。

八斤心里很难过,他不知道老板还能不能回来。

老板把八斤带到商店的地下车库,指着用塑料布围起来的一大堆开关说:这些东西没有人知道的,你把它们卖掉了就能把日子过下去。

八斤没法挽留老板,他知道老板肯定是没辙了。

老板失踪后,店里天天有人来拿东西,最后只剩下了几个空柜台。在这些日子里,八斤每天只是泪汪汪地看着人家搬东西。

等到那拨人再也不出现后,八斤又用他的28寸重磅脚踏车驮着车库里的开关去城里各处转悠。虽然因为开关出过事故影响了价格,但是八斤的那些老客户还是看在八斤的面子上收了货。省城那些年大发展,到处都是工地,到处都在装修,八斤几乎每次驮着开关出去都能卖完。

当八斤把存货卖光后也不见老板回来,他明白老板可能永远不会回来了。

八斤就把还没到期的房子转租给了别人,自己用卖开关换来的钱在城郊开了个电器批发店。老板走之前已经把进货的渠道等联系方式告诉了八斤,八斤从此就自己创业了。

若干年后,当八斤在全国各地都开设八斤牌开关连锁店时,老板也没出现。

八斤曾经去老板的老家温州找过,但是老家的人说老板几年前就去了非洲,也不知道是哪个国家,反正这些年就没回来过,几个远房亲戚说,非洲那边很乱,“你的老板是死是活都难说”。

其实八斤也清楚,这些亲戚即使知道了也不会告诉他,一般外地人到温州找原先的老板,八成是因为有债务问题,或者劳资纠纷,总之不会有啥好事。他们哪里知道,八斤只是想把这些年来赚的那点钱分一部分给老板。八斤这些年老是在梦中见到老板,醒来后总是泪流满面,如果没有老板,当初八斤可能就活不下来;如果不是老板竭尽全力地帮他,他一个乡下人,在这个城市举目无亲,如何能混出个人模狗样来?

 

八斤这一年42岁了,这一天,他开着辆豪华的小车回乡去,他这一去要办三件事。

八斤到了老家,先去镇上找那个看相的家伙,那家伙比几年前老了许多,生意好像不太好,这些年,电脑也风行到了乡下,年轻人随便在网上都能找到看相算命的资料,几乎每个人都能看相了,谁还来找他啊?老头挂着八卦旗的摊位上很少有人问津,基本上每天都是歪坐在椅子上打瞌睡流口水。

八斤走近看相老人说,你给我看个相吧。老人说是看一眼还是看几眼呢?八斤说你只要看看我的牙齿就行了。

老人掰开八斤的嘴,他看到两枚已经生锈的铁钉,恍然记起了十多年前八斤给他过一块钱的事,老人说:你把这俩牙换了吧,你的运势会越来越好的。

八斤给老人在镇上租了一间房子,又给了他几万块钱,说是日后如果手头紧巴了就给他打电话,并给了老头一张烫金的名片。看相老头此后没再找八斤要钱,因为八斤的故事从此传遍了天下,老头的生意也越来越好了,方圆几百里内的老板和想做老板的人,都争相来镇上找这个神奇的“大师”看相,这是后话,暂且不表。

 

然后八斤就带着“大师”回家。

八斤爹闲不住,依然在家里喂猪,虽然这些年八斤没少往家里寄钱。八斤娘在跟邻居一起打麻将。

八斤从猪圈里舀了半面盆猪屎,想扣到爹的头上,当时老爹已经把头伸了过来,脸上笑眯眯的。但八斤最后没扣,只是问爹说:你说我是不是驴日的?你现在是不是还后悔把我日弄出来?老爹笑眯眯地说:我和你娘是驴,你是马,千里马。八斤说驴怎么可能生马呢?驴和马交配生下来的牲口,在北方叫骡子,知道不?我现在就是骡子。八斤爹赶紧说,对,我是骡子他爹。

八斤给了爹好大一笔钱,叫爹在村口弄个牌坊。又给了爹一张八斤刚到省城时救了他命的老板的照片,那张照片是八斤从老板留下的营业执照上抠下来的,这些年来一直带在身边。然后八斤和“大师”和老爹一起到村西头看风水,“大师”说村口两股水交汇的地方是块宝地,这里原先有个大殿,文革的时候被造反派一把火给烧了。八斤说那就把这个殿再修起来吧,“但是里面就不要塑菩萨了,给我的恩人塑个金身供起来吧。”

八斤爹说这事就都包在他身上了,他保证半年后让八斤在大雄宝殿上看到他的恩人。

 

把这三件事都筹划好后,几天后,八斤就把豪车开到了上海,在最好的医院请最好的牙医为自己的那俩门牙换成了两颗最贵的闪闪发光的金牙。

八斤把金牙镶好后,依然做他的投资生意,遍布全国的那些开关店都交给职业经理人去打理了,他现在只管两件事:钱和人。虽然生意越做越大,虽然老爹也已经给恩人塑里金身,但是他心里总是空落落的,找不到师傅,他感到自己这辈子有白活的感觉。师傅的老家他后来又去打探了几次,但是师傅族里的人确实不知道他的更多的下落,有在欧洲做生意的族里人最后跟八斤说:要不你去欧洲转转吧,好像听说过你师傅在西班牙的一个小镇上开了一家小店。

八斤就动身去欧洲,他几乎把西班牙的一些风情小镇都转遍了,终于在一个华人开的旅游纪念品商店里看到一个上了年纪的华侨模样的男人有点眼熟,他试着叫了一声“师傅”,老人端详了半天,恍然记得二十多年前八斤的模样,顷刻间,老人老泪纵横。

八斤说师傅我找你找了快三十年了,“咱们回家吧,我都在村里为你塑了金身吧。”

师傅这一年已经80岁出头了,头上只剩下稀稀拉拉的几根白发了,下巴上一绺白色的山羊胡子倒是很扎眼。

八斤把师傅的小店卖掉了,爷俩万里迢迢回到了国内。因为路上多少受了点风寒,师傅到家后病了好几天。身体利索些了后,八斤就把师傅带到村口的大庙里,老人看到自己年轻时的模样激动不已,拄着拐杖的双手一直在颤抖,师傅说:八斤啊,我这一辈子,早年做生意,确实也坑过人,但我后来救助过不少人,只是这些我救助过的人都不记得我了,我也记不起他们了,我确实是老了,脑子不好使了,手脚也不好使了......

八斤说,好人总会有好报,师傅必须再活100年!师傅用一只手摆了摆说,哪有这么高的要求,我就一个要求,哪天我走了,你把这个金身换个新的,这个太年轻了。

没过几天,八斤这辈子唯一的恩人,他的师傅,在他的怀里安详地走了。

按照师傅走时的模样,八斤给恩人塑了一个三米多高的半身像,金身银须飘飘端坐于太师椅,双手叠在一根拐杖上,慈眉善目注视着大庙的正门。

八斤把原先金光闪闪的“大雄宝殿”四个字改成了“恩重如山”,在大殿两侧的柱子上刻下了好几副长联缅怀师傅积德行善的一生,在厢房里展示的是师傅这辈子留下的所有遗物,然后在大殿外的青砖墙上刻下了师傅一辈子的事迹。

每年的清明节和师傅的忌日,八斤都会用专车隆重地把师傅族里的晚辈们接到村里,大家一起缅怀八斤师傅不平凡的一生。后来,八斤嫌这样来来往往麻烦,就出钱在村里修了一个别墅区,把师傅族里愿意搬家的晚辈们都接到了村里落户,八斤说:师傅不仅是你们的长辈,也是我的长辈,我们永远在一起,师傅会很开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