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实小说:人五人六(下)


 

纪实小说:

人五人六(下)

文/潘国尧

六五说现在周围各村都在返修原先的破房子,都需要石灰,还需要砖头、水泥、螺纹钢等,“但是现在这些东西,除了石灰还可以在羊角湾买到,别的都得到县城去拉,路远不说,价格还死贵,我办的那些砖厂水泥厂,要是不倒掉,现在都可以发财了!”

华恩说那你就不能接着再办起来啊?

六五想了想说办厂这么容易啊,“首先得有地,还得有钱,还得上面同意,这些都不是问题了,咱羊角湾这帮刁民要是反对,也是白搭。”

华恩说这些鸟人他们反对甚?村里厂子办得多,过年分红就多,“难道他们都是虾脑壳?”

六五回头对华恩说问题恐怕就在这,“当初造石灰窑,如果不是公社里坚持,这窑能造起来?羊角湾村这些鸟人,有时候脑壳还真是被屎塞满的。”六五说当时说啥的都有,说石灰窑造起来后,各家盛雨水的水缸恐怕得变成石灰缸,说夏天他娘的村里的温度就要比别的村高起码5度,说焦煤味闻久了要生肺癌等等,“这些现在都变现了么?”六五问华恩道。

华恩说你又不是不知道咱这村里人的脾性,只要来钱了,啥都豁得出去的,“村里有千把亩地,劈个一两百亩地出来也饿不死人。”华恩还告诉六五,说乡工办最近又是发文件,又是打电话,又是开现场会,催着咱村里上报什么新项目已经好多次了,“我都为这些破事愁死了,只要你肯出钱办新的厂,地不是问题,上面不是问题,至于村里这帮鸟人,只要我俩合作起来,我看谁还敢不从?”

六五腾出一只手,在华恩的肩膀上轻拍了两下,说那就这么说定了,“我先把地条钢厂办起来,你准备给我哪块地?”

华恩想了想说,原先大队的大会堂有五六间房子那么大,里面堆满了当时还来不及去交掉的公粮,现在基本是成了旁边几家人家的养鸡养鸭场,“你自己找人整理一下,直接在屋子里炼钢却也比去找块空地建房省钱吧?”

六五说行,过两天自己去4村把原先那几个烧过小高炉的家伙找来,花个千把块钱把小高炉做起来,你再设法让乡里去给县供销社发个文,叫各乡镇今后把废品收购站那些收来的废钢铁都拉来,“不出半个月,各家建房的钢筋就不用去县里买了。”

华恩说那地条钢厂建起来后是不是也要给村里再弄点钱啥的?

六五说华恩你这驴日的真是不知好歹,“我这是在帮你哩,我说过了,只要是我赚的钱,都有你的10%,这村里往后还不就是你我的?!赚钱了,修个路搭个桥啥的,我这里都出大头,你村委会那点财务,转不过来的时候,就找我!这行了吧?”

华恩就不说话了,而这时,渔村也到了。

 

那天六五和华恩都喝得不省人事,原因是六五的老丈人正在用两百斤高粱酿白酒,九曲撒到煮熟的高粱上还没到三天,中间那个深坑里就渗出一汪类似葡萄酒的液体,叫“麦露”,这玩意有点甜,口感极好,喝得时候跟喝汽水一样,但酒劲足,当时现场就醉倒好几个人,六五贪吃,一个人喝了好几斤,就醉得更厉害了。

六五和华恩是第二天被人用担架给抬回村的,在村口,几个泼皮幽幽的说:咋不喝死呢?当时华恩神智已经有点清晰了,说我俩要是喝死了,咱村就继续穷下去吧!

泼皮们说华恩你再跟着这个生活有问题的家伙混,迟早也会进去的。

华恩不跟他们废话,说过几天,咱村里还要再造一个厂,“羊角湾要翻身,红脚梗要变白脚梗,不办厂不行,等着看人家发财吧,泼皮们。”

然后两具担架就在众人的眼皮底下咯吱咯吱的过去了。

果然,半个月后,羊角湾村的大会堂里就竖起了三支大烟囱,然后村里的河埠头就停满了各种装废钢铁的船,再后来,六五的石灰窑门口就多了一个堆满螺纹钢的石棉瓦大棚,买了生石灰的人家,顺便就把螺纹钢也拉走了。

六五做公社手工业社主任时在外面结识了不少人,烧石灰这些年去山里进石灰石,又认识了不少人,他觉得是时候烧水泥了。水泥这玩意看起来好像很难烧,其实跟烧石灰也没多少区别,最大的区别就是要把石灰石烧成水泥,需要更高的温度,用更好的煤炭,当然,确实还需要一套装备,还有能把整套设备玩转的人才。

但这难不住六五,自从地条钢顺利出炉后,六五想,现在的事比以前好办多了,以前哪怕大队里办个砖窑厂,都得去县里批,现在是只要你能先做起来,上面就认可你,不但不发难,还变着法子的帮你去找人甚至找钱。六五认为现在的领导确实不一样了,“至少比我那时候强!”他认为“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真他妈的是个好政策,就这一句话,“让老子至少再也不用受羊角湾这些泼皮村民的鸟气了,老子现在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然后六五就去找乡长,说自己想办个水泥立窑,但是不懂技术,希望乡里能帮助想个办法。乡长说11村原先不是烧过立窑水泥的吗?六五说出过几炉,但都没法用。乡长想了想说咱们县里就有几家立窑水泥厂,“下次县里开会,我帮你打听一下。”

但是乡长打听回来的消息不太好,乡长说水泥立窑会产生大量的烟尘,县里说这会影响环境,不支持在人口密集的村庄办立窑。

六五想,不办就不办吧,那老子就先烧砖头总可以吧,老实说,六五心里比谁都清楚,羊角湾就那么巴掌大一块地,一个窑够呛了,再造几个,肯定就不是人能待的地方了。但他现在就想这么干,在他的潜意识里,这鸟村的人最好都被呛死呛疯了,那才是他最快意的时候呢!

然后六五就很快把7村烧砖窑的几个高手请来考察了羊角湾的石灰窑厂和地条钢厂,说羊角湾还准备再办砖窑厂。7村的那几个家伙说他们村里的砖窑厂之所以办不下去,是因为这玩意需要的劳力多,每个泥坯都要人工甩出来,非常费事,当然也赚不来几个钱。但这些家伙说现在县城里的砖窑厂都改用机器制砖了,“这边把土喂进去,那边砖头就成型了,一台机器能省下几十号人。”

有钱真是好,六五出了几千块钱,征用了羊角湾湖边上的十来亩好地,然后很快就买来了制砖机,又很快垒砌了两个土窑,一个烧砖头,另一个烧瓦片。

羊角湾村一下子热闹起来,白天,两座砖窑一座石灰窑要么冒黑烟,要么冒热气;到了晚上,大会堂里三支小高炉就不停地冒火光,十几里外都看得到,引得邻村的人心里都猫爪抓似的痒痒的。

但是六五觉得还是少了几个立窑,“如果立窑也烧起来,那这个破村就跟阎王殿差不多了,那才解恨呢。”六五心里想。于是他就一次又一次地去找乡长说事,说能不能先把立窑烧起来再说?

乡长想了想觉得也有道理,说县城的人口总比咱乡里更密集吧?既然县城边上都能造立窑烧水泥,为啥咱羊角湾就不能呢?

乡长就托人从县城的水泥厂里挖来了几个技术人员,叫六五给开比他们在原先厂里更高的工资。现在对于六五来说,工资那点钱简直不算钱。拿到高薪的这几个家伙就死心塌地为六五服务了。

没过多久,羊角湾村就平地升起了几座白色的立窑。

水泥这玩意比较难糊弄,六五前后花了半年的时间才烧出了合格的产品。

 

厂子一个接着一个的造起来后,羊角湾的土地就一点一点地被六五“征用”了,那些刁民一开始总是瞧不起前生活有问题的六五主任,但是人家就是条汉子,烧石灰也烧成了方圆几十里内的著名企业家,而且还牛皮哄哄地成立了“六五建材集团”,一下子拥有了十来座的各种窑。现在,从羊角湾村到县城的那段运河几乎成了六五家的内河,各种装石灰石、装煤炭、装水泥、装石灰、装黏土、装砖瓦的挂浆机甚至拖驳船队整天络绎不绝。羊角湾村的那些鸟人果然如华恩所说的,只要有钱赚,就啥都配合,特别是给地非常慷慨。那会儿村里征工业用地,多少会给各家一些补贴,多到三五千,少到几百,这些鸟人基本没什么废话就给卖掉了。

六五也就成了县里都排得上号的著名乡镇企业家了。

六五也是在这个村庄长大的,他太了解村里这些泼皮,包括村长华恩在内的这些泼皮的品行了。这帮渣渣只要你一犯事,你就啥都不是了,比如六五回村那些日子,前前后后受了这些鸟人多少腌臜气?六五夜深人静时都不敢回忆。但是你又站起来了呢,他们自个儿的气焰就矬下去了,而且只要有好处,都会厚着脸皮凑上来套近乎。

六五前后花了几百万块钱向羊角湾村民征了两百来亩地,这些卖地得了钱的前泼皮有的把自家的破邋房子修成了楼房,有的用征地的钱买了挂浆机船专门给六五的几个厂子里去装运石灰石,去到处扒拉制砖的泥土,或者把六五烧制好的水泥、石灰、砖头、瓦片、钢筋等运到四村八乡去。

后来,农村发达了,城里也开始要变样了,马路越造越宽,房子越造越高,六五造的那些建材是供不应求,生意越来越好,很多羊角湾的村民都去了六五的厂里上班,家里有地的也懒得种地了,都包给了外地人种。关键是六五的厂子越造越多,本地的村民都不够用了,就招外地的人来干活。外地人工资要求不高,而且能吃苦,这样原先并不热闹的羊角湾几年间就成了一个大村庄,村道上都有人开饭馆开超市,因为外地人老是要弄些动静出来,乡里甚至还在村里设立了一个警务室。

而且那些破房子也值钱了,很多人家把自家的房子租给了陆续赶来的外地打工者,很多人早上大门一打开,几百块钱的租金就进来了。

然后就是不断地造房子,跟垒鸡窝一样地造,村道两边还是找得出缝隙的地方都造起了房子,一开始是简易房,用洋铁皮搭个棚子就出租,然后就是三楼四楼的造起来,反正只要造起来的房子就一定租得出去。

羊角湾村原本常住的居民带屎带毛算上也不足1000人,现在被六五的十几个工厂带来了近万的外地人,现在的羊角湾村甚至比镇上还热闹。

人一多,除了人这种动物带来的那些越弄越复杂的关系外,肯定要破坏环境。原先羊角湾湖是方圆五十里内最大的湖,湖水清澈,湖田里产出的稻谷特别香糯。人一多,加上六五那些破厂子里的各种冷却水、清洁用水,几乎每家厨房后的水沟都成了臭水沟,这些发黑发臭的水最后都汇聚到了羊角湾湖水里。原先羊角湾湖里有无数鲜美的鱼虾,这下倒好,一池粘稠的黑臭湖水,即使是螺蛳都活不下去了。

原先六五只烧石灰时,顶多也就是开窑的时候,那些白色的粉末会飘到六五家的稻草房顶上。那时别人家的稻草房顶都是金色的,只有六五家的那三间稻草房是白色的。现在倒好,这几个立窑天天都是烟雾弥漫,加上砖瓦窑、石灰窑、小高炉、木材加工厂的粉尘,羊角湾各家各户房子的屋顶基本上就是一个颜色,谁家的房子墙壁上无论装饰什么样的漂亮颜色,到最后都成了一种颜色:灰色

一开始的时候,羊角湾的村民还会在自家的地里种些自己要吃的蔬菜,比如青菜、红薯、南瓜、芋艿之类的。可是后来发现种下去的所有庄稼都长不好,因为几乎所有的叶子上都布满了灰尘,叶子失去了光合作用的功能,试想那些庄稼还能长得大么?

而且,用羊角湾黑臭湖水浇灌的庄稼,无论你怎么冲洗,那种与生俱来的臭味是怎么也除不掉的。这些种出来的货,羊角湾的刁民自己是不吃的,都拿到集上去卖,但是买主只要一闻到菜农身上的那股羊角湾特有的馊臭味,就没人买了。

总之,羊角湾村是出名了,变成了一个人见人厌的地方,就是乡里镇里的干部也对这个既来钱也来事的村庄爱恨交加。

 

但这一切完全是按照六五的思路在发展的,空下来的时候,这个五十多岁的壮汉会站在石灰窑顶上俯视这个让他蒙受了无数屈辱的村庄,偶尔嘴角边会隐隐地露出一丝奸笑。

有钱,那还得有能享受钱带来的乐趣,还得长寿,你没寿了,要钱何用?这个账,羊角湾村的刁民们还是算得清楚的。

于是羊角湾村里的人几乎家家都在镇上甚至县城里买房子,村里能搬走的几乎都搬走了,没搬走的,就剩下那几个离流水线终点不远的老头老太了。各家搬走时,那些老宅留着继续出租。看着这帮红脚梗在村里坐地收钱,然后又在城里享受生活,六五就又觉得自己亏了,六五一旦觉得自己亏了的时候,他就能很快作出对应。六五在各厂区造了许多的宿舍,外地人都免费住了进去,羊角湾的那些破烂房子很快就变成了鬼屋。

然后红脚梗们只好把那些已经没有多少价值的老房子处理掉,而买主,无一例外地就是之前被他们当做“蔀底鸭”的六五老板。

六五很大方,只要是本村村民卖祖宅,无论之前与他有过多大的过节,他都会出较高的价,少则几千几万,多则十几万给买下来。有个生产队里时曾经揍过六五的家伙来找他,说自家的房子和承包地都想“转让”给六五,六五想也没想地甩给他二十万的现钞。

但是六五打印了无数份的协议书,上面明确写死了:宅子和土地“转让”给六五后,原主人再也不能赎回或者以其它形式要回。

红脚梗们看了这一条后就乐了,他们说就羊角湾村现在的景象,“倒贴我钱都不会再回来啦!”

每次看到村里那些烧他房子、骂他流氓的村民一家一家地搬走时,六五都会站在村口高声地跟他们打招呼:走了?这可是你们祖上的地盘啊,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然后也有胆子大的村民回怼说:他娘的羊角湾村被你搞得乌烟瘴气,咱不走等死啊?

六五就说:我就是死了也要葬在羊角湾的……你们这一走,恐无葬身之地啊。

轮到华恩也要搬走的那天,六五正在自家石灰窑的顶上看窑里的石头,女婿在窑下跟他说,华恩村长也要搬走了,问要不要去送他?

六五说不用,他现在有钱,搬到美国去住都没问题了。

然后他就看到华恩的大卡车从窑厂门口开过来,六五站在窑上说:恭贺村长乔迁之喜啊!说罢拱了拱手。

华恩在驾驶室里探出头来,问六五那你怎么还不搬家呢?

六五说:老子这辈子都不会离开羊角湾,“因为现在这已经差不多是老子一个人的羊角湾啦,哈哈!”

在所有的村民都搬走后,六五觉得自己这辈子的目的基本达到了,他想自己的钱也赚得差不多了,就没必要再糊弄这些又脏又累的建材了。然后他就花了上亿的钱,把立窑全换成了新型干法水泥,工作时厂区里根本见不到烟尘。而那些砖窑厂、石灰窑厂和地条钢厂等都被拆除了,外地人也陆续撤走了,羊角湾村复归平静,羊角湾湖水又开始变得清澈了。

六五还与乡里密切配合,把那些泼皮村民留下的土地和建筑进行重新规划,并引进一流的房地产开发商建造了无数幢带有浓郁乡村特色的中式建筑,出租给专门从事旅游业的专业公司经营。同时在羊角湾湖岸边设置了江南稻作文化展示区。羊角湾村形成了以新型干法水泥制造为核心产业,以乡村文化旅游为发展方向的新产业格局。

这样,这个几乎没了原始村民的羊角湾村顺理成章地被上面确定为美丽乡村建设的样板基地,成了远近闻名的江南新农村典范村。

而那些进了城的原始村民,却死活融入不了城里人的生活,这些习惯了在地里劳作的泼皮们如今非常还念他们的羊角湾村,他们偶尔也会回到自己的家乡来走走看看,当看到原先乌烟瘴气的村庄变成了如今世外桃源般的风景区时,他们恍然明白,那个几乎所有人都欺负过的人五人六的六五,用了20多年的时间,给他们做了一个很大的局。

显然,红脚梗们是没法再回到羊角湾村了,因为这里已经没有了属于他们自己的一寸土地,就像当初他们搬走时六五站在村口说的那样:你们将死无葬身之地!

现在,已经进入风烛残年的六五把自己的家业完全交给了海龟儿子去折腾了,自己每天闲得蛋疼,听到村口有汽车喇叭声,六五就拄着柺杖走到村口最醒目的那个石灰窑原址旁,然后问道:乡党,您这是寻根来了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