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出家门 1


  

冲出家门 1

才回家时,见大哥、二哥的每天家务事主要是在夜里二十二点以后,负责把家的日用水抬好,扫地、洗碗、擦桌子都是他们分了工的。我最多也就是大哥、二哥抬水时提着马灯给他们照亮。当然,大哥、二哥也会叫我帮他们扫地、洗碗、擦桌子。但没有三个月,我也成了大哥、二哥做这些事的一份子。但我必定太瘦小了。只能和大哥、二哥抬水。二哥总把桶多放他那方,中间也很少放。大哥则是放在中间的,甚至多放在我这边。他同二哥抬水,两人为这事老吵架。但他们两个是不煮饭做菜的。最多也就是洗洗菜,烧烧火。一天我见妈妈煮饭,就看着妈妈怎么做饭菜。我才看做的第二天,放学就急匆匆的跑回家,不等父母下班回家。就自己做起了饭菜来。洗锅时,才发现自己连锅底也够不着。于是,我把小凳子拿来,站在凳子上把锅洗了,舀了妈妈昨天同样多的水,才去用松针的扭结把柴火烧了燃起来。然后也用碗量着,舀了妈妈昨天同样多的米。然后洗白菜,白菜洗好,水开后,杷米倒进锅里,站在小板凳上时不时用锅铲搅动几下锅里,煮到米汤半稠,米也大半熟时,过滤了米汤,又洗了锅。舀上适当的水,我双手把那大大的甑子抱到灶上,然后从小板凳上爬到灶上,连抱带拽才把甑子放进锅里。才去油坛子里捞一砣炸过的猪肉,又从小披板凳上爬到灶上,从甑子里放下肉,再从甑子里放下洗好的白菜。再安放好隔盖。就双手抬起滤好的米饭用筷子拨了进甑子里,盖上甑盖。直管去加柴把火加大。甑子上冒出了很大的水蒸气。我又站在小板凳上揭开甑盖,用筷子挑了尝。冒着热气的大米饭还未进口,那香味就使我满心高兴了。我无法把甑子端起来。就又爬上灶,一下一下把甑子拔到锅边,然后下到小凳上,一下一下才把甑子拉了一半多点离锅,把甑子压了倒向灶上,让下面的肉和白菜都滑进锅里,没滑下的,用锅铲都铲了离开甑子底。才又一下一下的把甑子拉到灶上。我刚把肉切完,父母才匆匆赶回了家。见饭菜都被我做好了。妈妈说:“我家三儿太有本事了。以后一定比他大哥、二哥有出息。”大爹看看刚切好的肉说:“只是这肉切得太厚太大了。”妈妈说:“老大老二都还不会煮,六十五(我的乳名)已经很不错了。昨天才看看我做。今天他就能做出全家人的饭菜来了。”父亲说:“小娃娃首要是读好书。不过,也好。人总得吃饭才行。”从那天起,煮饭在很多时间就成了我的事。只是没有煮几天,就吃伙食团了。家里的锅、锅铲、烧水的壶等所有金属的东西都交去炼钢的土炉上炼了。但伙食团被迫解散后。煮饭的事又落到了我的头上。特别是没有考入中学后,我成了家里名符其实的火头君了。煮猪食,喂猪、扫地、洗碗等几乎所有的家务事都落在了我一个人的头上。而且,还要到父母卖解粉、稀豆粉、油炸粑的食品店帮着磨米浆、洗碗、挑水等事。

事多人小,总有没做好和做错的,甚至贪玩,还有忘了做的。大哥、二哥和我受骂挨打成了家常便饭。我加上没有考上中学。又常在受骂时或被打骂时常露出不满,甚至抵撞父母。所以,我是受到父母常打骂的。妈妈打人,总是随手抓着什么东西,就用什么东西打。而大爹却是先跟我们定得有条约。父亲的约定是:第一次犯错,只打一下。第二次犯错打二下。第三次犯错打四下,第四次犯错打八下,第五次犯错打十次。然后又从打一下开始。到十下为止。大爹打人时,总是把人叫到园子里,先问错了没有,等你回答了。他才又问是第几次?又等你回答后。他又问打几下。我每次的回答都是随你打。但大爹却说:“不管你服气不服气。我都按和你们定好的打。”然后,从腰间解下牛皮带,把两头折合在一起,狠狠地抽向大腿至小腿间。每抽一皮带,腿上都会凸起两道在一起的红埂。虽我每次被抽都痛得要掉眼泪,但我都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而且,不喊痛,也不求饶。父亲打完我后,有时会恶狠狠地骂一句:“老子看你不是不服气,而是生得有反骨。”十三岁时,因和小伙伴们去弹珠子赌博,被母亲抓到喊回家,母亲见地也没有扫。更气得母亲随手拿着捶衣棒就打。边打还边骂:“我叫你赌。我叫你赌。睹得连中学也考不起,打死你算了……”我闪让着。母亲更生气了。乱挥了起来。一棒打在了我的小腿骨上,痛得我钻心。我也火了。一把接住她又挥过来的捶衣棒,并夺在了手里,双眼瞪着母亲。母亲顿了一下,就瞪着我吼道:“你是不是要打老子?”我把捶衣榛狠狠砸在地下,去拿起帚把扫地去了。从此后,虽再没有被父母打过了。但骂却更厉害了。就在十四岁的那年春末的某一天早上,我天不亮就起来,挑着空桶去小水沟舀好父亲卖木瓜粉的水刚回来,父亲正在叫还在床上的二哥煮面条。二哥嘴里答应着却不起来。父亲见了我,就要我去煮。我心里想:二哥没有考上高中,也在家里,为什么不喊他?不就是他听话,喊做事马上就答应。虽他答应了,却不一定去做。我就说:“为什么先喊二哥。我才干完活,又要喊我了?”父亲说:“老子就要喊你。你有本事就滚出去自己找饭吃。或者是空手出门,抱财归家……”于是,我连早点也没有吃就走出了家门。走过奶妈家门口,我只看了一眼,连停也没停一下就朝城外走去。走到北门口,见那满田野的青绿,就顺着水沟边走过农场,又上公路,顺公路走过那石灰窑沟两边长着蕃石林的沙砾之地,觉得家里再也找不到我了。我竟高兴地边走边唱起了歌来。当离要走向水碾乡公路分岔路口百多米里远的时候,我知道我己经离家有十多里远了。但此时感到了饥渴。于是,我走到在公路边有几户人家的那棵大黄葛树下的沟边,用双手撑地头俯到沟中间喝够了水起来坐在沟边的石板上,把千层底的布鞋脱了,把脚伸进沟水中想:离开家,是自由了。但没有了吃穿。于是,知道了一个没有户口,没有工作单位,就没有钱和粮,没有居住的房屋等等,这是永远不行的。从那时起,就明白了一个人要离开家,就得参加工作。公社的社员是万万不能去当的。因为,我不但从奶妈家的生活就清楚了公社社员身份是低下的。城里的“地、富、反、坏、右”和犯了错误的人,才被下放去农村。就更清楚了农村是千万不能去的。从此,只要在外能有工作做,再苦再累的工作,我也会去争取干。我去过离县城三十多里路的巧家营乡挑过柴草;帮人挑过土基;做过临时工;还挑过李子到四十多里路的四川省的宁南县去贩卖。背着被子垫单到凉山的普格大山中修过桥,公路、房屋……,只要不在家里,那怕只是一天半天的工,我也会去干。而且,不论有多苦多累。从其中也懂得了人生的无奈与苍凉。也为自己苦了些私房钱。更感到了挣脱家庭的自在。于是,就下了决心,一定要出去当工人。离家远远的。

那时代,才吃过饭一小时左右,肚子就会感到饿。我在家做饭时,确定家里在那段时间内没有人回来,就会在煮米时,水开了以后,先偷偷的煮面条吃。把煮米的大半锅水烧开后,先煮面条吃。面条煮好,挑时,为了不留下偷吃的任何痕迹。在一大锅水中,我捞呀捞的,是一定要把面条全捞起来的。。然后,就任由水开着,边拌面边走到灶门口前,“呼噜呼噜”地连汤带面几口先吃了面,洗好碗,才去把淘好的米倒进锅里。如果滤米时,那怕有漏网的丁点儿面条,我也会把它拣出来吃掉。特别是买了供应的肉回来时,我就会先切下几砣肉,抹上盐,用火钳夹着伸进灶堂里烧烤来吃。比起大哥在吃伙食团时总结的:先舀大半碗,快速吃完,再用力压紧第二碗,就能多吃到一些的办法来,我当时觉得我比他高明多了。因为,第一碗就舀满,还不等你吃完,甄子里就什么也没有了。我在背后的这偷吃,是大哥的那办法无法比的。后来,大哥和二哥都单独在背后,要我和他们煮面,或烧肉同吃。现在想起我们狼吞虎咽吃那被烧得流油的肉,那被烧得表面黑糊糊肉,而那些肉中,还有半生半熟的,是怎样咽下去的?吃完了,还得立即就去把整张染黑的嘴洗干净。我不论是一个人,或者同大哥、或者同二哥偷煮面条,还是偷烧肉吃,都是狼吞虎咽的。但就在一九六四年以后,我们家就几乎天天都有一顿肉吃后,我也只向往一个人自由自在的日子。就是在普格的扇子坝建公路大桥的一个多月里,伙食团天天吃我们家喂猪的牛皮菜,最好的也就是见不到一点油花花的炒莴笋、白菜。我也是十分向往的。

一九六五年,昆明纺织厂到巧家召工,因我才十五岁,召工的人主要又嫌我个子小。没有去成。十七岁的二哥却去成了。

一九六九年八月,东川矿来召工,我和小我二岁,还在农村奶妈家的四弟同去报了名。我和四弟都通过了政治审查,捡查身体等的关口。就等发通知书去东川当一名铜矿工人而永远逃离家了。但我去城关镇问几号领录取通知书时。镇革命委员会的主任张兆元就说:“你没有被录取。”我想:是不是因为四弟的奶爹还是区委书记?还是因为我大哥是“站错队”造反派的头头?还是因为我是“站错队”的人?还是我去看过斗争他?但斗他时,有人打他,我还去劝阻,并拉着人不让打他呀。我才瞪起双眼。张兆元就说:“我们可不是因为派性不让你去。这可是你妈刚来这里,当着还在这里的所有人。包括还在这里的东川来召工的人员、也是同你一样来问发录取通知书的这十来个人,还有刚还在这里的县召办人员。你妈说:‘我家向吉庆有哮喘病,不准你们召他去当工人。如果你们让他去了。出了事,我就要你们负责。’所以,东川召工的才不要你了。县召办和我们也不敢让你去了。如果你不相信,可以问还在这里的人。也可以去问县召办的人。”我知道肯定是母亲讲的。只好去找母亲理论。

我先去了食品店,食品店早买完东西锁了大门。当我进家门,还未走到父母亲的房间门口,母亲从房间出来就大声道:“养你这么大,这一下,你给我充军摆头去东川矿山。再不让你吃我们了。”我说“我告诉你。我吃定你们了。而且,任何事也不干,也要吃你们。”母亲更大声道:“是不是我们前世欠你的?”我“哼”的一声说:“走,去城关镇。”母亲一下声音小了:“去城关镇干什么?”我瞪着母亲吼了起来:“干什么?你给县召工办,东川来召工的,张兆元是怎么说的?”母亲的声音更小了:“他们造谣。”“好。你说张兆元和县召办造谣。走,去张兆元那里对质。”因那时我大哥不只是县里“站错队”的“炮兵团”第一把手。也是县革命委员会的副主任。为此,父亲在“划线站队”中被打成伤残,母亲也在县对立派的《八 二三》办的“毛泽东思想学习班中挨过斗。那时,也正是《八 二三》掌着大部份权力的时候。母亲呆了一下说:“老子造谣了吗?你难道没有哮喘病?!”我甩出:“逼急了。我就去揭发。”母亲说:“老子有什么是你可揭发的?”我说:“多了。单你们一贯信神信鬼,就让你们受不了。不要说你们多次叫我送东西给那几家地富反坏右的事了。特别是逢年过节时,你们哪年没拿东西叫我去送过?还有的,我就不说了。大家都去坐牢好了。”母亲一下惊慌得说不出话来了。我甩头就朝外走了。母亲“六十五、六十五” 的喊着我的乳名。我头也不回的就出了家门。

我知道这说出去不但全家要倒大霉。而且还会带害三亲六戚。甚至害到很多无关的人。我只是要吓吓父母亲。这事,我怀疑是父亲在背后的决定。因为我清楚,我走了,家里就没有人做家务了。

那天,我在《长江饭店》买了碗米线吃。到龙潭一直坐到二十三点过了才回家。我用脚才一踢门,门就开了。见父母的房间灯大亮着。我就清楚他们是在惊恐中等人来抓他们,或者是等我回来才放心,或者是才算无事。此时父母不论说什么,我肯定都会同他们吵起来。我到父母房间门时,发现大哥(向吉星)也在父母的房间里。大哥喊了一声:“向老三。”我瞪起了双眼。父亲说:“睡觉去,睡觉去。什么也不要说了。”从此后,责骂也很少了。

一九七零年七月,昆明铁路局来召工。我报了名,通过了检查身体的关。两派负责召工的人却在政审时为我发生了争持,《八 二三》派城关镇的召办人中有人说我父亲当过国民党兵。《炮兵团》派的县召办负责人王朝鲜说:“从未听说过向吉兴的父亲当过兵。你们这是血口喷人。”铁路局来召工的是《八 二三》派的人。他们当场表态:不论向吉兴的父亲当没当过国民党兵,我们都不要向吉兴的弟弟。向吉兴不只是你们县的《炮》头。在省里也有名得很。王朝鲜站起来对着张兆元。“你们说向吉庆的父亲是国民党兵,找出证据来,再来找我这个县召办的。要是找不出证据来。你们看着办。”又对了铁路局召工的。“你们铁路局的人不召向吉庆,你们就自己去召吧。”说完甩手就走了。跟着凡是《炮兵团》派的人都走了。会也就不得不散了。

当天夜里,有人来给我通了消息,我第二天,在县革命委员会的大院里阻着张兆元,说:“你说我父亲当过国民党兵?!”张兆元急忙说:“不是我说的。不是我说的!”我“哼”的一声说:“我不管谁造的遥,都只对你。因为你是代表你们《八 二三 》那派的。你给我记好了。过去斗你时,我阻止人打你。但如果我去不了铁路局当工人。只要我们这派翻起来一分钟,那怕几秒钟,我一定把你搞成神经病。如果我们这派永远翻不起来了。那你全家都要注意了。”我甩下这几句话就走了。张兆元却还呆站在原地。第二天傍晚,我又去打听消息。刚走到大东门街的十字路口,一个人走近我,突然小声说:“小向,你去得成昆明了。”我看了看他,以为他也是参加这次召工的人,就也小声说:“真的?”那人说:“我是才从部队复员分到公安局管挡案的。看了你父亲的挡案,发现其中有一张你父亲穿着国民党军装的照片,但又没有任何记录。这肯定是《八 二三》派的人非法放进去的。我就把它拿出来烧了。他们召工办的很多人今天早上来查你父亲的挡案。什么也没有发现。那个城关镇的革委会主任还说,我就从来没听说过向吉兴的父亲当过兵,这一下查了挡案,我是坚决同意向吉庆去当工人的。”我说:“谢谢你。”但我到如今也不知道这个恩人的姓名。当我去铁路召工人员那里拿录取通知书时。发通知书的人对我说:“你就是向吉庆,为你,县召办的让我们眈误了一个星期。你们这里站错队的人太厉害了。”我什么也没有说,高兴的拿着通知书回了家。进门遇见母亲。母亲说:“六十五,你大哥下了乡,其它的弟妹都不会做家务。你不要去当工人了行不行?”我一听又怕发生去年当工人的事。就恶狠狠的说:“你敢再去任何地方乱说,害我去当不成工人。去不成昆明,我非把这房子烧了不可。”妈妈什么也没有说。要走的第二天,父亲却对我说:“你的那件毛线衣,我穿着非常合适。”我把毛线衣递给了父亲。母亲此时拿了一双新的千层底鞋边递给我边说:“这是老五奶妈做的鞋,你拿着吧。我看你咳或喘时,常吃大蒜止咳,止喘。你多带些家里的大蒜去吧。”

那夜,我睡在床上,突然听见母亲说:“你也太不像话了。老二走,什么都给。老四走,也给了被子、垫单等的。他走,什么也不给他,你还把他自己买的毛线衣也要了。昆明冷,你把毛衣还他吧。”

父亲说:“我穿着合适。他这样有骨气。还他,他也不会要。我就是要看着他怎样空手出门,能不能抱财归家。”

那夜,为母亲的那几句话,我竟感动得流出了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