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猴挨了千钧棒 玉宇成了万里埃
安希孟
曾经,人不是人,人成为猴,这还好。但有时就不是这样,人成为妖,比如牛鬼蛇神,小爬虫,变色龙。我文革朋友郑艳芬,中文系68届,“金猴”,“新思潮”派中人。她用“造反时报女记者”笔名写大字报,名噪一时。北师大外语系忽然成为苏联的瓦西里。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搅动万里埃。她鬼使神差,到翼城县煽风点火,结识了现在的丈夫、当时高中群众组织领袖。她还到我们村去过——村民们瞎琢磨,说是我派她去的。好像我们处对象。她应该是忠于领袖党国国社的。和她队里的山西大学的刁立德被他们一派活活打死。王虎任有庆被判了死刑。我觉着死有余辜。她丈夫是文革中学娃娃造反派,后来做了地厅级纪检委官员,以明察秋毫的眼力,抓捕贪渎,正好和走资派自发的资本主义腐朽没落的资产阶级势不两立,和封资修帝修反不共戴天。然而“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李康《运命论》)。太引人注目。那个时代她叫“女记者”,有点儿怪怪的。(有一次北饭厅大师傅叫我们班一位女同学“孔小姐”,孔同学杏眼圆睁,勃然大怒。失却“小姐”的温婉。似乎当时觉着一个玩笑,也无大的不妥。人们称呼名,省却姓,比如叫“鸿芳”“天瑜”“月霞”“明秀”,未必就等于异性爱称。)
北师大李文博鼓吹“公社不是原来意义上的国家”,因为巴黎公社就是取消政府特权和国家的尝试。这不是旧式国家机器镇压工具。那与俄罗斯列宁不同。毛泽东兴奋地把上海一月风暴叫“全国全面内战”,起初叫“上海公社”,接续“巴黎公社”。他初步设想改国号为“中华人民公社”。他有打碎旧国家机器的构想。这教我兴奋。郑君到我故乡翼城串连支左,后与我结为莫逆。她同班同学公社杆派太狠毒,也忒无情,倒谢之后竟将她打成反革命。她落难,我没有施以援手,很内疚。中文系三年级二班的她同班大字报题目赫然:“拉开序幕看好戏,蛛丝马迹追顽敌一一揭露反革命小爬虫郑艳芬”。多么富于战斗性!她是顽敌?要追杀她?我当时没有直视的勇气。后来她约我到天安门广场叙聊,我没有勇气保护她。知道这种派性斗争可以使人窒息,但未必断送前程。然而暂时的孤独是难免的。我相信她不会对系庆校庆聚会感兴趣。
回归马克思,青年学子竟然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北师大李文博鼓吹“公社已经不是原来意义上的国家了”,无非是鼓吹一种大民主和国家体制改革的新思潮。他是受到毛泽东说的“改善无产阶级专政机构改进社会主义制度”思想影响的。不过非常奇怪,当年自己率先造反、目无校长校党委校行政的井冈山集团,却把李文博当做无政府主义巴库宁克鲁泡特金批判了起来。有个学生叫蒲寿章,不知怎地就被叫做普鲁东。我的朋友郑艳芬(金猴)受到不公正待遇。“公社”对她落井下石。相信她不会热衷于校庆系庆班级聚会。可是你自己当初砸烂校级机关,造北京新市委的“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反,不也是无“政府”主义吗?郑君究竟有什么弥天大罪,犯了天条吗?她说国家干部也有剥削。可是1975年学习无产阶级专政理论批评资产阶级法权,张春桥鼓动批判按劳付酬商品市场经济打掉土围子毛泽东批评干部级别制度。这位朋友究竟有何错误呢。这思考的一代,勤奋的一代,不该承担任何责任。不过从今天来看,革命的马克思主义无产阶级起义,起初的确是砸烂资产阶级公检法,砸烂旧的国家机器,就有些儿无“政府”主义,目无旧政府。“新文革”与“旧政府”的矛盾,一点儿也不是谣言。那个和国务院对立的新文革派,就与总理的内阁政府格格不入。我这里没有纠缠于历史,我无意回归动乱岁月。我只是决然要厘清马克思恩格斯的本来观念。如此而已。我不赞成在观念争持中把他人打入地牢。
当然我始终和造反兵团的无政府主义观念保持距离,一如我和郑君保持一段差距一样。现在看来,福山“历史的终结”决非政府的终结,也非国家的终结,社会的终结。你得有社会组织才行。社会是个有机体,不是杂乱无章的垃圾堆,得有人拾掇才行。就是到共产主义社会,也还是需要“社团”“会社”“社区”社稷、居委会。我们实际上也难以实行无政府主义、无国家主义、无社会主义一一可是造反兵团又想大联合进革委会,那样的吵成一锅粥的革委会,无法开“会”。会者,聚会也,得有议程,得有章法。北师大每次全校大会都开不成。每次大会,刚一接触主题,兵团战士即直奔主席台,一屁股端坐在报告席上,叫人也好气好笑。议会斗争,也得有文明章法,要议要会要争要论才行。哪能这样“冲击会场”(当时专业术语)呢?议会斗争,合法合理,才行。看来咱们得见习见习。兵团标志性理念“新思潮”还有:“乱到底战斗队”,提倡“人自为战,乱到一个人一个战斗队”,也着实叫人大迭眼睛。随便标榜一个战斗小组,就有权利要求进入革委会:以此之故,大家感到彼们是“官迷”。工宣队进来后削平山头,独有兵团这个山头仍坚持战斗,过兵营式共产主义生活,抢占中南楼女生宿舍为阵地,也叫人忍俊不禁。四面树敌,唯我独左,也算极左一党呢!北师大造反兵团可能是全国唯一仍在活动的群众组织,硕果仅存。工宣队进驻,结束派性斗争,但造反“冰团”一点儿也不冰释前嫌,还真有些儿无政府“主意”。他们占据一层楼,集体居住,不参与班级校系活动。这也真够“拗”的了。极左思潮也同样渗透到造反兵团呢。你一个群众组织,脱离大众,自己孤立自己。
我们应当鞭挞专制愚昧,颂扬民主法制,尊重人权和普世价值,推动公民社会和依宪治国以宪理政。当年的师大“新思潮”派,如果遵循人类良知,就会与这类观念不谋而合。可惜历史没有这样演进。“新思潮”是一批勇于吃螃蟹的探索者,在我们那一代人中,天津“大联筹”,湖南“省无联”、“湘江风雷”,湖北“百万雄师”,是无畏的探索者,而不是一般庸众或动乱精英。不过我绝非赞扬他们的行径。青年人勤于思索,很好。但他们中可能做了牺牲品仍然依旧初衷不改。自杀式袭击、人肉炸弹、身体绑着炸药包冲向对方、女娃娃破口大骂口射烈焰、造反兵团冲击会场、决死纵队、敢死队、武工队、游击队、赤卫队、红卫兵、用肉体抵挡堡垒密集炮火、少年斗地主勇于献身,鼓励烈火焚身,这一切为今日社会所淘汰。鼓吹这类英雄行径的人,自己,或他们的子女亲属,却躲在安乐窝里撰写英雄主义文章。北师大井冈山造反兵团,比较多地凝聚了一批识见超前的才子。但,当然,不是说他们全部正确。北师大政教系教师爷们定他们为“无政府主义”一一可其鼻祖及巴黎公社当初就是无政府主义呀。那个伟人不是诋毁货币交换吗?
流氓黑社会,人一旦被暴打、被欺凌,就检讨、悔罪、自首、变节、反省、坦白、自责、肝脑涂地、做马前卒、将功赎罪、痛哭流涕、失眠、对不起皇上、对不起人民、洗心革面、重新作人,于是原来的他成行尸走肉,行囊饭袋,傀垒架子,被召安,打方腊。国人吃过皮鞭苦,早请示晚汇报,罄南山之竹,书罪天穷,决东海之堤,流恶难尽。今之国人,奴才心理,一朝被黑社会征服,便低首下心,俯首帖耳,永为臣民。忠于那个。七十老人,年青时吃垃圾食品两报一刊,一生拥有的社会学理政治信条无非专政斗争,也不认得罗斯福华盛顿罗尔斯,脑子装满忠义。宠物犬的智商,就那么高。结草衔环,感恩图报。义犬救主,狗不离家。
把资产阶级与资本主义当作讨伐的对象,各种污秽的字眼全都堆积在姓“资”的头上,“尔虞我诈”“穷奢极欲”“巧取豪夺”“好逸恶劳”“唯利是图”“男盗女娼”“贪得无厌”“花夭酒地”“豺狼虎豹”“肆无忌惮”“骄奢淫逸”“山珍海味”“贪赃枉法”“贿赂公行”“寡廉鲜耻”“厚颜无耻”“结党营私” “任人唯亲”“上行下效”“公款吃喝”“营私舞弊”“贪图享受”“花夭酒地”“欺男霸女”“掠夺贪婪”,等等。这一切都是把一切劣根性投射到对方,然而马克斯·韦伯(1864—1920)却对资产阶级做了另外描述与界定,“资本主义精神”这一概念,指资产阶级新形象:诚信、勤劳、敬业、善良、为公、节俭、救助、公益、社区、遵章、守法,他们为上帝而积累财富,在临终之际往往将巨额钱财捐献给教会或慈善机构。批判资产阶级的人把美好心灵、道德秩序良知都抛掉了,挞伐光荣,颂扬耻辱。一个世纪了,始终没有产生“资本主义精神”,没有产生资产阶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