苟家滩小学是由一座庙宇改建而成的学校,当年前是阎君后是佛的双殿神庙,在方圆十里算是最威严的一个,虽然解放后改成学校,但村里的人都仍称她为大庙。学校的大门是旧式的两扇木板门,红漆大部分脱落,但仍然厚重结实,在牌楼式的青砖门楼陪衬下,显得很是壮观。大门前是一颗参天的空心皂角树,前几年树心发生过几次大火,但树依然活得很旺,茂盛的枝叶上吊着一排排的皂荚,在阳光的照耀下,乌黑光亮的皂荚皮反射出的光一闪一闪的,成为学校门前一道亮丽的风景。走进校园里,原有的神殿早已被改建成一排教室,只剩下那座高雅精致的小古亭和那颗一抱粗的伞状龙槐,古亭已成为学校各项建筑的中心,古亭后边的房间就是校长的办公室,那颗龙槐就长在距古亭两丈多远的东南方向。
杨玉兰领着女儿金枝到学校时,正好中午第一堂课刚上完,校园里到处是玩耍戏闹的小学生。看见杨玉兰母女往校长办公室走,几个经常欺负金枝的俏皮蛋有点胆怯地溜回教室,灰溜溜地坐在座位上一动不动。对杨玉兰来说,她很少来学校,自从刚来这苟家滩时,谢小犊带她来一次学校外,这么些年来天天上工从学校门前过,就是没进去过。因为,在那个时候,人就是穷点,但盗贼、坏人能少点,孩子上学报名时,一般不需大人陪护,自己拿上一圆多钱就行了。杨玉兰确实与校长还真有点不熟悉,她用右手指理了理自己的短发,很大方地走进校长办公室,向正在伏案工作的周校长问道:“请问,您是周校长吧?”
周校长听见有人问他,忙停下手里的工作,抬头看了看已经哭红了眼的金枝,又看了看杨玉兰问道:“你是金枝的母亲吧?有什么事吧?”“是的,我今天来是有点事给您说说。最近,我给我家金枝定了一门亲,亲家就是南堡子的周志宏家的大小子,即三年级二班的周建朝,可事也才定了几天,学校里的有些孩子就把我家金枝骂的不成样,几次都是哭着回家,这不,今天又哭回家了,还说坚决不念书了,我再劝也无济于事,没办法,只好来麻烦您了。”
“小事情,你就让金枝到教室去,下来我找那几个坏小子谈,你就放心地回去吧。”听了周校长的话,杨玉兰把金枝送到了他们教室门口,向里边正在讲课的老师打了个招呼,就径直走出了校门。
据说后来,周校长与金枝的班主任一起调查,把经常在金枝面前乱喊乱叫的男生统统叫到校长办公室教训了一顿,虽然从此无人再在金枝面前喊叫了,也不再把周建朝往金枝的教室拉了,金枝可以安心学习,但金枝可把大多数男生得罪了,班上百分之四十的男生都不再和她说话,到期终,一直是三好学生的她,除了女生给她举手投票外,男生很少给她举手,因那时农村人很少有人供女孩子读书,班上大多为男生,所以金枝的票数就少得可怜,再也没有她当三好学生的机会了。升入四年级后重选班干部,她的班长资格也被取消了。为此,在班上学习成绩总是数一、数二的金枝,偷偷哭过好几回呢。
接下来更让杨玉兰闹心的是,金枝刚上四年级,反潮流运动就开始了。
那天上午,放学后的金枝高高兴兴地回到家喊道:“妈,我们今天上午没上课,老师教我们写大字报。”“给谁写大字报?”“给我们的周校长。”“谁叫你们写的?”“我们的班主任谢老师。”“胡弄的啥?简直是没片子演了,教孩子写大字报,你周校长那么好,凭啥给她写大字报呢?”“妈,你不知道,上海有个女学生叫黄帅,因老师对她批评的不对,她就给老师写大字报,她说师生是同一战壕的战友,不对就要写大字报进行批评。现在大家都以她为榜样,要给老师写大字报呢,谁不写,谁就是资产阶级的小绵羊。”“那你写了?真是乱弹琴,老师就是老师,怎么能是战友?老师的辈份可是和父母一样的,人常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们要像尊敬父母一样尊敬老师。”“我没有写,我们大家也不会写,是我们的谢老师替我们写,他叫我们只给周校长写,可最后,我们班的一位同学也给他写了一张,把他气得够呛。”“你没写就好,记住,不管别人怎么样,你永远都不要给老师写大字报。”“知道了。”
和金枝说完话,杨玉兰总觉得心理憋屈,心想,自己没有完成学业,浪费了青春,原想让孩子补上,不管有多难,她都要让金枝上大学,谁知莫名其妙地竟然遇上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这以后的课怕是都无法上了。
的确是让杨玉兰想对了,从反潮流后学生就没有好好上过课,虽然以前学大寨,学生偶然也去帮生产大队义务到渭河滩修渠、建沙梁大坝,帮小队拾棉花、锄地,但还能基本按时上课,可现在,可以说有时整天都不上课了,到四年级第二学期,连书都没有了,就是老师讲课,学生也不好好听,打毛衣的,织手套的,五花八门。遇到上语文课时,老师没办法,只好拿上《西游记》念了。
又一个春天到了,谢金枝已经是五年级的学生了,她的小女婿周建朝已经升到了公社中学。学校里没有了周建朝,也就没有人再说金枝什么,谁知省妇联又掀起了“退彩礼”运动。
一个星期三的上午,公社电话通知各大队全体社员、各学校三年级以上的学生到双山大队参加“退彩礼”动员大会。会上,共有十名青年积极分子发言,每个人的发言虽然不太相同,但有一点是大同小异,她们都在发言中说:旧社会把我们妇女不当人,当做牛马一样进行买卖,新社会我们翻了身,当家做了主人,我们不能叫人再像牛马一样买卖了,我们要坚决批判“买卖婚姻”的封建错误思想,坚持婚姻自主,做时代的新青年。
事实上,在这个地方,十岁以上的女孩子基本都有了婆家,有的七岁就有了,而且很多人不知道女婿长的是什么样子,也不知道婆家的门朝哪边开。一般情况是,小小订婚后,两家把贴子里的两捆棉花、两联包头、一对银镯、三丈二尺棉布、一百斤磕头麦通过媒人清算完后,就不再来往,等到男方要人时,才再请媒人吃一顿,名义上叫发媒后,媒人才去女方家打招呼,男女见面也是在这个时候买衣服、领结婚证时见的。那时候,人都穷,大多数人家订个媳妇不容易,谁敢让女方真的退彩礼。
既然是运动,各大队在党支部的领导下,青年团干部逐村逐户登记,把所有订了亲的女孩子按婆家所在地方分组,由团干部领着集体去退彩礼。
杨玉兰的女儿金枝也包括其中,“退彩礼”动员会后,首先是团干部找杨玉兰谈话,后来是学校领导找金枝套要当年订婚时的彩礼情况。但没有一家人把当年订婚时贴子里的钱物全部拿去退,实际上,也没有一家能够拿得出,都是在村中凑上十至二十元钱到男方去走一趟,回来时,男方分文不收,还要给上一身衣裳。在学校和大队干部的双重压力下,杨玉兰也拿了二十元钱,和学校的周校长、金枝一起去了周建朝家。
虽然是南北两个堡子,但自从金枝订婚后,杨玉兰和金枝都没有去过周建朝家,而周建朝这个未来的女婿她也是从 远处看了一眼,真要是到了跟前,她都不一定认得。
周建朝家就在苟家滩南村西头的第六家,因其父周志宏是公社干部,他家的房子和一般人家还真有点区别,一般人家都是用土搅拌麦秸抹的墙,而他家则是用三合土抹的,光滑而美观,门、窗除了比一般人家高、宽外,周边还用青砖砌了一圈,而且是玻璃窗,房屋虽然也是双坡式建筑,但风格和当时学校、公社的办公室基本是一样的。再说周建朝的母亲因病长期不下地劳动,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走进门给人一种清新的感觉。
周建朝母亲十分热情地把杨玉兰母女和周校长迎进屋子,让他们坐在屋后边厢房的炕上,寒暄了几句后就去厨房做饭菜,杨玉兰跳下炕追到厨房说:“亲家,不要麻烦了,我们坐会儿就走,金枝还要上课呢。” “不麻烦,就炒几个小菜,您去和周校长坐着就行了。”不一会儿,周建朝的母亲就用四方红木盘端上来四个小菜、一沓子煎饼和一壶酒,小菜包括鸡蛋一碟,猪头肉一碟,洋芋丝一碟,大肉炒粉条一碟,这在当时的农村可算得上是上等的菜肴了。他们边吃边说,无非是金枝和周建朝的学习情况。吃完菜后,杨玉兰就将装有二十元钱的信封放在了木盘里,微笑着说:“亲家,这是这次退给你家的彩礼。”周建朝的母亲心里也知道是怎么回事,看了周校长一眼,低着头笑着说:“退啥彩礼呢。”说着就将盘端走了,后又进来把金枝叫了出去,把那装钱的信封递给了金枝。金枝也是第一次见周建朝的母亲,刚来时还有点拘束和害羞,只是轻声把周建朝的母亲叫了一声妈,再就一句话都没说。这时,金枝也不害羞了,她见周建朝的母亲给她信封,一个劲地往后退,边退边说:“妈,我不能要,这要犯政策的。”“瓜娃兮,这叫犯那门子政策,快装上。”说着就将信封硬塞进金枝的上衣口袋里。
大家在一起侃了有一个多小时,周校长提出要走了,周建朝的母亲拿出来一个红包袱递给杨玉兰,里边包了七八尺的红灯芯绒,是给金枝做衣服用的。杨玉兰客气地说道:“亲家,还给啥呢,你看这、这、这,又让你破费了。”说着,就接过包袱向村口走去。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