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请问您住的房子有多大?您有几套房?
答:我的生活是比较简单的。我到深圳之后创业时买过两套住房,因为种种变故房子不在我名下。考虑各种情况,我现在是租房,不过住房反正是没有问题的。
中国人为什么对房子那么感兴趣呢?人们认为房子才是财产,才是家,和过去的老家、落叶归根的观念结合起来了,所以土地、房子在中国传统观念里是非常重要的。就我个人来讲,虽然我小时候对山区有很温暖的记忆,但我毕竟迁徙到城市里。我出生在广西,在还没有记忆时就随家迁徙到广州、湖南衡阳、北京、郑州,我还依稀记得在老家东北生活过三年。要说落叶归根,我的家乡在哪里啊?尽管我现在也鬓发衰,但就家的感觉来讲,尤其是2011年出国到现在,我更觉得自己是地球人。当然,我的感觉、味觉、嗅觉也会表明我的民族是中华民族,但是到底哪儿是我的家,已经非常淡了。
问:一些人不怕世俗眼光,正是因为坚信自己说的话。你这种很强的自信,是怎么来的?
答:我先回答一下薛教授的问题。说老实话、做老实事、当老实人没有想象中那么难。我的经历和教育告诉我就应该这样做,现在更多的不是你纠结,而是你身边的人纠结。拿不到好地我就要破产,但我宁可破产也不会违背原则。想通了之后,你就会觉得这就是你要做的。
你说答这个人很坚强,但我不认为自己坚强,我是很脆弱的。拿相信我的举手这个试验来说,你不举手对我没什么打击,但是当某种误会,比如我培养的团队误会我的时候,员工感到彷徨的时候,我的心里就会很受伤。2008年赈灾我捐200万不少了,网上排山倒海骂我的时候我是难受的,因为我感觉到我的管理层压力非常大。赈灾,中国是灾难频发的国家,我们不能搞运动式募捐。另外,我觉得捐款应该出于自愿,而且不应攀比捐款多少,普通工人一块钱和企业1000万能相提并论吗?钱数不同,但是心是一样的。2008年的时候,万科80后的员工已经超过60%了,我看他们用非常委屈的眼神看我,他们很委屈,而且不理解。那时候我很彷徨,我准备辞职,不是因为我说错话,而是因为我的话影响了80后对我的信任,我的话给管理层带来了很大的压力,我的话造成了投资者的不确定性,会影响股价,会影响销售,会影响股东投资。
问:中国目前最重要的政商关系应该是什么和什么的关系?
答:在2012年我们企业家有一个论坛,基本是半开放的,请谁来不请谁来未严格限制,基本上不请媒体人,所以是半开放,企业家自己谈一些事情。2012年我们知道新一代领导人带来了希望。我记得那时是作为轮值主席,我的发言主题就是自我更新,不是你希望上面怎么来改,而是你怎么来改,你的主题。今天说挑战也好、主题也好,关键是自我更新,更多的不是政策怎么样,而是我们应该怎么样。很多人谈三中全会对我们今天的走向怎么样?对我来讲,我觉得更需要关注的是基本的东西,怎么变化代表未来。我强调我们要自我调整,比如上一届在哈佛的亚洲论坛,哈佛留学生组织办的非常有影响力的论坛,去年在国内搞得非常大的民间的一个投资基金,大家都觉得神秘得不得了,觉得他做得不可想象。到上面请一个著名的教授,刚讲两句话他说来给我跟他合影,非常粗暴,非常无礼。在中国很让人羡慕的民间著名的资金投资者就这样,而且不止一次。你想想在哈佛的外国留学生,我们的企业家这样肯定是不行的。
我们要讲法治,我们说司法上,贿赂是双方的,得有行贿才有受贿。所以要从自己做起,从自己的企业做起。为什么要出去,因为我突然觉得我不能太自私,你过了在学校享受、愉悦、提高知识的那个阶段,不仅仅是大学教师和学生的交流,更多的是和其他的人共同交流。所以如何让社会进步,我觉得企业家的自我更新和现在执政党开展的反贪运动、反腐败的这种自我更新是一样的。
我举一个很小的例子,我刚才讲在剑桥骑自行车,有一天我一看,我那个座没了,虽然很近,骑自行车15分钟,但是要走路得半个小时,我骑一个自行车下面没座,你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呢?我想看哪个自行车的座,我能把它弄过来,但是我一边骑一边想这是大白天,我的自行车肯定是在晚上被弄的。
事后我都在反思,我怎么能这么想,我虽然没这么做过,但是我情不自禁,谁把我的弄走,我也弄一个别人的去,从来没想去买来换一个。很简单,人会情不自禁,特定场景下我相信我是做得出来的,你说这是什么行为?人家会说大企业家能做这事?那是很可能的。
问:您如何掌控精力和时间?
答:我想讲个故事,我在哈佛也算名人,你们可能笑了,这还算话题吗?但是在中国是名人,在哈佛未必。在哈佛那个地方,整个世界的名人汇聚,不仅是企业家,还有学者,何况我是悄无声息去的,那我怎么成名人了呢?因为现在是中国现象,中国有很多学者,很多企业家,很多政府官员,有的就在那儿学习,有的就在那儿访问,到那儿老打听能不能安排见下答,他们就会问答是谁,他们就会赶快了解,说谁谁谁想见他。几乎每天都有人来让我见,答就是这么出名的。我到那里是想练英文的,如果见一堆讲中文的人,我的英文怎么过关呢?但是你知道中国人会托关系,各种关系托托托,比如某位主任会给我打电话,说见一见谁谁谁吧!当然有一次见了两个研究生院院长,就是文理学院院长和研究生院院长,研究生院院长是中国人,那绝对是大牌,他们也会来问我问题,就是你怎么来分配时间来管企业和学习?
我的回答是这样,中国现在还很粗放,你若战战兢兢的,可能就被淘汰掉了,这是大背景。西方现代管理学讲制度化,讲团队,讲透明度,我就是这个方法,但是很可惜,在中国民营企业当中不讲这套,我在讲团队,人家讲的是领袖英明。企业领袖说了算,领袖是很英明,但是哪儿有时间事必亲为?再能干,项目做多了,中国市场又很大,你还是要有一个团队,只不过我这种做法在中国还没有流行起来,之后我再学习西方的东西就可以了。但是本质的东西是什么呢?就是“相信别人”。很多企业家都说我不是不离开,是离不开,我离开半个月就乱套了,我离开三天就乱套了,这是非常简单的例子。
去年我在剑桥办了一个深潜班,把中国企业家拉过去待一个月,其中一位最后就非常纠结,说企业怎么离得开我呢?最终因为答应了我,所以去了,一个月之后他发现公司不但没事,业绩比他预想得还好。
问:您的后半生您最想做什么?最想推动什么?
答:把我人生有限的年龄大大加长了。实际上,一个成功的人,你听他做事觉得有预见,有安排往前走,但往往都是成功了之后谈过去。照我来讲,第一,人生无常。过去是人到七十古来稀。现在八十岁、九十岁,到一百岁的也不稀奇。但是到八十岁还很清晰的,对社会来说还不是多余的,那就不多了,到90岁就寥寥无几了。换句话说,到了80岁,除了个人、家庭、感情之外,对这个社会来讲,从生物生命的延续来讲,他已经没有意义了。对我来讲,我刚才的叙述只描述到70岁之前,要到希伯来大学、伊斯坦布尔大学,至少要到2017年,那时候我65岁了,70岁之前做公益活动、企业还在转型中往前推动。70岁之后有点朦胧的想法,我这个人向来是阳谋的,也不藏着掖着,我想到戈壁滩种庄稼。褚时健74岁创业褚橙。我从喧嚣的都市到一个独立的岛上,有点海明威小说里的老船长那种感觉,享受晚年生活。有新闻说土豆大有作为,中国的饮食结构里要吃土豆。我一看,这是粮食危机信号,因为土豆高产。中国将来粮食是一个大问题,中国27%的国土面积是戈壁沙滩。我受褚先生的影响,70岁去做这件事。
问:您在刚刚创业的时候最大的挑战是什么?如何坚守?
答:就我的经历来讲,我选择做什么职业,什么职业才是值得我一辈子去做的,55岁之前我没有想清楚,也就是万科已经成为中国最大的房地产公司后,我都没想清楚。但是之前我做过很多事,当过兵,当过工人,当过机关干部,当过工程师。我33岁到深圳创业,一直创业到55岁,我都不知道什么是值得我后半辈子做的。
现在我觉得房地产牵扯着城市的自然成长,从城市的发展史到建筑本身的结构、美学,现在各个方面的工作,作为房地产开发商,觉得太幸运了。那年轻人问我怎么来接受挑战、怎么来接受挫折?哪个项目能做的成功?我的观点是这样,当每个人都在谈某一个迅猛增长的行业,它一定是泡沫。
大家都希望成为马云的时候,你不知道背后有多少牺牲掉的“马云”。昨天在欧美同学会上有一个人说,他已经5次失败,但还在创业,怀着自己的梦想去做,即使失败了也没有关系。直到今天我得到的结论是,每一件我做的事情,我都没有准备长期做,但是我都认真去做,做好了对我就是一个积累。
就像现在都在谈互联网,一个有点互联网概念的企业,还在赔着钱呢,而万科就是传统的房地产,我们一步一步做到今天,你看万科下一步怎么发力?万科发力才刚刚开始。我们不要被迷惑,我相信机器人一定会代替人类,那是未来。至少未来这个星球上不会像我们今天这样。我们在抱怨着雾霾,将来雾霾都没有,机器人不用担心,那是未来的事。我们人类一定要适应互联网,但是说网上教育取代北大了,那才是胡扯,怎么可能。人不是机器人,就需要人与人的交流,这种交流才产生化学物质,才产生变化,为什么很多人从外地来到这儿听?可以在网上听,但人与人面对面是不一样的。
所以中国年轻人的机会才刚刚开始。失败了可以第二次,可以第三次,你们有的本钱就是青春和精力。问我当初怎么做到的,运气而已。我当兵就是想当军官,我当5年兵,没有成为军官。包括当工人,那时做任何事情都是想做做不成。为什么做不成?替我辩解两句。三个月我就知道我不能当军官,因为我非常独立自由,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一离开部队我觉得天马行空,一想到部队生活我就像做恶梦一样。我1973年复员,1983年到深圳创业,别人说很艰苦,我说不艰苦,跟部队生活比起来算什么。我在戈壁滩上开车300公里,早上一顿饭,晚上一顿饭,在深圳青山绿水,就是有点蚊子咬,好极了。一个有理想、有追求的人,有文化积累的人,你的苦难经历是你的财富。但是你没有追求,你没有理想,最主要的,你没有知识,苦难就是苦难,再多了就是灾难。
问:你在22岁的时候,是怎样的人生状态?
答:我22岁还在部队苦熬呢,23岁才从部队复员。我是1973年复员,1974年当了工农兵学员,开始上学。现在想起来,才觉得煎熬也是宝贵的财富。就这个问题来看,你非常在乎22岁这个特定年龄应该怎么样,那么我要说,珍惜你的22岁吧,虽然可能有很多彷徨,命运本身是你自己无法决定的,但唯一能做决定的是你能掌握的具体每一件事。正如我们刚才所说,我很多事情都做得不如意,但仍然尽量做好。
问:听说您接下来要攀登知识的山峰?
答:在学习上,我觉得有三关需要克服。
第一关是语言。语言水平一般还不行,毕竟不是旅游,光会听、说还不够,还要学以致用,毕竟是在大学。即使是要拿博士学位,讲得不好也不太要紧,只要做完功课、通过答辩就可以,专业领域也非常窄。而现在这样交流,包括到商学院给同学们讲课,难度要更大。何况当时不只要学习语言,同时还要完成作业,而周围的同学年纪几乎比我女儿还小。
这么困难还没有放弃,原因很简单,就是因为我受不了刺激。什么刺激呢?很多人在网上问:哈佛也有中文班?这话一听就明白是什么意思,他们认为我到哈佛不是扯么,最多待半年就回来了。其实这么问还好,我不答理这种讽刺就算了。但第二个问法把我刺激到了:哈佛也有老年大学?我心想:是啊,和比我女儿还小的人一起学习,那对我的刺激感多大啊。
每次考试我几乎都最后一个交卷,人家都走了,老师恨不得过来扯我的卷子。全是本科生学的课程,一遇到听不懂的内容,我就得把本科同学的课堂笔记拿回去看,然后做作业交上去,还是可以的嘛。那并不是老年大学,而且在学习上要跟上比自己小三四十岁的同学,斗志一下子就被激发出来了。最后一个交卷,这让我感到很惭愧,但是回头想想:和他们较什么劲啊,我是最棒的。这是人生的态度问题。
第二关是定位,就是如何把自己摆到学生的位置上去。原本是一个企业家,到哪里都习惯了秘书接待、司机接送,几乎都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挺惭愧的。可到了大学里得自己做饭,突然就发现一切都不一样了,出门没有专车,饭也得自己做,要把自己放到新的生活环境中。
第三关是文化,和社会生活有关。比如办信用卡,在中国很简单,但是在美国却说我没有资格。我很疑惑,明明有三万块钱怎么不行呢?相关工作人员说,因为我在美国没有信用,那怎么办呢?最后通过借贷卡,自己花自己的钱,信用卡办了一个月才下来。诸如此类文化之间的隔阂还有很多,完全是另外一个世界。
以上这三关是互相影响的。要学习一个国家的文化,饮食很重要,有些中国留学生三天不吃中餐就受不了,而我却不吃中餐,尽量回避。要适应当地的生活,一是不说中国话,二是不吃中餐。到了剑桥,这种体验就开始发挥作用了,在剑桥过圣诞节的时候,有几个院士发现我这么如鱼得水,他们自己本身就在剑桥毕业,又受聘并任职于母校,却问为什么我认识的人比他们还多。我说很简单,你们都是中国胃,在这里天天晚上都吃中国饭,但我无论是午饭还是晚饭都要和外国同学在一起,正好有机会练英语。
问:在房地产整体低迷的情况下,毛大庆为什么不愿意和万科一起坚守并面临挑战?“坚守与挑战”是答的文化,还是万科的文化?
答:我们说的“坚守”,并不是在万科工作15年、20年都不变。我在万科30年了,难道其他人也要待30年吗?到底应该坚守什么,我的概念不一样。应该坚守的不是时间而是底线,无论换不换工作,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是如此。底线是什么?说老实话、做老实事、当老实人。
大庆走了可惜不可惜?可惜。值不值得挽留?值得。但为什么他还走了呢?相信是为了追随自己的心愿,抓住社会转型中的机会。万科的人事政策中,有一条叫“好马吃回头草”,有一名员工就曾经三进三出。为什么会这样呢?这是一个变动的时代,人才是一条理性的河流,哪里有低谷就流到哪里去。万科把自己比作低谷,但是有时人才流走了,我们也会检讨,如果原因在于自己,就会想办法调整和改进。如果有一天大庆说要回来,我们也会很欢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