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幕思想史的戏剧


 一幕思想史的戏剧

 

历史有时候会呈现出某种戏剧性,比如生动的情节,冲突的关系,波折的人生,等等。约翰·洛克应该是个虔诚的清教徒,作为一个学者应该可以安安稳稳度过一生——研究、教学、著书、游学。但是,置身于那样一个激烈动荡的时代,他的人生被裹挟进了时代的潮流,他的思想和著作在历史上也掀起了一阵阵涟漪。

在牛津大学毕业后,洛克留校任教。在那个启蒙的时代,科学和理性的大旗迎风招展,革命和发展的热情恣意张扬。作为希腊文教师的洛克也被科学的热情所鼓舞,他结识了化学家波义耳,成为挚友;他对医学产生浓厚兴趣,对外科医学情有独钟。那个时代的经济学家,除了洛克外,配第、曼德维尔和魁奈都作过医生。哲学家艾史黎勋爵(1621-1683)到牛津大学看望在那里念书的儿子,结识了洛克。后来,艾史黎勋爵患了包虫病,是洛克帮他做的手术。1867年,洛克离开学校,成为艾史黎勋爵的私人医生和秘书,也是艾史黎勋爵孙子的家庭教师。勋爵担任财政大臣后,洛克开始研究经济和财政问题,他的第一篇经济学论文就是为帮助勋爵演讲而写就的《论降低利息及提高货币价值的后果》。

那时候,正是查理二世的时代。查理二世是在承诺不改变英国的宗教现状即承认新教合法性的条件下才取得王位的。因为查理二世无嗣,信奉天主教的詹姆斯二世可能成为王位继承人。已经晋升为沙夫茨伯里伯爵的艾史黎勋爵起草排斥法案,组织部分议员进行抵制,于是议会中有了代表新教徒和新兴资产阶级的辉格党和代表天主教和旧贵族的托利党的冲突。排斥法案未获通过,詹姆斯二世的天主教复辟不可避免。1682年,沙夫茨伯里伯爵组织了一次针对国王的谋反,行事不周,计划败露。伯爵仓促逃往荷兰。次年,伯爵去世。洛克因为与伯爵的亲密关系而受牵连,被迫逃往荷兰。1685年,英国政府向荷兰提出引渡谋反者的名单,85名谋反者中洛克名列第84名。荷兰政府拒绝了英国政府的要求。1688年,詹姆斯二世的女儿和女婿在答应辉格党的条件后回到英国,组织新政权,联合执政。君主立宪制建立,英国资产阶级完成。这就是光荣革命。洛克是与共同执政者即詹姆斯二世的女儿玛丽二世一同乘船回国的。

 

洛克担任沙夫茨伯里伯爵的私人医生和秘书之后,同时也兼任伯爵孙子的家庭教师。因为伯爵的儿子身体不好,他的孙子三岁起就与伯爵一起生活。在洛克的教导之下,伯爵的孙子,也就是后来的沙夫茨伯里伯爵三世(1671-1713)成为那个时代重要的哲学家。沙夫茨伯里伯爵三世的哲学思想是对第一代沙夫茨伯里伯爵和约翰·洛克的继承和发展。在他的重要著作《性格论》中,沙夫茨伯里伯爵三世提出,美德在于顺应自然,在于领悟到公共利益与个人利益是一致和密不可分的;最符合美德的行为来自最大限度的自我克制。在沙夫茨伯里伯爵三世看来,人是具有理性能力的;凭借理性能力,人可以走向道德的完善,人类可以实现繁荣和美好的未来。在当时关于个人的理性能力及社会的道德前景的争论中,沙夫茨伯里伯爵三世是感伤主义的代表。

沙夫茨伯里伯爵三世的思想,受到之后的激进主义哲学家,“歇斯底里症”医生伯纳德·曼德维尔的批判。曼德维尔在其《蜜蜂的寓言:私人的恶德,公众的利益》中,试图构建一种颠覆传统的道德哲学体系。在曼德维尔看来,人的本能从来就是邪恶的,本来如此,将来也如此。理性不过是一种伪装,是一种不切实际的美好幻想。美德的实现从未有过,将来也不会出现。人类道德生活中充满邪恶,并不意味着社会经济得不到发展。相反,正是各种邪恶本能的存在,才推动着经济的发展和社会的进步。一个充满自利恶德的社会之所以同时是一个繁荣的社会,因为各种恶德为经济的进步提供了动力。因为人们的奢侈消费,推动了分工的发展;也因为对国外奢侈品的贪婪,推动了国际贸易的发展;因为人们强烈的虚荣心,推动了人们的勤劳和进取;因为人们的妒忌心,推动人们对更高收入和更高经济社会地位的追求。一个道德上邪恶的社会,看成为经济上成功的社会。

在阐述自己哲学思想的同时,曼德维尔多次提及并批判了沙夫茨伯里伯爵三世。在曼德维尔看来,沙夫茨伯里伯爵三世将人类理解为具有理性能力,将人类的前景解释为道德完善,生活美好,社会进步,这只是一种不切实际的美好幻想。本质上,这是一种对人类不负责任的恭维而不是实事求是的分析。曼德维尔在批判沙夫茨伯里伯爵三世的哲学思想之后,还忘不了对其人身进行一番攻击。“一个自幼养尊处优的人,若天性好静而懒散,养成了躲避一切麻烦事的习惯,并且自愿节制自己的种种激情,这是因为害怕由热心追求快乐、屈从我们天性好恶的全部要求引来的种种不便,而不是因为厌恶感官享受。”(伯纳德·曼德维尔:《蜜蜂的寓言:私人的恶德,公众的利益》,肖聿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年版,P205)曼德维尔写作《蜜蜂的寓言》的初衷,就是要嘲弄人的自负。因为这首打油诗的成功,曼德维尔也变得自负起来。他不仅傲慢地批评沙夫茨伯里伯爵三世的哲学思想,还对沙夫茨伯里伯爵三世及其老师伟大哲学家洛克的人生加以无情嘲弄。洛克和沙夫茨伯里伯爵三世那种追求心灵安静的热身态度,正是斯密所向往的,于是曼德维尔的浅薄和轻率就引起了斯密的强烈反感。

斯密的老师弗兰西斯·哈奇森(1694-1746)是沙夫茨伯里伯爵三世的哲学同道和曼德维尔的夙敌。1724年哈奇森在《伦敦日报》发表文章批评《蜜蜂的寓言》。 他赞成沙夫茨伯里伯爵三世的学说,认为人天生的“道德感”能使人作出正确的道德判断,并提出道德感的可计算性。作为哈奇森的学生和道德哲学的继承者,亚当·斯密(1723-1790)从哈奇森及当时其他评论者那里接触和了解曼德维尔的《蜜蜂的寓言》,并在对曼德维尔的批评中形成自己关于美德,关于社会演进等一系列问题的认识。斯密的道德哲学思想显然更加接近洛克-沙夫茨伯里伯爵三世-哈奇森的传统。在《道德情操论》中,斯密构建了一个基于“同情心”及“公正的第三者”的解释道德秩序的理论框架。斯密的解释思路,立足于人与人之间形成和谐关系的可能性,立足于基于人类教化的合理心理基础的信念,将对个体行为的分析纳入社会传统文化及道德约束之中。在斯密的分析中,少了一些感伤主义,多了一些乐观主义。斯密的基本思路,其实与曼德维尔有相通之处。比如他们都相信社会发展的演化性质,都相信个人对自身利益的追求导致社会进步和经济发展的可能性。但是,斯密要更加温和一些,更加宽容和厚道一些。正是因为斯密所向往的人生和所实践的哲学更多接近于洛克、沙夫茨伯里伯爵三世以及哈奇森,出于保持与这一传统的一致性的需要,斯密对曼德维尔哲学给予严厉的批判和驳斥。一向温和的斯密甚至因为激愤而失去公正、客观与平和。在《道德情操论》第七卷讨论“道德哲学体系”时,他对曼德维尔的评价不仅负面,而且很不宽容。“它似乎要完全抹掉恶习和美德之间的区别。因此,这种体系的整个倾向就是有害 ……这位著述者的想法几乎在每一个方面都是错误的。”“粗俗不堪”, “厚颜无耻”,“肆无忌惮”,“纯粹都是对人类的欺诈和哄骗”。( 斯密的《道德情操论》,赵康英译,华夏出版社,2010年版,P357-363)斯密将曼德维尔的理论称之为一个粗俗不堪的试图抹杀美德与恶德区别的体系,一个厚颜无耻,肆无忌惮,崇尚虚荣、欺骗、自私自利、铺张浪费的体系。斯密对曼德维尔的思想的评价,有刻意曲解的嫌疑。他说曼德维尔的危害性和危险性在于他鼓吹奢侈、淫荡和炫耀,他提倡一种现实而低俗的道德观。而曼德维尔认为,他只是实事求是地分析这个社会是什么样的,并没有鼓吹,也没有提倡。

 

历史真是一件有趣的事情。洛克跟随艾史黎勋爵离开牛津大学的时候,他大概不会预料到他的离开将会掀起的一阵阵思想史的风潮。一件平淡无奇的事情,在历史的捉弄之下,掀起了阵阵思想的浪花;就思想的斗争和发展而言,其道路的曲折,其情节的生动,可以比喻为一幕思想史的戏剧。

2015-1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