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1年,伊朗国王默罕默德·礼萨·巴列维决定在两座历史古迹举行盛大庆典,纪念君主制在伊朗绵绵不断地延续了2500年。在号称“波斯之都”的波斯波利斯,多达数千人的游行队伍浩浩荡荡,装扮成古代波斯士兵,一排排走过去。另一处古迹帕萨尔加德被誉为“波斯花园”,这里有古代波斯国王居鲁士的陵墓。在各国元首和代表的簇拥中,巴列维国王在居鲁士陵墓前发表演说。他说:“安息吧,居鲁士,因为我们已经醒来。”到处是鲜花和美酒。各国来宾聚集在3个带空调的巨大帐篷和59个小一点的帐篷里,他们喝掉了进口的25000瓶葡萄酒。全世界的观众都能通过电视转播目睹这一空前盛况。
巴列维国王的心情也久久不能平静,他激动了好几年。1976年,他觉得意犹未尽,还更换了传统的历法。过去,穆斯林们以默罕默德出走麦加为元年,如今,巴列维国王要求以居鲁士大帝登基为元年。按照西历,这一年是1976年;按照回教历,这一年是1355年,依稀还停滞在中世纪;按照巴列维的新历,这一年是2535年,仿佛已经进入了十分科幻的未来世界。
在巴列维国王看来,如此宏大的庆典,也不过是对他的丰功伟绩的低调、委婉的表彰。他相信,在他的领导之下,伊朗即将实现伟大的复兴。从50年代中期到60年代中期,伊朗的年均GDP增长率高达7%,从60年代中期到70年代中期,伊朗的年均GDP增长率超过8%。1963年,伊朗人均国民收入不过200美元,到70年代中期,已经达到2000美元以上。你可能会说,这不过是因为石油。的确如此,但巴列维国王认为,如果不是自己在OPEC号令群雄,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多的石油收入?过去,石油收入大部分流入西方公司的钱包。1953年伊朗首相摩萨台试图将英伊石油公司(后称英国石油公司,简称BP)收归国有,结果引起英国的不满。英国军情六处编剧、美国中央情报局主演,共同策划了一场政变,摩萨台被迫下台。摩萨台没有做到的,巴列维国王做到了。70年代初期,OPEC大幅提高石油价格。1963年,伊朗的石油收入为5.5亿美元,1970-1971年已经增加到12亿美元,1973-1974年是50亿美元,1975年为200亿美元。
或许,你会说,这些钱都被巴列维国王拿来买西方的军火了。巴列维国王的确对先进武器格外痴情,有个笑话说,别的男人是看《花花公子》会兴奋,巴列维国王读介绍新式武器的小册子就能达到高潮。伊朗订购的奇伏坦(Chieftain)坦克,比英国军队自己拥有的数量都多。伊朗还购买了当时最先进的英国“长剑”(Rapier)地空导弹系统、美国F14战斗机等武器,巴列维国王甚至想在军事力量上和苏联抗衡。但是,用于国内投资的钱更多。一开始是修铁路、公路、大坝,之后是投资于教育和医疗卫生。伊朗经济欣欣向荣,从1963年到1976年,非石油部门的年均产出增长率为8.6%,高于8%的年均GDP增长率。煤炭、钢铁、机械工业的产量大幅度提高,一批中产阶级崛起。从60年代初开始,巴列维国王提出了“白色革命”的口号,实施土地改革、国有企业的私有化、森林国有化、给予妇女投票权、让工人分享利润、派大批年轻人到农村教农民读书识字。在巴列维国王看来,用经济增长带动现代化,这就是伊朗国富民强的唯一道路。
当时,伊朗是中东最强大的国家之一。在OPEC各成员国中,伊朗的石油产量一度比沙特阿拉伯还多,独执牛耳、一言九鼎。伊拉克和伊朗在南部有边界争议,巴列维国王就支持伊拉克北部的库尔德人,迫使伊拉克不得不让步。就连美国和英国也不敢小觑伊朗的影响。伊朗已经从昔日的奴仆,成了今日的盟友。美国将伊朗誉为“中东的反苏堡垒”。
遗憾的是,伊朗民众并不这么看。经济快速增长带来了各种瓶颈。港口和铁路、公路是修好了,但进口的货物却还在港口堆积如山,无法运到内地,因为没有足够的卡车。大批的卡车进口到伊朗,但卡车司机又出现了短缺。经济发展的速度是很快,但人口出现了爆炸式的增长,无形中稀释了每个人能够分享到的成果。改革措施带来了赢家和输家。土地改革并未让农民的生活有很大的改善。每个农民分到的土地太少,无法进行大规模的农业生产。贸易自由化导致大量廉价农产品进口,很多农民无法在农村生存,大批涌入城市,成为新的城市贫民。更为要命的是,如果一个政权过分依赖于高速经济增长来赢得民众的政治支持,那么一旦经济陷入停滞,人们的失望会更大。1976年伊朗出现经济过热,通货膨胀高企,食品价格和房租尤其涨得凶猛。1977年政府实施了紧缩政策,结果又导致失业率急剧提高。
经济发展有过热和衰退,犹如天气有阴有晴,最关键的问题不是经济,而是政治。巴列维国王对西方的一切都很热衷,唯独对民主制度嗤之以鼻。伊朗是有议会,但议会成了摆设。原来有两个政党,这两个政党争相恐后地巴结国王,被讽刺为一个是“Yes党”,一个是“Yes,Sir党”。1975年,连原本只是装装样子的两党制也被取消了,伊朗成为复兴党领导下的一党专制国家。出版的图书数量急剧萎缩。秘密警察甚至到书店里查封国王自己过去的书《我对国家的职责》,因为书里的政治自由化言论已经不合时宜了。作家们被迫在电视里认罪。原本应该是一个充满希望和梦想的时代,却变成了焦虑、困惑、失望和仇恨。
1977年,巴列维国王到华盛顿拜访卡特总统,两个人一起走到白宫门前的草坪上,一群伊朗和美国的青年人,高举着霍梅尼的头像向他们抗议。美国驻伊朗大使苏利文(William Sullivan)和巴列维国王的第三任王后法拉赫走在一起,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明白,为什么一群激进的青年人会选择一个古板、保守的宗教人士作为他们的领袖。
为什么会是霍梅尼?在很大程度上,这是巴列维国王疯狂反共的结果。他一直认为,共产党是伊朗的最大威胁,对左翼进步力量严酷镇压,使得政治异见者纷纷躲进宗教的庇护。自从16世纪的萨菲王朝把什叶派定为伊朗国教之后,很多伊朗人是以伊斯兰教作为自己的身份认同。他们对自己的历史、文化、传统抱有深厚的感情,但这种感情是来自对真主的敬畏,而非对君主的服从。
霍梅尼最早在伊朗宗教界享有虔诚学者的声誉,但并非主要的领导者。1961年,两位德高望重的宗教领袖先后去世,霍梅尼才脱颖而出。他开始在公开场合批评政府,并多次被捕。1964年,霍梅尼被驱逐出境。他先到了土耳其,后来长期停留在伊拉克,最后去了科威特、巴黎。
流亡人士就像断线的风筝,慢慢会淡出人们的视野。1977年10月,一件突发性事件让伊朗民众再次想起了霍梅尼的名字。霍梅尼的儿子穆斯塔法(Mustafa)是一位备受尊敬的教士,他随父亲流亡伊拉克,但在这年10月的一个晚上,两个不明身份的伊朗人来找他,第二天,人们发现穆斯塔法已经暴卒。人们怀疑,是巴列维国王的秘密警察暗杀了穆斯塔法。尽管霍梅尼本人对这一事件的反应相当冷静、克制,但伊朗国内出现了很多抗议活动,要求政府惩罚凶手、允许霍梅尼回国。
1978年1月,当局做了一件极其愚蠢的事情,点燃了革命的引信。受政府主使,一家报纸刊登了一篇抹黑霍梅尼的文章。这篇文章的题目是《黑色和红色的帝国主义》,这篇造谣污蔑的文章声称,霍梅尼实际上是个共产党,想和英国人串通起来颠覆巴列维国王。这篇文章还说,霍梅尼是个外国人(他的祖父出生于印度),他还是个诗人(霍梅尼的确写诗,之所以这么说,是为了把霍梅尼影射为一个浪荡子)。最离谱的是,这篇文章还说,霍梅尼可能是同性恋。
伊朗的宗教界被彻底激怒了。1978年1月8日和9日,出现了大规模的抗议活动,警察先朝天空开枪,当人群继续向前冲的时候,他们向人群射击,打死了数名示威者。抗议活动渐渐如潮水一般,一浪高似一浪。抗议活动以一种奇特的40天的韵律慢慢积累能量:一次大规模的抗议活动过去40天之后,就会有一轮规模更大的抗议活动。8月6日,斋月开始了,人们在这个月会有更强烈的宗教感情,他们聚集在清真寺里,激烈地讨论政治问题。8月19日,阿巴丹的一家电影院着火,安全门从外面被人反锁,370人被活活烧死。事后发现,这场悲剧是一个极端宗教组织所为,但在当时,人们群情激愤,纷纷指责国王的秘密警察就是凶手。示威游行的队伍越来越壮观,从几千人到上万人,然后到了20万人、50万人、上百万人,参加示威游行逐渐成了人们每天的最主要活动。在沸腾的人海之中,示威者找到了安全感,也感到历史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
巴列维国王曾经坐着直升飞机飞过示威人群,他知道什么地方不对了,但他就是想不明白,到底哪里不对了。他问英国驻伊朗大使帕森斯(Antony Parsons),为什么他为人民做了这么多,人民却起来反对他。帕森斯说,想想伊朗历史上的革命,1892年纳斯雷丁国王、1906年穆扎法尔丁国王,都是被毛拉、商人、知识分子一起拉下马的。巴列维国王马上打断他的话:“不要把我和他们相比,我为伊朗做的事情,超过了2000年来任何一个国王所做的。”
从11月起,工人开始罢工。如果只有学生上街游行,巴列维国王并不会太担心,但工人罢工,尤其是石油工人罢工,直接动摇了伊朗经济。石油产量迅速跌至正常时期的20%左右。伊朗已经陷入瘫痪。11月5日,巴列维国王发表电视讲话,他承认,人们的“革命”是有道理的,国王会很快解决腐败问题、推行民主政治。但是,这一切都太晚了。人们再也不愿意听到国王的任何许诺,他们的唯一要求是国王下台。到了1979年1月,整个国家已经失控,在很多城市,人们自发地维持社会秩序,就连在德黑兰,警察也消失得无影无踪。政府派出部队镇压示威游行,但有的士兵会把枪口调转,对准自己的长官。如果示威者发现人群中有混进来的秘密警察,愤怒的人群会把他们打死。1月16日,巴列维国王坐飞机离开了伊朗,声称要到国外养病。2月1日,霍梅尼从巴黎飞回德黑兰。
革命者总以为革命成功是自己奋斗的结果,在很多时候,革命的成功主要是因为对手的失误。一个政府要失败到什么程度,才会让人们不再相信它说的所有的话?一个政府要无能到什么程度,才能让绝大多数人相信参加革命是一件相对安全的事情,才能让革命的星星之火经久不息地不灭?革命失败才是更为正常的结果,因为革命一旦取得初步的成功,就容易自我分裂、自我毁灭。1979年伊朗伊斯兰革命之所以成功,是因为来自各个方面的革命力量都团结在霍梅尼的身边。这就像从云到雨,水汽需要凝结,而霍梅尼就成了1979年革命的凝结核。当时,有两只最为强大的革命力量,一是要求建立伊斯拉国的宗教力量,二是反对专制、要求民主的自由派力量,伊斯兰革命成功之后,第一只力量很快就吞噬了第二只力量。
即使在革命的火焰最为璀璨的时候,也不可能是全民参与。1979年革命主要发生在城市,而伊朗的大部分人口是在农村。即使是在城市,那些生活在最底层的人们,更为关心的是每天的生计,而非宗教的热忱或政治的理想。还有一些人,或出于智慧,或出于世故,对革命的狂热不以为然。一位老年妇女站在参加游行的学生们面前,跟他们说:“国王和他的家族确实积聚了大量的财富,但他们已经被喂饱了,而且他们确实会给人们发钱,那些毛拉的口袋却是又大又深,等到他们把自己的口袋装满,什么都不会剩下来给我们。”一个学生参加完游行回到家里,他的邻居,一位妇女面带嘲讽地说:“你知道革命成功后我们会过上什么样的生活吗?到了冬天,我们连暖气都不会有,你就等着用你的左脚暖和自己的右脚吧。”
一百多年过去了,伊朗仍然沉湎于革命的轮回之中。1906-1911年的立宪革命已经过去100年了,1979年伊斯拉革命已经过去30多年了,2009年的阿拉伯之春也过去五年了。多少人仍然痴心不改?多少人已经心灰意冷?又有多少人不敢回首往事?历史往往是这样的:我们得到的,和我们想要的并不一样。
[作者注]:本文取材于Michael Axworthy, 2013, Revolutionary Iran: A History of the Islamic Republic, Penguin Books. Axworthy曾在英国外交部工作,现为University of Exter的波斯与伊朗研究中心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