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尚的呓语


旧文新帖(44

2006-10-29

时尚的呓语

——西美尔《时尚的哲学》[1]随想

西美尔:人是具有普遍性和特殊性双重追求的生物。普遍性为我们带来安宁,而特殊性带来动感。这种双重性,只存在于个人的抗争中,个人的抗争是我们存在的典型行为。[2]

时尚是一种生命的体验。生命的意义不仅在于存在本身,还在于对不确定性的尝试和体验。融入普遍性,生命存在的安全得以保证;但是在普遍性中,灵魂在沉睡。一个活跃的生命总在蠢蠢欲动。特殊性蕴涵的不确定性带来风险,也丰富着生命体验。抗争最终来源于灵与肉永恒的冲突。肉体追求安全,灵魂渴望自由。肉体是灵魂永远的枷锁。时尚既在普遍性中也在特殊性中,它意味着一种脱离和结合,一种超越和留恋,一种既抛弃肉体又回归肉体的感觉。时尚给人一种自由的快意,一种在自由边缘行走的幻象。

西美尔:时尚体现生物学中的遗传和变异。社会历史在冲突、妥协、调和之中发展,渐渐地获得,迅速地失去,在适应社会群体与个性提升之间显现。[3]

时尚是遗传中的变异。遗传代表着传统、持久、同一、平等,变异意味着现在、暂时、特殊、差异。遗传给予生命以存在,变异赋予生命以活力、运动、光彩。时尚闪耀的是一种鲜艳夺目的色彩,在迅速的变幻中,在猛烈的冲击中。获得不是为了占有,而是抛弃。时尚并不意味着对常规的颠覆,而是使个性超越常规,在适应社会群体的前提下提升个性。时尚是边缘性的,但它首先要求超越,在留恋中的超越。

西美尔:即使没有明显的个性与创造性,模仿也是有目的的和有意义的行为。模仿使个体免于孤独。不论何时当我们模仿,我们不仅仅放弃了对创造性活动的要求,而且也放弃了对我们自己以及其他人行为的责任。[4]

时尚是先锋队,模仿是后备军。从时尚到模仿形成一个潮流运动的系列。模仿是一种混合物,它内涵着主动与羞怯。主动表现一种欲望的发展,来自生理或心理的冲动,羞怯可能是更根本和实质的——对社会道德与舆论的畏惧和责任(尽管时尚并不想成为传统和常规的终结者,但它自知自己在腐蚀着传统和常规的结构),对自身介入社会的怀疑,对前景的向往和惶恐。模仿显示了一种消费上的进取和保守混合的心态——对前景的向往,对认同的追求,但是,模仿者没有信心。模仿给模仿者以自我安慰:我没有落伍,但我是安全的。模仿确实没有创造性,但不能因此认为模仿与创造无关。不仅模仿依赖创造,而且,模仿也促进创造。因为,模仿使创新的价值增加,从而增强创新的动力。作为一种消费模式或生活方式,时尚为追求新奇、动感和在刺激中体验生命意义的人们提供了一个为普遍性的历史和社会所能容忍的舞台。但如果没有追随者,引领者可能会因为孤独而放弃自己。模仿者在分享一种外部性。他们融入了前进的潮流,但避免了在风头浪尖面临的冲击。当然,由于放弃了创造,他们也部分失去了生命的快意。

西美尔:时尚具有等级性。较高阶级不断抛弃既有的时尚制造新的时尚。时尚是寻求将社会一致化趋势与个性差异化意欲相结合的生命形式。时尚一方面意味着相同阶层的联合,意味着一个以它为特征的社会圈子的共同性,但另一方面在这样的行动中,不同阶层、群体之间的界限不断地被突破。[5]

时尚是一种生命体验的向外扩张,是一种超越生存的生命运动。当然物质生命是一切的基础。因此,上层阶级具备建立和引领时尚的权利(当然,在物质丰裕的时代,物质本身的约束大大弱化了。但上层仍然引领时尚的主流)。既有的时尚被“抛弃”,这正是时尚的意义所在。其实就是凡勃伦所说的实现“歧视性对比”,这是一种荣誉的心态,也是一种竞争的心理。时尚是阶级分野的产物。——阶级分野为时尚的产生和发展提供了必要性和可能性。时尚所具有的分离和粘合的双重性质,既使人们相互分离,又使社会和谐相处。在推动社会融合方面,时尚体现和提供了一种流动性。时尚的作用类似于货币。但货币没有方向感,而时尚总是代表着前进的方向。时尚建立了市场还是市场促进了时尚?原始的力量可能来自人的生命冲动。当彰显生命的欲望冲决大堤,流动性产生了。

西美尔:时尚的本质是分界功能。时尚通过向邻近的阶级显露来展现自己的存在。凭借时尚可以建立阶层内部的一致性及与外部的差异性。时尚有两种本质性社会倾向:统合与分化。两者有一方缺席,时尚就不能最终形成。[6]

时尚创造一种心理价值。领跑者在回顾之间发现自己的独特性,炫耀——通过独特型、差异性、开拓性的消费观念和消费行为——获得一种满足和成就。如果没有追随者,领跑者不能孤独前行。在领跑者的引领下,追随者通过脱离下一阶层同样获得满足和成就,于是,时尚在追赶和超越中不断向上运动。时尚在构建一种不断移动的生活模式,它拒绝停留。但在这种流动中,阶层间会各自形成稳定的意识形态,于是,阶层通过时尚而稳定和同一;于是,时尚的差异形成不同阶层的生活和意识,阶层间凭借时尚形成泾渭分明的边界。

西美尔:一旦一种时尚被广泛接受,就不再是时尚了。时尚的发展壮大导致的是它自己的死亡,因为它的广泛流行抵消了它的独特性。时尚具有开始与结束同时发生的魅力、新奇的同时是刹那的魅惑。[7]

时尚就是在路上。一旦停留,就成为世俗,这是时尚所要抛弃的。时尚杜绝恶俗。当然,它的心态是宽容的。时尚总是谦卑而高傲,审慎而坚决。对待传统,它是谦卑而审慎的,它并不想因为冲动和暴虐而葬送自己。它对自己有着坚定的信念,相信自己追求的价值,并通过特殊性和差异性凸显自己的独立存在。但时尚又总是鲜活的,它总是在否定自身中证明自己的存在。时尚是对时间的抗争,是摆脱时间束缚的努力。时间企图使一切成为过去,使一切成为它的奴隶,成为它的装饰品,时尚要体现自己的存在,要体现现在的价值。因此,时尚给人们的是最真切的现在感。但最终,时间是无法摆脱的。这使时尚面临无奈。它必须通过超越自己来体现自己。

西美尔:一种现象消失得像出现时那样讯速,我们就把它叫做时尚。主要的、永久的、无可怀疑的信念正越来越失去它们的影响力。从而,生活中短暂的与变化的因素获得了很多更自由的空间。与过去的断裂使意识越来越专注于现在。对现在的强调是对变化的强调。[8]

时尚是一阵风。当你伸手想抓住的时候,它已经飘走了。传统世界里,一切稳若磐石。时尚显然是现代性的产物。现代性打破传统的稳定结构,在不稳定中,在急速的流动中,和美的田园牧歌消失了。“一切社会关系不停的动荡,永远的不安定和变动,……一切固定的古老的关系以及与之相适应的素被尊崇的观念和见解都被消除了,一切新形成的关系等不到固定下来就陈旧了。一切固定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一切神圣的东西都被亵渎了。”[9]现代性使一切快速运动。在你来不及回顾,现在已经迅速消失。在时间的观念中,人们唯一可以接近的只是现在,而抓住现在的关键就是抛弃现在。时尚也是一种无奈。人总要抓住一点东西以为自己生命的支撑。过去是温馨的,还残留昨夜的体温。但人们无法容忍即将散发的腐臭。当现代性使时间的运转加速,使一切如风飘逝,人们只能拼命抓住现在。其实,现在也是抓不住的,能抓住的只是抓住的幻觉。“时尚一般不会流行”。时尚是革命者,它在新时代来临之前死去,它通过它的死完成它的使命,实现它的价值。时尚是盗火的普罗米修斯,他盗火并不是为了温暖自己的家园。时尚是永恒变化的,热烈而凄冷的变化就是时尚永远的家园。

西美尔:时尚面临的是赞许与妒忌的混合。妒忌者想象性地参与了被妒忌的对象。当我们嫉妒一个事物或一个人,就意味着我们不会拒绝它,而且意味着我们与被妒忌者之间存在某种关系,存在某种相同的心理内容。对于被嫉妒者特性的偷偷占有是一种可以阻止妒忌感不断恶化的解毒剂。[10]

时尚无法忍受孤独和寂寞。它需要赞许、认同和支持。时尚也正是因为赞许、认同和支持而成为时尚。时尚能接受妒忌,在妒忌的目光中,时尚体味着自己的优越感。妒忌者的妒忌不是拒绝而是向往,这就是酸葡萄效应。时尚的容忍为妒忌者进入自己的领地敞开通道(时尚不需要控制它的领地,它有新的领地要去占领和抛弃),为妒忌的释放开辟了道路。时尚将人们的冲动引向不断消失的目标,使人们欲望的能量不断释放,于是社会在流动中实现稳定。如凯恩斯所说的,发财的欲望释放了人们自身存在的毁灭社会的邪恶力量。

西美尔:对那些天性不够独立又想使自己引人注意的人来说,时尚是真正的运动场。时尚甚至可以提升不重要的个体。时尚是一个从不被每个人满足的标准。把一种特殊的时尚潮流带到别的独立的界限以外,这就是赶时髦的特征。[11]

时尚需要一种意志。时尚是灵魂对肉体的愉快的逾越,是灵魂独立和自由的追求。离开肉体的温暖,灵魂必须忍受疏离和寒冷。所以,独立和自由要求灵魂具备坚强的意志,——对自己坚定的信念,对疏离和寒冷的忍受甚至偏爱。时尚是一个人道主义者,它并没有抛弃那些意志软弱的骑墙者。在时尚的运动场上,它为他们提供的不是坚硬而冰冷的意识,而是柔软而暖和的外衣。经过“赶时髦”的热身,赶时髦者也许终将接受冰冷坚硬的时尚意志,即使灵魂没有从肉体的桎梏中挣扎出来,一种外在的生命意义体验,也使个体价值得以提升。时尚是一个开放的运动场,你可以进入,可以退出,也可以骑墙观看。时尚甚至能容忍你的反对甚至诅咒。时尚是一个面具。弱小的人借助时尚掩饰自己的弱小,在顺应潮流中获得生命体验的自我满足。特立独行者借助于时尚转移人们注意力,以保护自己思想、情感和品位的独立。

西美尔:对时尚的否定可以显示自己的力量。反对时尚不一定意味着脱离大众,恰恰表现对大众高度重视的态度。[12]

时尚需要一种力量。人们通过力量的展现显示自己的存在。对时尚的嗤之以鼻可以视为一种力量的表现,但这不是一种强大的力量。表面上的坚定内涵的是焦虑和恐惧。如同持一把剑,筑一座城,挖一道壕沟。在时尚的潮流面前,反对者的灵魂也被激荡和澎湃着,——只要生命的原始冲动还没有枯竭。可能过于迷恋肉体的温暖,他们对自己的力量深深怀疑。远离时尚,并非对时尚真正厌恶,他们担心的并不是被同化,而是失去。反对者的反对只是一面无力的挡箭牌。时尚者无需去嘲弄反对者。在反对者杞人忧天自己的阵地会被侵占时,他们臆想的敌人已经前行。时尚者自然具有真正的力量(当然,他们所具有的不仅仅是力量,更重要的可能是其前瞻性、创新性和开拓性),同样具有力量的是无需感知时尚的存在而率性前行的人。在一定意义上,他们的力量更加强大,因为他们能够忍受时尚者无法忍受的疏离和孤独。当然,这可能是一种更加革命和更具有破坏性、颠覆性的力量。

西美尔:女性强烈支持时尚。[13]

时尚是对时尚追随者的一种补偿。女性是时尚的积极响应者和实施者。由于传统的伦理观念和分工格局,女性在彰显“力量”和显示个性存在的竞争中处于弱势地位。时尚向女性敞开怀抱,使女性的个性得以表现。当女性表现自我、追求个性的满足在别的领域无法实现时,时尚好像阀门,为女性找到了实现这种满足的出口。在一个男权的社会里,男性以自然和直接的方式彰显自己的力量可以成为一种荣耀,而优雅的谦逊的矜持的女性需要一个借口,一个面具,这就是时尚。因此一个穿低领衣服的女性独自面对客厅里的一个男性时会很窘迫,而在公共场合就可以表现得落落大方。在这个意义上,时尚是对作为时尚追随者的女性的一种补偿和保护。当然,女性并不是被动的接受者,也是贡献者。女性不仅使时尚丰富多彩,也坚定并推动着时尚的步伐。

西美尔:人类以各种形式在外在性上作出牺牲。在外在性上受一般大众支配,以达到保存内在自由的目的[14]

时尚的引领者有着一颗自由而独立的心。时尚的追随者接受时尚为的是保持内心的独立而不受扰乱。永远的时尚意味着永远的自由追求。对时尚的追求是获得也是牺牲,它需要你放弃世俗的温暖和稳定。当你累了,当你回归平庸了,去享受你温暖的肉体吧,愿寒风不再吹醒你。

作者的分析使人感受到的不仅是哲学的深邃和力量,还有意向的生动与辨析的美感。时尚的规范性判断没有受到作者的重视,作者的分析力求客观与平实,力求深入和关键。同西美尔相比,桑巴特显得偏狭而贝里显得凌乱,而凡勃伦更显示出令人难以容忍的冗长和烦琐。在深夜读完此文。尽管大脑皮层已经麻痹,但第一次读西美尔还是带来了震撼。作者感悟的机智和生动,使人感受了生命体验的愉悦。

[1] 西美尔:《时尚的哲学》,中文版,费勇等译,文化艺术出版社,2001年版

[2] 西美尔:《时尚的哲学》,中文版,费勇等译,文化艺术出版社,2001年版,P70

[3] 同上书,P70

[4] 同上书,P71

[5] 同上书,72—73

[6] 同上书,P74—75

[7] 同上书,P77

[8] 同上书,P77

[9] 马克思、恩格斯:《共产党宣言》,中文版,中央编译局译,人民出版社,1949年版,P27

[10] 西美尔:《时尚的哲学》,中文版,费勇等译,文化艺术出版社,2001年版,P78

[11] 同上书,P78—79

[12] 同上书,P81

[13] 同上书,P81

[14] 同上书,P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