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字的长途旅行


  近年来每日报纸上一定出现的词汇之一是美食,之二是旅游,总之是进口出口,虽无关国家大计,却反映了人们最寻常的关怀──吃喝以及出走。

  “旅”这个字有一、二十个义解,端视用处而迭见变化。先不论语源上的探赜,单从一个看来比较晚出的意义来说,可以窥见此字后来的精神。在《后汉书?光武帝纪》里,已经有,“至是(到了这时候)野谷旅生,麻菽尤盛,野蚕成茧,被于山阜,人收其利焉(人们都来捡便宜)” 。这里的“旅生”,曾经被训诂学者解释为“不因播种而生”。这也就是说,谷类植物生长,殆非源于人力,而是自然界风生水起的力量所促成。由此可知,不一定是人们的行脚,就连施之于物类,发展到汉代以后的“旅”字,已经带有一种漂泊的情味。

  字义走到“飘泊”上,是一条相当遥远的路程了。回到最初,在甲骨文里,可以轻易辨认出来:那是在一面大旗底下,有象征多数的两个并列的“人”,看来是某种群众之聚集。后来的小篆则将旗帜置于明显的左侧,右边的两个“人”上方原来的旌旗绦带变成了另一个人,看来更加整齐有序,但是这些个列队的人们并没有行动、更没有漂泊的意思。后人可以推想:古代的军事组织──无论是《周礼》上记载的五百人一单位,或是《国语》里记载的两千人一单位──大概就是一支可以独力作战的部曲之意。

  由于是齐聚,所以延伸出一种“俱”、“同”、“一起”的意思。《礼记?乐记》上记录了孔夫子的弟子子夏所叙述的音乐理论,其中有两句:“今夫古乐,进旅退旅。”如要翻成语体,大约如此:“这里所说的古乐,是一群人共同的活动,他们或进或退,步调都是一致的。”“旅”,成了“一致”的形容词。

  “旅”的组织性提醒我们,此字不但有“众多”、“齐聚”、“一致”之外,还有“次序”的意思。次序感也就进一步涉及了“陈列”的内涵。我们读《诗经?小雅》里的 “笾豆有楚,殽核维旅”,就彷佛看见了陈列整齐的餐具和食物。此外,人的脊椎骨环节相连,接合紧密,也可以用“旅”字表现,但是由于一字表意过多,有时不得不加以区分,所以本来的“旅”底下另外加上一个表示身体的形符——“肉”,而把本字作为声符,我们遂多了一个“膂”字。形容人健壮、力气大,到今天我们偶尔还会使用“膂力过人”这个成语。

  另一方面,”陈列”各种餐具、食物也有常见的仪式性质。无论《周礼?天官》所记载的“王大旅上帝”,或者《论语八佾》所描述的“季氏旅于泰山”,都是把一个原本只有“将人齐聚起来”、“将东西陈列出来”这样的动词锁定为专有名词,所指的就是祭祀。

  行商被称作“旅”也是很早的事,他们不是今天我们常常听到的“单帮客”,而总是互相攀缘牵引,鸠结队伍,彼此照应,形成一种动态的陈列。也基于这个缘故,充满了异地感、陌生感的“客”字便渗入了“旅”中。大约是在这一动态意义的加入之后,“旅”出发了,游历了,“观谒”“参访”的意思也出现了,之后就越走越远了。

  “旅怀日不同,客梦翻相似”,是明代诗人李贽著名的诗句,我每于客中总会想起这两句诗,想起这样的诗句,就容易怀乡念家。但是转念再一思忖,一个“旅”字能够从一面大旗之下那个集结的、稠密的队伍里逃逸出来,浪迹天涯海角,多么不容易?浮生如旅,该出走时就出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