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寒士


  一七七五年冬天,黄仲则离开安徽寿州(今寿县),远赴京城。自七八岁始便写章作诗,他的天才之名早已在江南广为流传。那些才华盛放、情感缠绵之作,打动了许多人的心。

  他生活在后世所谓的“康乾盛世”,帝国国势臻于全盛,经济发达,文教昌明。将于下一年出生的皇族学者、礼亲王昭梿,后大加赞美本朝轻徭薄赋,与民休息百余年,称得上海内殷富。然而,生活在江南地区,上升的机遇则每况愈下。自从十六岁应童子试、在三千人中考取第一名之后,黄仲则在这条路上已经走了十年。他四次参加乡试,均名落孙山,不止意气消磨,身体也孱弱不堪。一面是功名遥遥,一面是生齿日繁——十九岁娶妻后,黄仲则很快有了女儿。

  在科考之路上攀爬多年无果,他只能把希望寄托在“科考移民”上。本朝规定,乡试诸生必须在本籍所在参加考试。黄仲则按例应参加江南(安徽和江苏两省)乡试。这两地向来人文荟萃,参加应试者每科不下两万人。相比之下,参加顺天乡试的人数只有江南的四分之一,但录取名额反而要多。于是,士子们不惜假冒籍贯参加科考。或者,按照规定,贡生、监生,以及由贡、监就职、加捐、候选、候补人员,都可以参加顺天府乡试。江南士子,包括钱塘袁枚、阳湖赵翼等都走了这条路,黄仲则好友洪亮吉亦两次参加顺天乡试,终于中举。

  黄仲则早有谋划。一七七六年乾隆在天津开恩科,召试各省士子。黄仲则考取了二等,得到赏缎两匹,然后通过捐纳成了一名国子监生。接着,他进入编辑《四库全书》的四库馆,做一个誊写员。这身份大概稍高于杂役。黄仲则一做就是五年,他希望在此期间结识朝中显要,并等待五年后通过铨选步入仕途。

  科举制度发展到清代,早衰相毕露。开放政权、选贤与能,科举制度创立之初的内在意义和精神生命已经死亡。于统治者而言,一如龚自珍后来批评的那样,所谓“优天下之士”,不过是“振荡摧锄天下之廉耻”,“戮其能忧心,能愤心,能思虑心,能作为心,能有廉耻心,能无渣滓心”;于读书人,乾隆朝进士郑燮讽刺当时士人,“一捧书本,便想中举,中进士,做官,如何攫取金钱,造大房屋,置多田产。起手便错走了路头,后来越做越坏。总没个好结果”。

  黄仲则满怀期望地开始自己的佣书生涯。按规定,他每天要抄写一千字,五年要写一百八十万字。他的工作主要在家中完成,然后每天到四库馆交付勘验。由于誊录生众多,交验之际常常需要排队。毫无疑问,这份工作不适合这样一个才华高迈的诗人。他像其他人一样,再找人代抄。四库馆的工作本无收入,而他却要付钱给代抄之人。

  此时的黄仲则诗名满京华,与名流们往还酬唱,他短暂地感受到了希望。他托洪亮吉卖掉了家中的薄田和房屋,把母亲和家小接到北京。然而,一个北漂所面临的巨大压力,很快让诗人不堪重负。在他流传后世的诗句——“全家都在风声里,九月衣裳未剪裁”中,困顿一望可知。不得已,三年后,他再次把家眷送回南方。三次参加顺天乡试失败后,黄仲则的生活几乎陷于绝境。他不得不依附于戏班乞食,累年所欠债务亦无力偿还。这个曾被老师称许为“廊庙之瑚琏,庭阶之芝兰”的俊才,在氍毹上粉墨淋漓,登场歌哭,迹近癫狂。

  一七八二年,黄仲则终于在五年期满后,按例得到一个九品主簿,他加捐了八品县丞,在京候选。次年三月,为了躲债和筹备选资,他拖着病体离开京城,投奔陕西巡抚毕沅和其幕僚洪亮吉,不幸中途客死于山西运城。

  好友洪亮吉听闻他的死讯后,四个昼夜连续奔驰,前去处理好友后事,移灵归乡。洪的友谊,可说是黄仲则凄怆悲凉的一生中少有的温暖之调。在他殁后,洪亮吉回忆一七七二年的上巳节,安徽学政朱筠在采石矶太白楼大宴宾客。二十四岁的黄仲则穿着一件轻薄柔软的白袷,立于日影之中。风吹起他的白衣,如同明亮的风帆。他挥毫赋诗,片刻立就。其他人纷纷辍笔认输。闻讯而来的四方应试士子,聚集楼下传抄诗作。“一日纸贵焉”,洪亮吉用一个关于才华的着名典故,结束了黄仲则一生巅峰之际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