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张捷博士写了一篇文章，主要观点是“地震是可以预测的”，“现在的科学技术水平可以完全实现地震预警”，此外还比较了中美日地震科研的体制问题。

我的看法是，提倡地震预测研究和建立地震预警系统，是典型的“学科性”偏见：以为对本学科有益的事情，对人类文明、社会大众也有益。这纯粹是无知的另外一种表现。这也表明，在学术界，致命的“跨学科无知”，严重到了何种地步。地震预测可以研究，但是应该仅仅限定在学术圈子内，面向大众的地震预警，断然不可实施。从广义说，地震预警系统，和人类大脑的结构、人类文明运行的方式，是冲突的，弊远远大于利。

（一）地震预测

作者举了三个例子，海城地震、墨西哥地震、加州地震，来说明地震可以预测，但是这些例子都似是而非，经不起推敲。先说海城地震，到目前为止，并没有确凿的信息说明，谁预测了地震的区域、时间、震级，使用了什么方法做这些预测的，谁什么时候发布的信息，传播到了哪些群众，群众是如何应对等等。我看过10多篇关于海城地震的文章，说法各自不同，这个事件实际上是一笔糊涂账。就海城地震，我觉得倒是可以写一篇传播学的博士论文，《海城地震谣言是如何产生和传播的》。能澄清海城地震预测真伪的部门在中国倒是有一个，那就是中宣部，中宣部可以支持其中的一种说法，然后把其他的说法统统禁掉。建议作者看看“不可知论（agnostic）”和传播学的某些著作，了解人类如何记述和传播信息的，然后作者就会明白，在海城地震预测这个事件上，没有人知道真相，也不可能有人知道真相。对于海城地震预测真伪我不做判断，但是我倒是想问问，如果预测地震的人和系统有效，为什么没有预测汶川地震呢？

墨西哥和加州的例子似乎验证了地震的不可预测性。

第四个例子则比较搞笑。这个例子说明了人类心理在自然演化过程中形成的某些特征：一旦事情发生，人们就倾向于相信，这个事情必然发生，然后找到根据和线索来支持自己的观点。事后找根据和事前预测是完全不一样的概念。比如，我们回首往事，当时崇祯哪怕有微小的改变，也会避免明朝的灭亡。在淮海战役中，国军哪怕有某些很小的改变，就可以完全改变战役的进程。又比如，我现在做投资工作，经常听到类似的说法，“我100%预测到了2007年的顶部”，“当时有那么多的线索说明市场已经到顶了”，我是在2009年听到这些言论的，这当然完全是瞎说。就像美国谚语说的，事后看，总是目光如炬。

（二）科学范式

科学范式属于“哲学”的范畴，细节我就不表了，一般说来，如果一个结论称之为“科学”，至少要满足两个条件：第一，该结论可以“证伪”；第二，支持该结论的一系列因果链，可以重复，任何人可以再做一遍，观察到的现象都一样。比如，水100度就开了，我去测量一下开水的温度，是100度，我的仇人去测试，我的朋友去测试，都是100度。我可以预测说，明天水到了100度，还会开。当然，在物理和工程领域，这种因果性非常强烈，但是在某些领域，因果性就是统计性了，比如某些用在中枢神经的药物，效果都是统计性的，100人吃了后，大概60人管用，40人不管用，但是不管是谁做实验，都是类似的比例。看看那些地震预测的人和方法，都是“运用之妙，存乎一心”，有时候好，有时候坏，这种研究和系统，只能称之为“文化”，和科学不搭边。

顺便，在前一阵，我读了一篇极好的文章，Is there something wrong with the scientific method? 发表在《纽约客》杂志，讲科学范式问题，建议作者和大家好好读读。

（三）地震预警

地震预测，简化一下，只预测时间、地点和强度（地震参数还有其他的维度），假定各个维度的概率都是钟型曲线，那么该三维概率曲面下的概率合计，就是本次地震的概率。如果向大众预警，最科学的说法是：震中在上海，强度6级，星期五发生的概率是1%；震中在苏州，强度5.5级，星期四发生的概率是2%；等等等等，需要发布100～200条信息。那么该预警信息对大众而言，有什么用呢？

答案是，除了给社会造成恐慌、混乱，什么用处也没有。普通人的大脑的结构，根本不能根据以上的信息，做出合理的行动安排，这是人类进化的结果。而且，这种恐慌和混乱，会对社会、文明产生灾难性的后果，特别是在中国。比如，2月10日江苏响水，说是一个工厂要爆炸，几个乡镇的人倾巢而出，结果车辆坠河，死了4人。

有人说，地震死那么多的人，错误的地震预警带来的混乱似乎也可以承受，毕竟人命关天。这是非常无知的一种说法，这种人不明白人类文明是如何演化和运行的。现在全球车祸一年死40万人，只要把车速降低到20公里内，死亡人数就可以减少20万人，但是，我们普通人仍然选择车速超过20公里，无它，收益大于成本而已。同样的道理是飞机，我们知道每年必然有几架飞机会掉下来，但是我们还是选择飞机，甚至有些能改进飞行安全的方式，我们都拒绝，拒绝的原因也很简单，如果实施了那些安全措施，飞行的成本会太高。收益和成本永远妥协，这就是我们人类文明运行的方式。

（四）跨学科无知

我一直对学术界跨学科的无知很震惊，教授只对自己的专业领域有足够的知识，对其他领域知之甚少，或者根本不屑于了解。比如，懂经济的不懂投资，懂技术的不懂管理，学统计的不懂会计，提倡地震预警，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研究地震的预测当然是好事，但是，如果有心理学、社会学、思维科学、传播、哲学、历史、经济学的知识，对地震预警问题，就有不同的理解和看法，有时候甚至会有相反的结论。科学研究，如果能以更广泛的视野来观察我们的文明、历史、人类演化，往往会有更好的结果。

（五）结论

地震预测作为一个小众的学术领域，当然可以去研究。但是就我的知识，地震是一种自组织的复杂系统，和股市类似，而复杂系统是不可预测的。

而且，企图建立一种面向大众的地震预警机制，是不切实际的，因为，人类进化而来的大脑，处理不了这些复杂的预警信息，人类文明的运行方式，也不支持这种预警机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