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阿根廷小说家博尔赫斯的早期短篇小说集《恶棍列传》中,有一篇使用了中国题材的短篇小说《女海盗金寡妇》,格外让我注意。小说中,和官军对垒的海盗金寡妇骁勇善战,在大海上多次打败官军水军的围剿。但是,有一天,当官军放出上面绘制有龙和狐狸的风筝时,海盗金寡妇却很快投降了:“轻灵的龙旗每天傍晚从帝国的船队腾空而起,徐徐落到了江面和敌船的甲板上。那是用纸和芦苇秆扎的风筝似的东西,银白或红色的纸面上写着同样的字句。金寡妇急切地察看那些飞行物,上面写的是龙和狐狸的寓言:狐狸老是忘恩负义,为非作歹,龙却不计前嫌,一直给狐狸以保护......金寡妇恍然大悟,她把双剑扔到了江里,跪在一条小船上,吩咐手下的人向帝国的指挥舰驶去。傍晚时分,天空中满是龙旗,这次是杏黄色的。金寡妇喃喃地说:‘狐狸寻求龙的保护。’然后上了大船。”
这篇带有神秘主义色彩的小说,就取材于温州苍南县渔寮大沙滩的外海,而女海盗金寡妇的原型,就是当地有名的海盗蔡牵妇。清代嘉庆年间,东南大海上出了一个大海盗蔡牵,他崛起乾隆末年至嘉庆年间,那个时候官场腐败,民不聊生,蔡牵是海盗起义军,和清军的水军战斗,劫掠清军的物资,并不肯归顺清廷,最后的命运是自焚战船而死。蔡牵妇她在海盗丈夫蔡牵死后,继续领导海盗和官兵对抗。在苍南的史料中诞生了这样一篇小说杰作,而且是拉丁美洲文学巨擘的杰作,实在是很神奇。
那天,我们来到了渔寮大沙滩,空旷的海湾冷风呼啸,没有游人,海面阴沉,只有我们坐船出海。船在海上走了一个多小时,虽然没有什么风浪,光是大海的律动就让我们受不了,几个人都哇哇地吐,把早餐都吐干净了。大海的确厉害,她不喜欢那些娇弱的陆地动物。我在想,蔡牵妇在这样的大海上能征善战,我们真的是条虫子了。没有多久,船就掉头回航了。等到我们回到了岸上,天气忽然好了,阴转晴,一时间,海天一色,沙滩上游人在寻找贝壳,这个渔寮海湾的确十分美丽,让我们忘记了大海给我们的教训。我也似乎从退却的潮水中,从远处的帆影里,看到了蔡牵妇渐渐消逝的背影。这里的大海是灰色的,不见天的蓝色,但却蕴藏了东海的壮阔和丰富。
说了蔡牵妇,还要谈到苍南一个明代抗击倭寇的驻军所,叫做蒲壮所城。我们一行人来到蒲门的蒲壮所城,正好碰上下雨,雨水打湿了城墙,空气却变得格外的新鲜。已经闻不到历史的硝烟了,眼前,我看到保存完好的几公里长的城墙,把一个安详的村子完全包裹在里面。妇人和孩子在城里行走,淡定而从容。1389年,为了抗击倭寇,明朝人在这里设置了壮士所城、蒲门所城,后来壮士所城归入蒲门所城,合称蒲壮所城,即蒲城。这里的驻军在明代抗击倭寇的历次战斗中,都发挥了重要作用。倭寇骚扰中国沿海居民,主要就是抢掠财物,他们擅长舟船,来得快,跑得也快,后来也集团化作战,因此很难防御和捕杀。但明代将领抗击倭寇最终获得了成功,跟建立军事镇所,后勤保障和军民联防,起到了很大的作用。现在,在围墙里面,当代苍南人的日常生活还在安闲地继续着。有意思的是,作家哲贵告诉我,苍南方言众多,至少有八种,蒲壮所城里面说的话,城外的人就听不懂了。
离开蒲壮所城,我们驱车直奔玉苍山。玉苍山原名叫做寿山,为南雁荡山的余脉。沿着弯曲的山路盘旋上山,我惊诧于这座山上树林的茂密。虽然是杂树生花,但是玉苍山的奇秀还是东南一绝。朋友告诉我,这山上的树都是近几十年长起来的。1958年大炼钢铁,这山上的树几乎都砍完了,全都拿去炼钢铁了,结果出来的是一些废铁疙瘩,但却把玉苍山毁成了癞痢头。希望这样的历史的愚蠢,再也不要发生了,但谁都无法保证历史不是循环的。因此,眼前的苍翠来之不易啊。我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目光在各类树林中寻求小动物的影子,聆听山鸟的鸣叫。
到了山顶上的华玉山庄里住下来,我们赶紧去看了落日之下的晚霞。山影淡然,真的叫做层峦叠嶂,一层层的由近到远逐渐地铺开,都被晚霞点染成了洇红的色彩,在夜幕逐渐来临之下,黯淡了下去,那个过程是非常动人的,你不由得联想起生命消失的深沉和悲壮,联想起万物都有始有终,都会诞生和灭亡,什么都不例外,存在在眼前的,却是几乎永恒的大自然。
早晨看玉苍山,又是一番景致了。站在山顶,恰好可以看见从山谷之中弥漫而起的云雾。玉苍山的云雾因此而值得赞美了。那些云雾稠密而轻飘,起于山林,聚集于眼前阔大的山谷,开始在树林的顶梢上流动,但决不超越于山巅,就在山谷里弥漫,流淌,变形,如同万千白色的丝绸大布在微风中晃动,又如同从山谷间流溢而出的凝脂,不断地变化,伸展,改变着眼前秀美山林的模样,点染了大好河山。等到太阳顽强地腾越而起,这些白雾轻云就都消失不见了,天空湛蓝,一架飞机拖出来一条白色的烟线,给天空画出了格局。
玉苍山还有一看的,就是它的石头。玉苍山上的石头大多呈现黑色,如同巨大的黑色鹅卵石,带这史前时期的沧桑和顽皮,聚集在一起,又像恐龙下的蛋,又像是一场巨大的力量所形成的怪石公园。这些巨石细看也是千姿百态,像自然界里的各种动物,尤其像是龟类的集群。但我还是把它们看成是石头,不说话的,寿命比我长得多的值得敬畏的石头。今后我们都消失了,玉苍山的石头一定还在那里,继续诉说时间的沧桑和大自然的美丽。
除了山海的对称的美丽景色,苍南的人文脉搏,也跳动得十分欢快。这些年,温州出了一个在全国引起影响的青年作家群,像王手、吴玄、钟求是、哲贵、东君等十多位作家,拿到全国范围里看都是不错的,代表了这个时期的写作水平,这些作家的作品成为最近二十年非常独特的文学构成。他们既讲究写作的技巧,能够从历史的复杂材料里寻找到写作资源,又能对日新月异的现实以文学来描画,顽强地发出了新文学之声。而身在海外的陈河、张翎等温州籍作家,更是成为“新海外作家群”的生力军,以题材开阔的大量作品,成为了炙手可热的热门作家,因此,就有了了“温州的文学现象”这么一种说法。大家都知道,温州的经济很有特点,过去比较穷,穷则思变,温州人很会做生意,全世界都有温州人,不仅做生意好,温州人写小说,也出现了那么多的杰出小说家,而且风采各异,争奇斗艳,群峰并起,形成一个格局、群落和文学的“温州派”,这就非常有意思了,就值得研究了,就值得热烈地关注了。
其实,温州的苍南自古就是文脉昌盛之地。史料上载,光是在南宋时期,这里就出了653人个进士。宋元时期,这里出了不少诗人,像苍南最早的诗人陈桷,在宋徽宗政和二年中了殿试第三名,是个探花,曾官至礼部侍郎,陈桷的诗作主要收录在诗集《合掌岩》中。南宋理宗年间,苍南还出了个文状元徐俨夫。宋元时期杰出诗人还有林景熙、陈高、郑东、郑采、张著等人。郑东和郑采是一对兄弟,据传有诗集《郑氏联璧集》流布,但如今已经佚失了。张著的著作中只剩《永嘉集》残卷,由苍南当地的文人杨奔先生点校出版。苍南的文脉,在明朝没有什么起色,一直到明末崇祯年间出现了诗人项师契,后面还有诗人华文漪、女诗人谢香塘等,继续延续着苍南的文脉香火。所以,如此看,当代温州小说家的群峰竞起,绝对不是偶然的,是温州文脉的代代相传,是温州当代文化的勃兴,也是温州人精神内化在文学里的绝佳反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