Ⅱ、清华四哲——老清华的灵魂人物
如上所说,我所说的“哲人”,和我所认为的“大师”,其实就是一回事。“清华四哲”就是“响当当” 的大师。最近我在清华学生会的《时代》人文讲座中,也曾提到所谓“清华灵魂人物”的命题。我所说的清华四哲,也就是老清华的灵魂人物,他们是:
梅贻琦——老清华的功勋校长之一,他还被人称为清华的“终身校长”;
陈寅恪——当年清华国学院的“四大导师”之一,他还被人称为“教授之教授”、“全世界最有学问的人”、“大智大勇者”;
叶企孙——清华最有功勋的理学院长,他还被称为“中国科学教育的奠基人 ”;
潘光旦——清华功勋教务长,他的许多研究课题都是我国学术领域的开山人,如“中和位育”、“优生学”、“性心理学”等等。
Ⅲ、画龙点睛说四哲
一、“四哲”之通性
在说到“正题”之前,先说个属于哲学或教育学上的问题——人性、人格、全人格(或完整人格)。
通才教育论者认为,一个人的人格,是以他属于自然属性方面的“三性”——共性(或通性)、个性和性别)为经,以其“心理”方面的若干因素(如知、情、志或智、仁、勇……等等)穿插编织起来的结合体。衡量人格的标准首先是“健全不健全”、“完整不完整”,而不是所谓“高尚不高尚”,或“善良不善良”。
一、他们为学和为人都奉行 “中和位育”这样的人生哲学和教育理念。
儒家经典《中庸》里说:“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并解释说: “位育,是一切有机(有生命)或超有机物体的最大企求”。这里的“位”,指的是秩序;“育”,指的是发展。我们通常说的“科学发展观”,就是指大自然对位育的企求。
“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具体到人类教育的范畴里,则:
“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位者,安其所也;育者,遂其生也”。
人类的“中和位育”,就是“文明人类的‘己’和众己所构成的‘群’各得其安所遂生之道,并彼此相位相育,相方相苞,此则地无中外,时无古今,无往而不可通者也。”(《大学一解》)
二、他们的造诣和声望都是“学比渊澄,道同岳峙”;翕然称之,盖无异词。
1962年梅校长在台岛去世的时候,其治丧会的《祭文》写道: “……呜呼——天之将丧斯文欤?胡夺我先生之速!人亦有言:死归无物,惟圣与贤,虽埋不没,如先生者,其庶几乎!先生学比渊澄,道同岳峙,仁者爱人,作育多士。 先生粹然儒者,躬行身教,对国家之贡献独多且要。与并世诸君子比,华若未逮,而实则过之。卒也,诸君子名满天下,谤亦随之。誉之者或过其实,毁之者亦未必不杂其私。而国人之尊仰先生,翕然称之,盖无智愚,通朝野,乃至白叟黄童,胥无异词。孔子云,天何言哉,四时行焉,万物生焉,于先生见之。……
三、他们的德风都是大、公、专、爱。
1649年,清华师生在祝贺梅校长60诞辰的时候,傅任敢先生曾经用这四个字来描述梅校长的德风,实际上这也是“四哲”所共有的德风;
四、他们全都拥有大师级人物所具有的所有品格(首先是完整的人格);
五、他们都完整地体现了清华的传统精神,即自强不息、厚德载物精神,独立之精神和自由之思想和东西文化荟萃一堂的精神;他们既是清华精神的创造者,又是它们的承载和体现者”;
六、作为现代人,他们都是“行谊本乎中国文化之渊源,学术造乎西洋文化之峰巅;
七、最后,在传统伦理道德方面,他们也是人中之范。他们都恪守“孝弟”、“诚信”、“仁者爱人”……的品格,即儒家所提倡的孝弟思想:
“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人之本与”。
“弟子入则孝,出则敬,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
父子亲,夫妇从,兄则友,弟则恭……
总之,他们是清华传统精神的标志性的人物。清华历史若是少了别的什么人,无关大体;但如少了他们,哪怕是其中之一,将是另外的写法。
……
分说四哲
一、梅贻琦
伍斯特留学时期的梅贻琦 (毕业照)
毕业后与同学同游欧洲留影
留学期间一封家书释文:一、致二弟:六弟足下:别来四月,思念之情与日俱深。迩来正怀念殷殷,忽于十六午飞来家信,内附吾弟手书,环读三四周,欢喜莫名。凡吾所欲知者,吾弟皆一一告之,可见弟之爱我切,故思有以委我也、兄居此间一切如恒,无庸赘序、今就弟之所嘱所问答复如下:……中学范莲清先生未将蓝皮书送来,约被遗失。但此书系借自高等学堂汤讁卿先生者,名Ottomans’ German Grammar,倘不能寻着,可于保定取回书中找出兄所读者(与此相同)及曾文正公手札(七本,借自傅光亭兄),Junior Course of Composition by Nesfielld(一本,借自陆康衢兄)一同寄保交魏孟藩兄,托伊转交三人。吾弟宜写一信,述说明白。盖兄所欠人,务欲偿还,不然则我以为无心,人疑其有意苟得之事,兄不屑为。至于人或欠我,不必深追,物轻情重,全其大者而弃其小者可也。……兄等入学事,殆亦难言。此次同来,并无贵族,彼二生者,以能与监督辩难,监督词穷,故不得已许之,他人则或为心愿,或不敢言,皆唯唯听命。兄则无所可否,多学一年,即多得一年之益,夫何乐而不为!监督名容揆,广东驻防旗人,久居美,纳美女为妻,今充中国使馆头等参赞兼留美监督,为人颇刚愎,学生多不喜之。至于舞弊情事,名誉攸关,慎勿与外人道也。同室朱君维杰,亦尚相得。惟伊有文人傲兀气,不甚可亲。弟嘱吾爱众亲仁,吾亦众人视之可耳。……弟劝吾习汉文,吾亦甚喜之。奈何课忙无暇,有原莫遂。且作文荒弃愈久,愈难下笔,惟得吾弟一二佳作以读之,亦可借以温习。总之,家人念我之时,即知我念家人。此怀此心,有非文字所能尽罄耳,临颖神驰不尽缕缕。此信且不列号,俟至明正计起可也。大哥信可参观此信,阅毕亦可寄与大哥一观。诸妹弟同此不另。
二、致父母:男贻琦跪禀,十二月十六日。
父母亲大人万福金安。敬禀者:今午接到元号家信,知福体康健。家中亦均平安,欣慰之至。男近在学堂一切皆极安帖,手足亦未冻。……(下略)
一、大家庭的支柱。
夫人韩咏华回忆说:“梅先生……出国前,家里给他订了婚。回国后,看到家里困难,他就毅然退婚,单身工作好几年,担负着养家的重任。甚至成家之后,还拿出薪水的三分之二,赡养父母,照顾弟妹。直到三弟贻琳做事之后,帮助一点家里,情况才稍许好转。 ……我十三岁上幼稚师范,十六岁毕业后在幼稚园当教员。哥哥振华留日归国后主张送我到金陵去继续读书,父亲不同意,说是严老培养起来起来的人,应给严老效力。于是我在幼稚园工作了八年半。(韩咏华:——《我与梅贻琦》)
……
二、父子,夫妇,兄弟——大家庭的枢纽。
五弟贻宝回忆说:“我们一家兄弟五人,月涵居长,贻宝居末。因为“大排行”的关系,月涵的弟妹们都称他为“五哥”。“五哥”是我们大家庭的柱石,更是大家庭现代化的枢纽。我们这个梅族,据家谱上说,乃是明成祖时代由江苏武进北迁,来驻防天津卫的。不过到了满清末叶家道早已中落了。父亲的功名还是考来的,两位叔叔的,则都是捐来的了。庚子年……合家逃亡。赶到回来,则所有家业,洗劫一空。贻宝恰巧此时出生,可谓生不逢辰。诸兄姊每人都有一位奶妈(亦称乳娘),到了贻宝时期,只可一切从简,奶妈免聘了。母亲乳水不足,则佐以糕干(成分大都是米面粉;略放些糖而已,当时五哥十岁有余,抱着婴孩贻宝喂糕干乃是他家庭劳作之一项。月涵寡言举世皆知,即是家人聚首,亦无二致。由喂糕干到五哥回国这十几年是我家近代史中最艰辛的一段。除去几间旧房庇身之外,我家够得上准无产阶级了。父亲的收入有限,家里人口可观。一切周章挪补,都要母亲伤脑筋。我一直到十几岁,恐怕是五哥回国以后,才穿到一件直接为我作的新袍子。……
“五哥”直接教导诸弟的时候可说没有,但是他对我的学业、为人种种方面的影响,是不可言喻的。后来读书,明白儒家道家的“垂拱而治”,“政者正也”,“无为而无不为”等等道理,甚至佛家亦有“无言之教”之说,这都可见潜移默化的功能。我从未听过“五哥”述说这些道理,而实施此理最著成效的教育家中,恐怕要以“五哥”为祭酒。(梅贻宝:——《五月十九念五哥》)
三、关于“大师论”
梅贻琦关于“大师论”的教育思想,非止于“……有大师之谓也”一处,其他还有:
(一)“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
(二)凡一校精神所在,不仅仅在建筑设备之增加,而实在教授之得人。本校得有请好教授之机会,故能多聘好教授来校,这是我们非常可幸的事。……因为吾认为教授责任不尽在指导学生如何读书,如何研究学问,因为求学与做人是两相关联的。凡能真诚努力做学问的人,他们做人亦必不取巧、不偷懒,不作伪,故其学问事业终有成就。
(三)大学之良窳,几全系于师资与设备之充实与否,而教为资犹要。是以吾人之图本校发展、之图提高本校之学术地位也,亦以充实师资为第一义。
……等等
四、论自由精神
艮言思不出其位,是以戒在位者也。若夫学者,则无所不思,无所不言,以其无责,可以行其志也。若云思不出其位,是自弃于浅陋之学也。此语最当。所谓无所不思,无所不言,以今语释之,即学术自由(academice)而已矣。今人颇有以自由主义为诟病者,是未察自由主义之真谛者也。夫自由主义(Liberalism)与荡放主义(Libertinism)不同,自由主义与个人主义或“乐利的个人主义”亦截然不为一事。假自由之名而实行荡放之实者,斯病矣。
大学致力于知、情、志之陶冶者也。以言知,则有博约之原则在;以言情,则有裁节之原则在;以言志,则有持养之原则在。秉此三者而求其所谓无所不思、无所不言,则荡放之弊又按从而承之?此犹仅就学者一身内在之制裁而言之耳。若自新民之需要言之,则学术自由重要,更有不言而自明者在。新民之大业,非旦夕可期也。既非旦夕可期,则与此种事业最有关系之大学教育,与从事于此种教育之人,其所以自处之地位,势不能不超越几分现实;其注意之所集中,是不能为一时一地之所限止;其所期望之成就,势不能为若干可以计日而待之近功。职是之故,其“无所不思”之中,必有一部分为不合时宜之思;其“无所不言”之中,亦必有一部分为不合时宜之言。亦正惟其所思所言,不尽合适宜,乃或不合于将来,而新文化之因素胥于是生;进步之机缘,胥于是启;而新民之大业,亦胥于是奠其基矣。
五、时蹙节乃现——梅贻琦的选择选择
1949年8月,日本侵略者投降。梅贻琦和他的同仁们都以“漫卷诗书喜如狂”的心情迎接了这一伟大时刻。但正如冯友兰先生后来所说:“当时听到日本投降的消息时,在座的人都感到了惊喜,可是没有应该有的那种狂欢之情。……大家相对无言,这是因为大家都有一种预感,觉得内战就要爆发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