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何处觅疯狂
说起1980年代的读书,于我而言,不免单调了些。我之所幸,一踏入社会,便有了一份极好的工作。倘非如此,就是单调的读书生活,怕也于我无缘。
1980年冬,我入伍至解放军第62医院。新兵训练结束,凭借我发表在当地报纸上的一条简讯,被分进通讯班;未几,即进入政治处的电影组,负责广播、电影的播映,以及图书馆的管理与开放。当政治处主任把图书馆的钥匙交到我手里的时候,我惊呆了,那是我有生以来见过最多的书。不仅如此,图书馆还订阅了大量的期刊、报纸,每周我都能从邮电所抱回成摞的杂志;报纸更不用说。也从此,开始了我的业余生活——读书。
记得那是雨季的一个夜晚,我像往常一样,独自在电影组的木制阁楼里读书。小阁楼共二层,楼脚下是一条狭长的山谷,谷底有一条波浪宽的小河,小巧雅致,伴着两千多米的营房蜿蜒而下。适逢雨季,小河洪水如兽,咆哮而泄,每每祸及下游营区;到得旱季,小河清澈见底,叮咚作响;巨石半露半浸,鹅卵石净明如珠,小鱼悠然自得。这样的读书环境,堪称佳境。然而,却时常会被战友的来访所打扰。但这天晚上是个例外,外面下起了雨,密集的雨点,敲击着清水河的水面,悦耳极了。遂联想到契诃夫的一段话,他说:“听到雨打屋顶的声音,感到自己家里没有纠缠不清而又无聊的人上门,独自坐在家里,那是多么心旷神怡啊!”此时此刻,我也正是这种心态,乃想:“这下不会有人来打搅了,雨啊,再大些吧。”读到深夜一点多,正准备上床睡觉时,却发现被子不在了。这才忽然想起,白天晒在外面的被子,不曾收进来。于是,飞奔下楼。天!那军用被子,全湿透了。阁楼以近,有内科护士值班室,我跑去借被子。那值班的女军官,一边笑我读书太痴,一边取了床崭新而洁白的医用被给我,抱回阁楼,是以度过那个夜晚。
这只是一个读书的小插曲。而论到读书,我已说过,单调之极。管理图书馆的人,何以读书单调呢?这当然与个人对事物的认知度有关。因为个人知识的严重缺陷,对于很多书,我牙根就没有认识;看法更谈不上。这极大地影响了我的阅读范围。开始的时候,读了一年的哲学书籍,那真是糊涂一阵儿,明白一阵儿。就在这种状况下,写了我的第一篇小说《远古的河》。一篇惊险的小说,被我赋予许许多多的哲学思想。换句话说,我理解了多少哲学,就给那篇小说塞了多少哲学。可见那时的幼稚与荒谬。
不过,也正凭借那单调的读书,引我走向写作的道路,在昆明军区竟也名声鹊起,年年被评为优秀战士报道员。也因此,让我成为各部队、上级机关争抢的热点人物。说这个,不完全是自美,意在说,1980年代的部队,对人才的重视,达到疯狂的地步。于其如此,部队的读书氛围,也浓厚之极。
1980年代头五年,我的读书尚未形成系统(形成读书系统,是1990年代以后的事),总体有点乱。前面说过的读哲学为最初,随后是读西方文学名著。用现在的话说,八十年代初,我成为法国作家巴尔扎克、前苏联作家契诃夫、瓦西里耶夫等人的粉丝。爱屋及乌,就把“外国文学名著丛书”陆陆续续买回一大堆,读了又读。也不知为什么,渐渐的,目标回移,深深爱上鲁迅的作品。我手中有一套人民文学出版社于1973年发行的鲁迅单行本,可以说,这套书被我看了不知多少遍。书上的装订针锈迹斑斑,封皮脱落,内页被我点评得花里胡哨。每读一回,批一回,至1990年代初,已经不堪入目。也由此,把繁体本的鲁迅全集、及各单行本,尽皆刀枪入库,马放南山。读鲁迅,前前后后,大约十年。然而,鲁迅对我的影响,怕是终生的。
说到读书,当然不能不提影响甚巨的八十年代初的文学热。1982-1985这几年,全国文学界连续搞了几届优秀短篇小说的评选,然后结集出版。首本为《1982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评选获奖作品集》(上海文艺出版社),印象最深的作品,有孙少山的《八百米深处》、铁凝的《哦,香雪》。这本作品集,收入巴金《文学创作的道路永无止境》的讲话,既是提纲挈领,也是创作的方向。到了《1983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评选获奖作品集》(作家出版社),更是佳作迭出,如陆文夫的《围墙》、史铁生《我的遥远的清平湾》、张贤亮《肖尔布拉克》、刘兆林《雪国热闹镇》。就在这年的评奖授奖大会上,周扬发表讲话,提出作家、艺术家要有“真正艺术家的勇气”。他在讲话中解释这句话时说,“我们的作家、艺术家不是没有这种勇气,而是还不普遍,有些人勇气还不足,不足以在伟大的历史新时期,像马克思称赞巴尔扎克那样,‘对现实关系具有深刻的理解’”。冯牧的讲话,《文学应当和生活同步前进》,与周扬的讲话一同被收进作品集,显示了高层对文学艺术的重视。再如1984年的作品集,有边玲玲的《丹顶鹤的故事》、邵振国的《麦客》;1985年王蒙的《高原的风》、陆文夫的《临街的窗》、刘心武的《5·19长镜头》等等,都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可以说,八十年代初的中国作家,可谓群星闪耀:王蒙、陆文夫、史铁生、张炜、肖复兴、刘心武、达理、彭见明、唐栋、刘兆林、张贤亮、梁晓声、邓刚、蒋子龙、孙少山、航鹰、冯骥才、王中才、张洁、汤吉夫、宋学武、李国文、赵本夫、林斤澜、乔典运、尤凤伟等等。他们的作品,影响了一代人,当然也影响了一个时代。受其影响,我创作了我的第一个中篇小说《脱去你的迷彩服》。小说背景为现代战争,里面我写到了看似严肃实际散漫的军旅生活,写到了兵士上阵地前的心理活动和集体轮奸行为;写到了兵戎相见的战场上那不为人知的弄虚作假;写到了战前强奸民女而到了生死边界的战场上又自我谴责的兵士——写这时兵士对人生的理解,对犯罪的理解;写战功归来被拖到一片湿地枪决的兵士,就因为他战前参与了集体强奸……我把这个小说寄给了我的启蒙老师丁临一先生,他来了一封长信,说《解放军文艺》编辑部的人乃至领导都传看了,称小说非常具有震撼力,但这样的小说是不可以公开发表的,你放着,放上个一二十年,说不定能面世。这篇小说虽说终未面世,却为我未来的思想,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群星闪耀的时代已经过去,我以现实小说为写作目标的时期,也早已成为过去。时光转换,当年那个写《哦,香雪》的铁凝,也摇身一变,坐到全国作协第一把椅子上,她说出口的,已然为冷若冰霜的官话。铁凝笔下的那些充满人文关怀的小说人物,已成为她的过去;铁凝现在要保持的,是她那把椅子的温度,而不是文学本身,更不是她曾经关心过的底层小人物。但就文学而言,铁凝属于1980年代,却不属于今天。一句话,人是会变的,尤其人有了官位以后,就变得很不像个人。所幸,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这样,如王蒙先生,他属于1980年代,也属于今天。何以如此断言?那是因为,王蒙也曾为高官,但他却不曾为椅子(官位)的温度加热保温,坐在那把椅子上时,也不曾把冷冰冰的官话,强加于人。甚至,人人向往的那把居高临下的椅子,王蒙还未坐出一定的温度,就挂冠而去。这才是文人!真正的文人,大写的文人。那些抢位置的所谓文人、那些保持椅子(官位)温度的文人,当为小写的文人。为官人小,就不免跳梁;一跳梁,就小丑化。1990年代及其后,全国的文联,日趋小丑化,因而才有今天的白痴化。1990年代初,王朔曾言,有很多流氓成了作家。今天这个网络时代,与1990年代初比,更是不可同日而语。早先是“有很多流氓成了作家”;现在则是有很多作家成了流氓,成了权力的打手。作家、学者不能怪读者不爱读书,而应该检讨你写的那些玩意,还是不是东西。你都公共流氓了,你都权力打手了,人家要读你的东西,那岂不成了二百五?
回到原题。1980年代末,我的读书依旧杂乱无章。读过恩斯特·卡西尔的《人伦》(甘阳译);读过尼采的《查拉斯图拉如是说》、《瞧,这个人》;读过叔本华的《爱与生的苦恼》;读过米兰·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读过《泰戈尔论文学》;读过英·马林诺夫斯基的《文化论》(费孝通译);读过《契诃夫手记》(贾植芳译);读过《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诗选》等等。写本文的时候,重温后两本书,一本手记,一本诗选,发现在扉页上,我都写有简单的字句,在《契诃夫手记》扉页上写着“1987. 9.24,得胜于43总医院”;在《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诗选》扉页上写着“1987.11.7购于成都”。两本书扉页上的字句,传达出两个讯息:契诃夫的那本手记,是我住院时,与自卫还击战的伤员,同住一个病房,因此每天都接受一波又一波的慰问,而慰问品,以书籍最多,想想都觉得雅意浓浓。那本《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诗选》,是我到成都出差时所买。可见我那时对读书的兴趣,有多么浓厚,每每出差,我都会去逛当地的书店。如今却没有这样的兴趣了,是因为现在书店里的书越来越多,好书却越来越少。当下的书市,千篇一律的书,过盛得足以让人恶心呕吐;而有新意的书,有思想的书,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又无法面试。这状况下,无法不让人怀念1980年代的读书。
1980年代末,我们有过《山坳上的中国》(何博传著,贵州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的激动,此书就“官吏腐败,脑体倒挂”进行批判。我在这本书的最后写了一句:“一个不需要批评的政府,是没有希望的政府。”此外,我们还有过《1949-1989:大动乱的年代》(王年一著,河南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柏杨的《丑陋的中国人》(花城出版社1989年版);《雪白血红》(已不记得作者);更有《海外<河殇>大讨论》(黑龙江教育出版社1988年版)。那个时候,傍晚一到夜市,到处都有书摊,尤其禁书,随处可见。而那时的禁书,经过一二十年的消化、淡化,如今早不值一提。这是一种进步,但在进步之中,仿佛又少了点什么。仔细再想,少的东西还不止一点。同样是众所周知的原因,不说也罢。
也正是那些所谓的禁书,给我麻木的神经注入精神活力,使我看世界的时候,不至于失之偏颇。这正像岳飞与秦桧的例子,因为世人硬把这二人分为忠奸,忠者岳飞,写得东西不多,但却流传下一本集子来;奸者秦桧,诗文不知凡几,却一本集子都没留下来。后人看这对冤家,看到的只是岳飞的一面之词。我们读书,尽读那些没有对立面的书,即使读不成个呆子,也会读成个傻子。我敢说,我就得益于禁书,它为我提供了生活的另一面。是所谓兼听则明也。而那些试图阻止我们兼听的家伙,正是毁灭民族文化的罪人。这样的东西,往往大权在握,我们防是防不了的,但可以很技巧地绕开,走自己的路,不必人云亦云。
我也常想,或许当“读书无禁区”之类的话,不再是呐喊声的时候,中国会迎来下一个“疯狂阅读时代”。这也只是想来而已,愿望而已,毕竟近十年的读书界,已被彻底娱乐化、腐朽化、边缘化,连《百家讲坛》上的所谓学者,都以无耻为崇高,那中国的读书界还有什么希望可言?中国人的精神,就这么被恶意消解,以我悲观的看法,疯狂的阅读时代,在中国不会重来。为什么?因为在文化上,我们现在一无所有。借用王蒙先生的一段文字,来给我的结论做个注脚:“有几位文艺界的领导在那儿议论,古有楚辞、汉赋、唐宋、诗词、元曲、明清小说,到了咱们这儿该怎么办?有一位领导说,咱们现在有小品和短信。”(王蒙《铿锵三人行》)。文化上堕落得只有小品和短信的民族,一天到晚还大言不惭地畅言“盛世”,有这么没出息的民族吗?有这么自甘堕落的民族吗?有这么不知羞耻的民族吗?有这么不知天高地厚的民族吗?有这么没有长进的民族吗?答案是有的,即目下的中国!
一本书,一个时代,让一群人为之疯狂、兴奋,它必须有一个精神支点才办得到。今天的中国有什么?除了令人作呕的小品和无聊的短信外,还有腐败文化、享乐文化、娱乐文化,以及猪哼式的盛世文化。这些,只会让人的精神一天天麻木下去、腐烂下去,除外,别无益处。读书何处觅疯狂?至少当下是没有这样的土壤的。所以,我们深深地怀念1980年代的读书时光。
(向继东主编:《新启蒙年代:我的80年代的阅读》,广东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