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农村的真实状况和尖锐矛盾


新形势、新矛盾下的乡村画卷

——读席立新的《佛耳山歌》

辛泊平

 

改革开放三十年,中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然而,当我们从铺天盖地的颂歌里冷静下来,仔细想一想,或许我们会发现另一种“被遗忘的存在”(昆德拉),那就是广大的农村,是否也真的像影视作品里所表现的那样一片兴旺、和谐的景象呢?是的,在大多数城市人眼里,农村是赵本山《刘老根》里“龙泉山庄”的红红火火的日子,是《乡村爱情》里“象牙山村”缠缠绵绵的爱情,在小波折、大发展的笑声中,事业蒸蒸日上,爱情锦上添花。似乎,我们的农村真的已经没有了那些沉重的生存挣扎和精神困境。然而,艺术毕竟是艺术,再美丽的艺术也无法替代生活,更无法消解现实的苦难。从艺术的虚构中走出来,我们进入真实,却发现,我们的乡村并没有弥漫热闹的二人转,而是依然有大量的问题,以及急需解决的矛盾。在这种背景下,我读到了席立新的长篇小说《佛耳山歌》。

这是一部主旋律的作品。故事的主人公宋清宇、蒋学仁们为了家乡佛耳山的发展,为了乡亲们追求的好日子,可谓殚精竭虑、筚路蓝缕。他们为大家舍小家,为了普遍的公正,放弃了自身的利益。然而,他们的做法却受到了方方面面的阻力,有“刁民”的责难和阻拦,有亲人的误解和不安。可以说,他们也曾动摇过,但最终,他们坚持了下来,山重水复之后,是柳暗花明。他们最终赢得了上上下下的尊重和礼赞。似乎是皆大欢喜的结局,而我却在其中读到了深深的疑惑和更多的忧患。当下的宋清宇们不是《创业史》里的梁生宝,更不是《艳阳天》里的萧长春。改革开放的背景下,昔日的组织已经没有那种高度集中的权力,昔日的信念也没有那种一统江山的力量,家庭成了乡村的利益实体,生存成了人们为之努力的真实目的,那种大而无当的道理苍白无力。所以,宋清宇们面临的处境实际上是复杂了,尖锐了。

“三十年来,中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无论城市还是乡村,造就了一大批富人。可是,我们低下头来看一看中国的农民,绝大多数仍处在温饱线上,饿不死,也致不了福。从结婚顶门过日子,一直活到老,他们省吃俭用,一辈子的积蓄只能盖三间土方,除此一无所有。”正如作品中的郭有田们,他们不是没有廉耻,不是不懂道理,但是生存的巨大压力扭曲了他们的判断,也扭曲了他们的情感。在一次次超越情理的上访、对抗里,他们似乎就是疯子,就是刁民。然而,当我们真正站在他们的立场上,设身处地为他们想一想的时候,你的憎恨会变成同情,你的愤怒会化为悲悯。他们是弱者,是底层中的底层,他们有问题,但罪不在他,而在于现实不合理的分配。或许,他们没有权利侵害他人,但是,他们有权利捍卫自身最基本的生存。所以,当我们看到这些既可怜又可恨的人和公安冲突,最终站在长城上要自杀的时候,当我们看到这些蚂蚁一样的肉体被黑恶势力伤害、羞辱的时候,我们会泪流满面,会义愤填膺。因为,他们不是我们的敌人,而是和我们一样有血有肉的父老乡亲。这不是报刊社论能解决的问题,它就实实在在摆在那些基层村干部面前。你无法躲避,只有面对。躲避是逃避责任,面对并承担,才能真正体现“执政为民”的宗旨。

除此之外,黑恶势力也是当下农村的一个敏感问题。在作品里,席立新塑造了一个黑白通吃的光头大哥的形象,他是一名村干部,凭借黑道势力和黑道手段处理问题,不但没有受到应有的惩罚,相反,在那个乡镇,他却是呼风唤雨的“优秀干部”。正如作品所言,“目前,在中国有三种人有钱,官僚,国企老板(私企不算,自己挣自己的钱)、黑恶势力。这三种人的钱除了贪,就是霸占来的。黑恶势力除了强取豪夺之外就是勾结官僚,开矿,包工程,样样处处都伸出黑手。官僚们给面子,官僚们也得了实惠,最终,官僚怕了他们,因为官僚们受了人家钱财,所以官僚们就得像驴那样为人家效命、办事。光头大哥就是这样。”而乡党委书记孟庆吾更是直言不讳地说“可以毫不客气地讲,50%的村子是被地痞流氓把持,20%的村子没有班子,这是至少。”他们都不是危言耸听,这是被报刊电视掩盖了的农村真相。如果不是这样,为了一个连行政级别都没有的村干部,那么多地方会因之而大行贿赂、大打出手。这肯定不是正常现象,但却是相当普遍的事实。

然而,铁肩担道义的基层干部是清醒的,他们不会与之同流合污,他们有坚定的立场和高贵的操守。“宋清宇把光头大哥的行为作了总结,并针对自己深入地思索了很久,最终他得出结论:光头大哥现象只不过是中国改革开放过程中出现的一种瘟疫,是中国农村民主政治进程中滋生出的一种病象,是中国从贫穷向富裕过渡中丑恶人性的自爆。他们长久不了,因为他们的基础是建立在强迫恐吓老百姓基础之上的,他们违背了我们党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宗旨,他们勾结的是上层的蛀虫,他们侵蚀的是党和人民的利益,人民群众最终把恨记在了党的身上,我们的党,我们的人民绝饶恕不了他们,因此,他们固然要失败”。

宋清宇的大刀阔斧是故事的主线,是高扬主旋律的颂歌。而郭有田们的上访是故事的另一条线,悬念迭起。相对而言,我更喜欢那条副线,因为,它真实再现了当下农村的现状和农民的心理诉求。而且,它集中体现了席立新深刻的观察,尖锐的敏感,以及深厚的忧患意识和悲悯情怀。这是作家的承担,是责任,也是使命。

郭有田、马起根等上访团体被称为赵光腚上访团,他们的某些做法比如破坏蒋学仁家的农作物、毒死贾德正家的家禽家畜或许偏激,甚至是犯罪,然而,他们的要求却是合理的、正当的,甚至是底线的。他们要生存,要活着,要养家糊口,然而,他们却失去赖以生存的基本的土地。所以,他们有权利维护自己生存的权利。正如郭有田所说“清宇,这我懂,我的果园包给陆希顺白纸黑字写着合同呢,也是不能改的,这我也懂。大哥不是不明事理的人,不是不讲理的人,可是归根到底,共产党不能不让我们一家五口不吃饭吧?双方父母我得养吧?我靠什么,你们不是让我们爱党爱国吗?我吃不上,活不了,我爱什么?怎么爱?我爱得起来吗?在咱佛耳峪蒋学仁就是党,就是爹,贾德正就是妈,我不找他们找谁?”这是摆在每个执政者的新的农村问题,它超越了既定的方针,也超越了现实的伦理。

是的,我们已经走出了《暴风骤雨》你死我活的阶级对立,也已经走出了《徐茂和他的女儿们》里政治运动淹没个体生命的疯狂斗争,更没有《古船》里改革与守旧势力的针锋相对,然而,问题依然存在。莫言曾经说过,现在的中国,那种阶层之间的差距已经远远超过了过去的阶级差距。如果我们认识不到这一点,那是执政者的失职;如果我们听任这种差距继续下去,最终引发一系列社会矛盾和社会冲突,那就是我们的犯罪。在《佛耳山歌》里,宋清宇他们认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所以,他们才忧心忡忡,所以,他们才如履薄冰。死人有地,活人无田,这是广大农村真实存在的怪现象。因为我们有土地几十年不变的政策,这是中央的精神。是的,所有的政策必须有延续性,否则,改革开放就会成为一句空话,因为,老百姓只愿做心里有底的事情,如果政策一变再变,老百姓就会失去积极性,老百姓就会无所适从。如果这样,我们的改革便又会回到最初。违犯政策不行,但过分拘泥更不行。然而,宋清宇们懂得“实事求是”是共产党地法宝,实事求是就是要变通,不要教条。所以,他们在坚持原则的前提下,找到了灵活的方法,让那些在外地上班的人让出土地,让那些既得利益者让出利益,最终实现佛耳山人人都有生存的物质条件,最终实现我们希望看到的扎实的、而不是虚幻的和谐。可以说,宋清宇他们成功了,而且,他们的成功经验也会给千千万万的乡村提供一个坐标和范式。

席立新善于写大场面,警民冲突,诗社活动,工程庆典,等等等等,无不写得跌宕起伏、别开生面。然而,他并没有因此而忽略细节,那些日常的斗嘴和酒场,透着浓浓的乡间气息,扎实而又鲜活。即使是涉及官员之间的对话,作者也没有有意拔高,用那种新闻式的话语完成意义的阐释,而是回归到民间,让土得掉渣的语言呈现基层干部的生活环境和工作的现场,别有机趣。可以这样说,席立新的写作是经典的现实主义写作,粗犷,有力,充满了饱满的现场感。无论是对人物性格的把握,还是对故事的处理,他都是粗线条的勾勒,力道深厚。然而,具体到山间景物和儿女私情,席立新却格外柔软。这是一种立体的写作,他尊重生活,所以,才会既有黄沙大漠的粗砺,也有小桥流水的旖旎。当然,这部作品并非没有问题,结构还不够严谨,人物性格有标签化的倾向,有些人物比较模糊,比如那个薛倾城,她似乎只是一个符号,并没有太大的意义。再者,佛耳山诗社部分过于繁复,从某种程度上削弱了作品的主题。然而,瑕不掩瑜,在矫情的乡村故事充斥的当下,席立新大胆直面现实、揭示问题的勇气,心怀天下的忧患意识,理应领受人们的敬意。2011-4-29初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