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跟一个编辑聊,聊到了编稿子。我也曾经是编辑。她说,她曾经是王小波的编辑,并且长期跟王小波保持编作关系。当时王小波还不是后来的“浪漫骑士”,小说都难以发出去。他们通了很多信。可惜没有留下来,要留下来,现在也可以出一本书了。她笑着说。
王小波生前小说发得不顺利,已经不是什么秘密。这不是王小波的问题,而是我们文学体制的耻辱。好在还有一些好编辑,虽然不能改变体制,但是至少可以抚慰一下籍籍无名的作者的心,让他继续走下去。我敬佩这样的编辑,好在我曾经也站在作者的角度当过编辑。
10年前,我在某刊物当编辑,我上班的大部分时间就是看自投稿。以至于后来,编辑部领导认为,我没有给刊物发挥什么作用。什么叫自投稿?就是那些没有人情关系的作者寄来的稿件。众所周知,并不是写得好就能发表,你还得让文章摆在编辑眼前。但是把稿子寄到编辑部去,并不能保证稿子就能出现在编辑面前。很多文学期刊是不看自行寄来的稿件的,或者随便瞄瞄。他们只对名家稿子感兴趣。我承认自投稿总体质量不高,但是名家的稿子质量也未必高。但是他们仍喜欢用名家的稿子,向名家约稿,至少也可以发挥发挥名人效应。这才是给刊物发挥作用。
当然给刊物发挥作用的,还有用领导的稿子。凭心说,编辑大多不是贱骨头,都是无奈接受领导的稿子的。有人说,领导喜欢舞文弄墨是百姓的幸事,这我不知道对不对。但我知道,领导闯进文化领域,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因为即使他不使用权力,权力也会起作用。所以前阵一个官员得了鲁迅奖,人们议论纷纷,是有道理的。所以我主张,领导如果实在爱文学,就把官职辞了,回避权力。回头说关系稿,很多主编编辑都会遇到领导的关系稿,写得还可以的,也令人头疼。我们这里一个宣传部长喜欢往我所在的杂志投稿,不能不用,还得给放在头条。钱是他拨的。所以他一下去,立刻就不给他放头条了。
当时我花那么多时间看自投稿,有同事开我玩笑,说我是中国最善良的文学编辑。注意,不是优秀,而是善良。也许是因为自己当年投稿得不到善待吧!一开始写作,也就开始投稿,算起来将近20年了,几乎都被退稿,简直被退疯了。当然可能部分原因也在于我,比如有时候托个熟人,让人家看你的稿子了,人家觉得你应该修改,比如不能把现实写得那么灰,主流还是好的,如果写行政“一把手”不好,那么就应该配个党政“一把手”是好的;或者“二把手”不好,“一把手”是好的,最后“一把手”战胜了“二把手”,我们的社会光明面还是主要的,至少给个“光明的尾巴”……我却不改。当然也就发不出去,甚至还得罪人了,说你这人怎么这样!后来,投出去的稿子索性就泥牛入海了。
当时还没有电脑,还用手写,许多刊物《征稿启事》里都写明不退稿,所以就用复写纸,多复写几份。后来听说,人家编辑一看你用复写,就会怀疑你是一稿多投,就不理睬了。如果只因为一稿多投而不理睬,这应该还是有良心的编辑了。后来我就不敢用复写纸,实实在在去抄,备份着。我写的是小说,这么抄下来,手指都僵直了。我已经十多年用打字了,但至今食指上还留着被笔杆磨硬的结。
那些一去不返的稿子,我当编辑后才知道,都丢进编辑部的垃圾箱里了。收废品的特别青睐我们这些编辑部,对编辑部来说,能卖多少是多少,反正一点成本也没有。当然,不回收,留着怎么办?只是每见它们被粗暴揉进编织袋,我都特别难受,仿佛看到了一个个生灵被铲进了纳粹的焚尸炉,他们在嘶喊,在挣扎。那每一篇稿子,都满是作者的心血。心血,这说法太一般,还矫情,但我觉得除了这词,还真没有更贴切的。有些说法被认为一般化,但是其实并没有几个人去认真体会它。放着朴素不去体会,花言巧语有什么用?
当然,我并没有“善”到成为慈善家的境界。我也没有对每一个出现在我面前的稿子,都认真看,一一写回信。编辑部很穷,买不起邮票,这是不退稿的理由。我也不可能自己买邮票,何况,纸张还是编辑部的呢。所以很多时候,也就作罢了。我也不知道“善”不“善”,我只想当一个普通的人,对得起自己的良知,或者,在有限的范围内对得起,或者再保持一点愧疚。现在,不少作者把稿子发给我,很多时候,我也没办法都按对方的请求做好。但也许,随着境遇的改变,我也多少有点好了伤疤了?
不以“善”来苛求,人是难以保持“普通”状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