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色匆匆》序
朱秀海
前日听歌,听到了一句歌词,叫做让记忆汇成河流,当时心中一震,自语道这多像是一本书的书名啊,不,应当改一改,改成《让回忆汇成江流》。
回忆一旦汇成江流,你生命中的记忆之门就打开了,随后汹涌奔出的,就是人生的往事和对往事的回忆与感慨了吧。
越是上了年纪,你越会清晰地回忆起童年。故乡的村庄、河流、田野,当然它们不是静态的和黑白的,他们是和时光与时光的变幻一体的,譬如朝霞初现时的村庄,清晨的村庄,中午的村庄和黄昏时的村庄,当然还是夜暗或者月色朦胧下面的村庄。村庄又与季节和季节连在一起的景色一体,譬如早春的柳枝,仲春的桃花,夏日的蛙鸣,晚秋的黄叶,冬日的白雪,还有炊烟,还有鸡鸣犬吠,还有各种各样的风,各种各样的雨,有村庄上的天空,变幻不测的云,清晨的云,正午的云,黄昏的云,夜晚的云。还有每个你曾经熟悉过的今天或者生或者死的人的故事,仅仅从这某一个点上,那回忆就会汹涌澎湃起来。
童年过去是你的青年时代。你的回忆将越过故乡与远方连结的最近的一座小桥,会有一条不太宽的路将你引向远方。这是你孤独的行旅的开始,你会顺着这条路,看到青年的你走向一个越来越宽阔的世界。你在这个世界里看到了太多的风景,多少有意思的人留在了这风景中,他们像你构成了他们的生活、命运的一部分一样构成了你的生活、命运的一部分,现在又成了你回忆的一部分。一旦回忆进入了这个阶段,你将会发现从故乡的那个小村庄发源而来的回忆之河开始变得浪潮汹涌,它不知不觉已经变成大江,百转千折,汹涌东流。
如果你的生命中遭遇过战争、灾难、突变、巨大的意外或者精神创伤,它们也会将你的回忆突然引入一个全新的境地。它们在你生命的局部激荡奔跃,就像江流在狭隘的山间冲决回旋一样,你很容易就进入到一段惊险若名的狭谷,你甚至能清晰地望见它的每一个段落和细节,就像江流越过狭谷时望见了两岸石崖上的青苔与鲜花一般,你会终日沉陷于这样的回忆之中不能自拔,就像你今天仍然置身于当时的险境、死亡的威胁、不停出现的意外和由它们造成的巨大的精神创伤之中,需要奋力冲突出去一样。
有时回忆的江流也会将你带进神奇的一瞬。它们或者是某一个战争的深夜,你在急行军中忽然望见从山谷中升腾喷发的雾团,洁白,活跃,变幻万端,就像一个独立于人世之外的世界的演出,在你瞥见它的一刹那就让你意识到你见到了今生最瑰丽的大自然的图画,你只惊讶它为何只在你就要匆匆走上战场时才蓦然在你眼前展开;或者在某一次乘机的过程中,你会不经意间于万米高空中望见一条流血的河,它静静地横亘在云天之上,将西斜的红日也淹没在自己的巨大的河道之中,你会在那一瞬觉得就是将全人类的鲜血汇聚起来,也灌不满这条巨河的多少分之一,于是整个世界在你的心中完全变得陌生起来;或是一场异国的大雪,你在奔驰的列车里醒来,透过车窗一眼望见无边无际的大雪和被大雪覆盖和雕琢的森林,你所以会想到雕琢这个词儿,是因为你在每一棵巨树和它的枝桠上看到的都是被一只万能的手雕琢出来的冰和雪的图画,冰雪的艺术品,你会想到在这个世界上人并不是主宰,至少不是唯一的主宰,真正的主宰我们也许还不知道呢;或者是一次远海里的航行,你一直在沉睡,蓦然间透过舷窗,看到了无边无涯的深蓝的波涛,除了你置身的远航之船外世界上再没有另一个存在,只有大海和大海之上净得没有一丝纤尘的天空,一时间里你会在大海的巨大的喧嚣和寂静以及你自己心灵的空旷与寂静中碰触到这个世界的真正神秘之处,意识到这以前你所有的对世界的感知都是不真实的……你的回忆正随着你的生命洪流进入中年的河道,它宽阔激荡,蔚为大观,你都有点不认识自己了。
现在已经到了深秋,黄叶乱飞,菊花盛开,夕阳虽然正在西下却也灿烂如新,你回忆的江流浩浩荡荡,奔向大海,那是你生之地,也是你死之处,是开始之时,也是结束之日。你的回忆将变得粗疏,你只望见了江流两岸大致的景色,一任心中的诗情像江流本身一样深沉流淌。江流不再喧嚣之日正是它变得浩大有力之时。秋天也有风光,那是恋恋不舍的秋叶,在西风中旋转着飘飞,不忍离去却要离去,就像你的朋友,你的年迈的亲人,你开始从头回忆他们,这些和你一起经历了一切的人,他们的生命往事会进入你的回忆,成为你这记忆的江流中的波涛,你的江流因为它们的加入才显得如此浩大,他们中有的人已经过世,但他们活在你的记忆的江流之中,如同你死之后,也会活在别人――你的朋友和亲人――的记忆中一样。出海口就到了,回忆到了这时已经变成了遥望,你会发现其实也没有什么,因为你已经完成了自己的回忆,你的生命就像一条大江,年轻过,壮大过,成熟过,终于变幻成了一条和别人一样的江流,汇入世上所有江流之母的躯体,汇入了大海,你的消失之日,就是你的永生之时。
到了这里,回忆就结束了。你会发现,你不是活一次,而是两次,一次是在经历中活,一次活在如同落日般的辉煌的回忆里。
人只能活一次。我不懂得为什么有人会对自己的人生生出那么多绝望鄙夷懊悔愤激之情。每个人生都注定是一次伟大的经历,一次伟大的演出,最后还是一场有着全世界的音乐都会为你伴奏的伟大的和长江大河般的回忆。所有人都是群众演员,你参与的全是合唱,但在这宏大的合声里,到底有你自己的声音,别人听到听不到都没有关系,至少你自己和你身边最亲近的人听到了。
谁知道呢,也许你自己和他们听到了,全世界也就听到了。
本来要为《行色匆匆》写序,却写出了上面的一段话。没有什么,一部散文集,无非是春天时你的生命之树曾经盛开过的花,秋天时它的枝桠上随风飘飞的黄叶。别人也许并不熟识它们,但你知道,这是你生命的一部分,无论是鲜花还是黄叶,你将耳朵凑近它,也许都能隐隐地听到你生命的江流带来的或远或近的回声。
是为序。
作 者
二〇一〇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写于京西升虚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