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段时间,父母来到北京,和我住在一起。父亲这辈子当过民办教师,后上师范学校,转成公办,挣点微博工资,直到几年前退休,这辈子也说不上过过什么好日子,一生都在匮乏中度过。他秉性仍非常悭吝,在亲友间极其有名,每每提到他,都会说:“你屋里爷好ka(方言词,表示很节省,普通话没有对应字,主元音应该类似英文cat的读法),一分钱看得比磨子还重哦。”如今年过花甲,此情此性,迄今不改。每天早上和家母一起散步去市场买菜,如果某种菜稍微贵一些,必多方阻扰,不许我妈妈购买,不惜在市场吵架。我妈妈有时只好采取游击策略,看中某菜,偷偷避开他,将菜迅疾买下,像做特工一样。他这才无可奈何,但如果碰到他认为实在贵得无可接受的,则一路埋怨也是少不了的,气得我妈妈回来就向我诉苦。
人之悭吝,出于什么原因,我不是很清楚,可以想象很复杂。有人可能会解释,这是自小匮乏给人带来的心理阴影。虽然不能说没有道理,但我认为不是公理。因为面前就有反证,我母亲也是从匮乏时代一步步走过来的,其所受生活压力之大,至今在她身上可以看出痕迹,她一身病痛,都是早年过于操劳所致。但她从不悭吝,再穷时也乐于助人。所以,尽管父亲常常自诉,幼时连一条短裤都没得穿,我却无法理解他一毛不拔的铁公鸡行径。
和母亲相比,父亲算是一个有点文化的人,他早年考取过航空学院,后来因病未能念完,怏怏重新回乡务农,后来又当上了民办教师。也因为这点文化,他日后成为我外公家专用的秘书,不管需要写什么,信、申请、报告、工分单,都请父亲执笔。我还记得在昏黄的灯光下,他和外公面对面相坐,一个口诉,一个挥笔疾书的场景。一个堂弟曾经指着大队部的黑板墙报对我说:“这是你爸爸写的。”让我幼小的心灵自豪得近乎颤栗,然而现在他跟我争论,思维崩塌,完全没有逻辑时,我偶尔会忍不住奚落:“你不过是个小学老师,懂得什么,完全蛮不讲理。”他倒也不生气,絮絮叨叨地反击,仍是近乎呓语,让我心中充满怜悯。
我跟他争论些什么话题呢?当然主要是世界观。他每天都要戴上老花镜,把我订的报纸一篇篇细致地读下来,之后收起眼镜,就开始发布谬论:
“钱学森太伟大了,拒绝美国的高薪聘请,毅然回国,制造出了原子弹,让美国再也不敢侵略我们。”
“美国干涉人家利比亚,还不是为了石油。”
“要是毛主席还在,看美国敢这么猖狂?”
这些荒谬绝伦的言辞飞入我的耳朵,简直让我椎心泣血,不知拿他怎么办才好,有一次我终于忍不住,对他说:“这些报纸以后全部没收,你只看看娱乐版就行了,省得你天天被谎言覆盖。”然而我一眼瞥见娱乐版上红色谍战剧的大幅广告,又马上泄了气,在天朝,哪会有真正的娱乐?在天朝,不会放过任何一颗可供灌输的脑袋。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