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是一扇门
几年前,在巴黎蒙巴那斯公墓找到了萨特与波伏瓦的合葬墓。之所以说“找到”,是因为墓园里没有任何相关的指示或标志,如果没有熟悉墓园的人导引,要发现它的唯一办法,就是按照事先询问的大致方向,一块块墓碑仔细地看过去。
一座高不盈尺、长宽都近似一张单人床的石质墓冢,毫不起眼地静卧在墓园一侧的墙根下,墓的那端,一块不规则五边形的白色石板上,安安静静地刻着那两个显赫的名字。萨特于1980年去世后葬于此处;6年之后,波伏娃去世,来此与萨特聚首,这对生前心灵高度投契,情感却颇多纠缠的“怨偶”,终于得以静卧一处。
我无法判断他们究竟为何把自己的墓冢设计的如此低调,更无从知道合葬一处究竟是他的、她的或他和她共同的主意,抑或只是世人想当然地以为理当如此。有文章介绍说,尽管僻静到难以寻找,但每天还是有人专程前来瞻仰拜谒,因此墓冢上每天都有新鲜的花束。但以我的推测,按照他们生前谨守的与世界和他人的关系,他们恐怕连这样的怀念和拜访,其实也不以为意。
但人们还是要来,就像哪怕是来自万里迢迢的中国,哪怕只在巴黎作数日的停留,我也要找到那座墓冢,哪怕只是安安静静地看上一眼。其实不管在那之前或之后,我都无法确知自己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受到存在主义的影响,但在那个特定的成长年代,存在主义像其他的各种“主义”一样,作为多元营养素中的一味,促成了包括我在内的中国一代青年,长成了今天这般模样。
墓是一扇门,门后是通向另一个世界的心灵通道。它立在那里,并不是在等你,但你可以走近前去,用目光和默念叩响它,看看能否听到一点期盼中的回音。或许正是为了这点期待,人们才愿意顺道或专程找到这座墓,看上一眼,或献上一束鲜花。
从这个角度,或许可也解释萨特为何把自己的墓打造得如此低调。对于他和波伏娃而言,即使不得不在世上留下一扇门,这扇门也只通向他们自己的心灵和秘密,不需要甚至容不得太多人打扰探问。
另一些墓冢却是门户洞开、来着不拒,即如埃及沙漠深处那些作为奇迹而伫立了数千年的金字塔。对于那些生前被视为神之化身的法老们来说,金字塔是通往天国的门户,以供死后的他们循着某种神秘的通道,回到天国之父的身边。甚至可以猜想,他们之所以驱动无数人力、物力而修建金字塔,也是出于好意而留在世上的醒目标记,以供对他无限敬仰的臣民乃至延续万世的后代,能够方便地找到追慕他的路径。
只是即使生前料事如神,他们终究也无法想象数千年之后,他们留在俗世的这条通道,会被某些完全不拿他们的天国当回事的人粗暴地撬开,他们当年无法携往天国因而不得不遗留在墓穴中的躯体,却成了被人剖析、窥探的标本。如果他们果真还在天国里永生,并看到自己留在尘世的躯体被不敬神的后人宰割,不知道会不会后悔当初留下的印记太过醒目。
萨特固然与法老完全无干,他们的墓冢也无从比较。但世界范围内,墓冢的从大到小,却依然是一个重要的标志。在人全面替代了神的时代,墓冢依然存在,但一扇扇萨特式的窄门,却只通向一个个独立的灵魂。这样的灵魂可能被人追忆,却也一定是一个灵魂对另一个灵魂的追慕和交流,而不再是无数人对某个人的膜拜。人类将因此不会继续创造出金字塔、秦始皇陵那样的奇迹,或许算是一种遗憾,但能从神的重压下解放出来,对于今天的我们而言,却是莫大的幸运。
接下去的问题,或许轮到了我们自己。在并不怎么“严肃”的《非诚勿扰2》里,垂死的李香山借助玩笑表达了对当今公共墓园的困惑:“……大通铺似的。活着扎人堆里,死了还是人挤人。”虽然是剧中人所言,但表达的未必不是更多人的普遍困惑——在我的观感中,比起“大通铺”的比喻,那些顺着缓坡向上铺排的墓碑阵,更像是剧场里排列规整的座椅。对于这个不断变换、喧闹着的世界,一排排“座椅”中安放着的一个个灵魂,倒是真的成了观众。只是不知道他们在这个阔大而拥挤的“剧场”中,有没有办法拒绝那些不想再看到的东西。
比起他们来,低调到意外的萨特墓,其实却是一种奢侈——至少在那个安静的角落里,萨特和波伏娃不会听到那么多不相干的嘈杂和喧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