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知道的梅贻琦校长
许渊冲[1]
梅贻琦校长性格内向,不大喜欢表现自己,没有几个人能够很好地了解他的内心想法,不管是他的同事也好,甚至是他的家人(我与梅的大女儿是同班同学,梅的小女儿是我的学生)。我看过他的一些日记后,对他才有了了解。
自由教育
解放以后,我们对梅贻琦校长,实际上是进行批判,因为他走的是“白专”道路,把读书、教育摆在政治之上。我们对他的看法一直受了“左”的干扰,对他并不怎么研究。不过,现在想来,他不一定是错误的。我对他最深的印象,是他始终认为:要求学生读书是第一位的,如果要搞政治,也不应该妨碍学术。而这正是解放后批判的“白专道路”。
20世纪50年代后,我们提倡学术要为政治服务。按梅校长的意见,总觉得政治不应该过分影响教育。我觉得当时在西南联大的同学大致可分两派,一派多搞政治,一派多搞学术,我和杨振宁都搞学术。在我的印象里,学习好的同学很少大搞政治。最著名的例子是闻一多先生和汪曾祺的对话(见后)。
西南联大有张伯苓、蒋梦麟、梅贻琦三位常委。他们三人里面,我觉得张伯苓比较左,他是周恩来的老师。我在西南联大上学时听到一个故事,有一次,这三位常委到长沙临时大学看房子。当时条件差,房子很不好。蒋梦麟说,他的儿子如果上学就不希望住这样的房子。张伯苓却说,如果他儿子上学,就可以住这种宿舍,锻炼锻炼。梅贻琦是折中派,说如果条件允许,可以住好房子;如果条件不允许,不妨住得差点。这样看来,蒋梦麟比较右,张伯苓比较左,梅贻琦是中间派。冯友兰也主张中和之道,我赞同梅校长和冯先生的观点。蒋梦麟比较右,但他当过孙中山的秘书,主张革命,原来很进步。张伯苓是贫民出身,从贫苦家庭奋斗出来,很不简单。他们三个人典型地代表了左中右派。
冯友兰先生曾将人生归结为四个境界,即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天地境界,自然境界追求本能的善,功利境界追求个体的善,道德境界追求社会的善,天地境界追求宇宙的善。
梅校长是道德境界,他非常重德,不过,重德也有各种不同。解放后重德主要重党性,阶级立场。梅校长却只要求学生学习好,不管你是什么派。当年国民党要西南联大开三民主义课程,梅校长只开了几个讲座。尽管当时校园里也有三青团,但并没有什么大的作用。我们用现在的眼光来看过去是错误的。当年国民党三青团在校园的作用远远不如现在共产党、共青团在学校里的影响大。在当年校园里,三青团没什么地位,人们不怎么在乎三青团,国民党也没什么地位,教授们大多不是国民党党员,名教授基本上都不是。冯友兰是文学院长,本来并不是国民党员,是后来拉进去的。吴宓教授没有入党,很多名教授都不是党员。张奚若教授是老革命,因为他跟随孙中山一起参加过同盟会。总之,当年学校并不把政治看得那么重要。那时认为,一个人德好,和政治没有必然关系,政治并不等于德。现在有人则把政治等同于德,这是现在与过去的区别。
我认为梅校长的教育思想在当时是起了好作用,但他主张的和现在的路线并不相同。我们这代人受梅校长的影响比较大。若不是采取他的教育思想,这么多人才就不一定出得来了。为什么现在派去国外留学的很多人,回国后成就并不大,问题可能是这些人把政治放在第一位。政治好,并不一定业务都能好。梅校长是把才能放在第一位的。不是不要德,而是主要把才能充分发挥出来,这才是德的价值。德是基础条件,一个人不能做对社会不利的事,这是德,但它只是一个人的基础。如果德是一层楼,那么才是二层楼,没有德不行,但光有德也不行。西方有人说过,光有德没有才,则德一点用也没有,没有才的德是空的。如果没有才,德怎么发挥?德没有才不可能发挥大作用。
适才适用
办好大学的一个关键是用人才的问题。从梅校长办学效果上看,他根据中和之道的思想用人,能够人尽其才。比如,他任用文、法、理、工四大院长很得力,教务长潘光旦、文学院院长冯友兰、法学院院长陈岱孙、理学院院长吴有训、工学院院长顾毓琇,个个了得。冯友兰倡导儒家思想。理学院院长吴有训,像杨振宁、李政道、朱光亚、邓稼先等一批杰出科学家,都是他任院长时培养出来的。梅校长曾任清华物理学教授,他能用吴有训,而且认为吴有训物理学水平更高,还选他当中国物理学会会长。而现在并不是这样,当官是第一位的,当了官也可以提学术职称。梅校长并没有因为自己是校长而做会长或院长。这就是官本位和人才本位的差别。
梅校长以人才为根本,人才并不仅限于学历。钱钟书、华罗庚都是人才,虽然学历、资历不够,但是照样能评上教授。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官本位,在学校做了官就容易提职称。像有的书记,也当上教授,实际上并没有什么研究,做了官就可以提升教授或者博导,实际上是贬低了教授。所以钱学森说:解放后培养的杰出人才不多。
学术自由是梅校长在西南联大倡导的学风。学术不自由,人们的思想就会被禁锢,就难以发挥创造性。在梅校长看来,学生的责任就是读书,搞政治不能妨碍读书。要搞政治,学生走出校门进入社会后可以搞。如闻一多教授热衷政治可能有点过分。例如第二次世界大战时美军来华参战,需要大批英文翻译,梅校长号召学生参军,闻先生却不支持,认为不该为国民党政府利用,这就不合爱国主义精神了。学生中,汪曾祺说闻先生政治活动参加太多,闻先生说汪曾祺用高射炮向他高射。他反批评汪曾祺不搞政治,汪曾祺说闻先生是对他俯冲轰炸。由此可见一斑。西南联大国民党任命的训导长查良铮也比较进步。学生运动时,他们都是保护学生,而不是迫害学生。当时西南联大的气氛与后来被批判的并不是一回事,西南联大并不是落后的旧大学。当然,后来许多西南联大进步的教授都被批成“右派”了,不受批判的很少,吴晗教授是西南联大著名的左派,后来也被批斗。我同班的学生中,袁永熙是共产党地下领导人,他和蒋介石的机要秘书陈布雷的女儿结婚,却反对蒋介石,解放后任清华大学党委书记,1957年却被打成右派,西南联大校友搞政治的,很少不受冲击。
在我印象中,梅校长随和寡言。但他办教育有一套,清华一些年轻的名教授,如钱钟书、华罗庚、吴晗等,都是他一手提拔的。梅校长曾经谦虚地说,他的工作只是帮人搬搬板凳而已。实际上,正如邓小平所说,好领导就是为大家做好后勤部长。梅校长的才干在于,为做好教育工作,他总是能够准备好教学条件,充分发挥人的才能。在许多人看来,梅校长深得老子无为而治的精神,教育办得真好。他是理科出身,和文科出身的蔡元培先生不同。蔡元培先生喜欢研究学术,但他许多学术观点我并不赞同。比如,他研究《红楼梦》,认为《红楼梦》在影射哪些前人,学术价值并不很大。梅校长在物理学术方面成就不一定大,但他在办教育上,却使清华在十年之内赶上北大。西南联大也好,清华也好,能够在短短的时间内赶上世界水平,这需要很难得的才能。可以说,清华事业就是他的事业。
中和位育
梅校长不是个外向的人,没有人对他很了解。他平时不大讲话,1949年他去法国巴黎,我们陪他到处走走看看,都是我们讲,他不太问。到卢浮宫,我为他讲解宫中藏画和艺术珍品,他都是听,也没有问什么话。我们大家都很崇敬他,他能够这样和同学在一起已经很不容易了。当时我们是留学生,没有多少钱,我觉得他跟我们在一起比较委屈,参观博物馆不花多少钱还好,但看戏买不起头等票,只能买便宜票,他也乐意跟着我们一起去。在法国期间,梅校长曾经慢吞吞地讲过一个怕老婆的笑话。有一个人说,“怕老婆的坐到右边去,不怕的留在左边。”结果,绝大多数人都坐在右边,只有一个人不动。大家问他怎么不怕老婆?他回答说,“老婆叫我不要到人多的地方去。”当时北京已经解放,清华师生大多留校,梅校长这个笑话有没有流露出他当时的心情呢?
梅校长人品好。庚款那么多钱,要是在现在都不知道会被贪污到哪里去了。但梅校长分文不取,一丝不苟,这样做谈何容易?梅校长能够几十如一日地清廉,这就是他的人品。清华校长向来不容易做,连罗家伦校长都做不长久,其他一些人都被否决了,甚至被赶走,梅校长一任就是二十年,单凭这点就很了不得。其他有学术水平或者有政治背景的人当校长都不长久,唯有梅校长能够稳稳地当好校长。联大之大,八方诸侯都是英雄,梅校长能够把这些大学问家邀集在一起,共度时艰,办出世界一流大学,真不容易!
当然,也有极少数人说梅校长不公平。比如,吴宓先生就在日记里写梅校长,听了陈岱孙的话,对他不公平。因为梅校长是个内向的人,从不对外人说起这些事,我们作为学生很难评价到底是梅校长不公平,还是吴宓先生自己偏激?但我认为,梅校长面对那么多人与事,也许会有疏忽。可是,如果梅校长处事不公,他能够长校那么多年取得那么大成就吗?梅校长对吴晗开始没有重用。因为西南联大文学院有好多人资历比吴晗深,名气比吴晗大,学问也不在吴晗之下。我觉得吴晗有投机心理,比如,他跟毛泽东谈朱元璋时说,朱元璋时有一和尚是投降派,后来不革命了。毛泽东说这个和尚不可能投降,吴晗就去找资料证明这个和尚没有投降。虽然顺风转舵,可到了1957年反右,还是把他打成右派。因此,投机是不行的。
人才“天问”
抗战时期的两大后方,重庆国民党势力大,昆明就比较自由。在昆明的西南联大由清华、北大、南开组成,人才辈出,这和地方有关,和时代有关,是由时空两大因素综合造成的结果,正是所谓时势造人,人造时势。西南联大八年了不起。说句实话,如果解放后阶级斗争思想不这么压倒一切,大学也可能像西南联大那样人才辈出。现在经济挂帅,人才多向钱看,愿搞学术的人少了,做别的赚钱的工作去了。
梅校长办学请名师,讲究学术自由。解放后,缺少像梅贻琦这样自由思想的教育家。发展社会主义是大方向,但说不同意毛泽东的人都是反革命,这就不对了。反右害了多少人,再加上文化大革命,这样的环境不改变,很难培养出杰出的人才来。
在反右时,我曾经提过三个意见。第一,我说毛泽东思想要继续发展。这句话现在看来没问题,但在当时不行,认为是反毛泽东的,得挨批。第二,我说斯大林肃反杀人太多。第三,我说共产党宣言第一句翻译出现三个错误,一是共产主义原文没有产字,二是幽灵应该翻译成魔影,三是徘徊应该翻译成经常出没,让人胆战心惊。这些意见在当时不得了。幸好,解放军外国语学院领导认为我只是学术问题,不是反党问题。光明日报今年还刊登了这件事。我也认为这是学术问题,因为共产党宣言的中译本是根据日本译本翻译的,日本人把中国翻译成“支那”,不可能为出偏差。
我的这些思想受了梅校长的影响。他自由教育的理念,要求学生把书读好,也就是后来说的“白专”道路,现在重新提出,可能有好处。如果不这样做,自由思想不能发展。现在时代在进步,反右文革时期一波三折的历史已经一去不复返,人们赶上好时代,长江后浪推前浪,这是自然规律和历史必然。所以研究梅贻琦校长的思想,对教育事业的发展,可能有借鉴的作用。
作者简介:许渊冲,北京大学教授,著名翻译家,是有史以来将中国历代诗词译成英、法韵文的惟一专家。1921年出生于江西南昌,1943年毕业于西南联合大学外文系,后入清华大学研究院,1948年赴欧洲留学,1950年获巴黎大学文学研究文凭。回国后,先后在北京、张家口、洛阳等地外国语学院任英文、法文教授,1983年调入北京大学,历任外国语学院、国际关系学院、新闻学院教授。在国内外出版中、英、法文著译120本,包括《诗经》、《楚辞》、《李白诗选》、《西厢记》、《红与黑》、《包法利夫人》、《追忆似水年华》等中外名著。1999年被提名为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2010年12月,被中国翻译协会授予中国翻译文化终身成就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