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姥爷是一个绝对需要追忆的人物,在他的身上实在有太多人生的感慨和值得反思的东西。
听我姥姥生前说,姥爷的父亲是一个了不起的人。
时值上世纪初叶。
这位名叫李瑶林的太姥爷,只身一人从湖南到福建经商。
去的时候,照我姥姥说,随身只有三样东西:包袱、雨伞、我。
包袱乃随身换洗之衣。
“我”当然不是一样东西。
加上“我”,是一句玩笑话,无非想表明所携之物少之又少,只好拿“我”充数。
几年以后,这位赤条条赴福建厦门闯天下的男人,居然开了一家大型百货商场,名叫“惠济堂”,其赫赫名声,有案可稽。
怎么就这么白手起家,平地起高楼?
他是怎么运作的?
在我看来,他简直就是一个商业奇才!
听我姥姥说,成功以后的太姥爷很讲排场,前后娶了八个姨太太,开饭的时候,大小老婆排着队入席吃饭,八仙桌一排开就是六七桌。
我姥爷是长子,自然备受宠爱。
因为受宠,所以在家里也多少有些胡作非为,经常惹得太姥爷动怒。
姥姥说,太姥爷一生起气来,就用文明棍戳着地,无奈地仰天长叹:你这小子,真是不知道创业之艰难啊?!
在我看来,太姥爷娶那么多老婆,是人生一大败笔;后来对孩子,特别对姥爷缺少必要的教育,更是人生极大的遗憾。
姥姥说,太姥爷的观念是:读书有什么用?我没有读什么书,照样创立这么大的家业!我创立的家业和积累的财富,子子孙孙都吃不完用不光。
所以,太姥爷并不让姥爷出国深造,也不花钱让他的后代接受更好的教育。
这就给家族的发展留下了后患。
太姥爷过世得早,姥爷早早地就接手了这份遗产。
时值上世纪三十年代,中华民族风雨飘摇。
姥爷当时做了一件事,至今还让我感到无尚荣光,那就是坚决抵制日货。
在惠济堂,有蜜斯福坨、有派克、有欧米加等各种外货,唯独就是没有日本货,哪怕一根丝巾也没有。
不时有日本人的走狗传来威胁的话:你不卖日货,看我捣你的店!
姥爷就是不服软!
姥爷这一份在民族危难之际保持民族气节的血性,顺着母亲的血液已经流淌在金侬的血管里。
金侬如今放下功利,专心研习书法,一心弘扬民族文化,应该就是姥爷这颗中国心在起作用。
一九三七年抗战全面爆发,姥爷不得不关闭惠济堂,携家眷及由挑夫组成的浩浩荡荡的货运队伍回老家湖南。
这也许是一次错误的决策。
因为此时,湖南已经告急,国民党张自忠已经秘密接受了蒋介石放火烧长沙城的计划。
姥爷此行,无异于是飞蛾扑火。
那一场长沙大火,将姥爷所携之货物烧掉了起码一半。
即使如此,姥爷也还有资本。
他用剩下的家当在湖南农村买下了一片大地,一边大兴土木,建造房屋,一边雇人种田,当地主自给自足。
常理来看,由地主到资本家应该是进步,而由资本家再到地主,便是走回头路。
我姥爷便是不折不扣走上了一条回头路。
我小时候看样版戏,看到《白毛女》,总想:这世上有黄世仁吗?
黄世仁是地主,我姥爷也是地主,怎么这两个地主反差那么大?!
在我姥爷身上,哪怕半点黄世仁的影子也看不到。
别说讨债逼死人命,就是最简单的获取剩余价值——剥削,他也根本不懂,他不是地主,他简直就是一个慈善家。
听姥姥说,姥爷雇人种地,到了年关,雇农没有收到粮食,便两手空空地来找姥爷,可怜兮兮地对姥爷说:李大老爷,年成不好,老大爷不开眼啊!
姥爷便什么都不问,只问:那你家里还有吃的么?
雇农快哭出来了:娘病了,细伢子饿得一睡醒就哭……
姥爷二话不说,便对帐房说:快给他五担米,再给他十个大洋!
帐房去了,这边雇农恨不得跪地谢恩。
姥爷连忙扶起,放下话去:不够再找我来,莫客气!
雇家千恩万谢地走了。
长工张三生病,没有钱治病,来找姥爷:李大老爷,能不能借我二块大洋,好请大夫?
姥爷不假思索,豪爽地说:借什么嘛,找帐房,让他给你支十块大洋。记住,一定要请最好的大夫!钱不够,再来拿!
我小时候,母亲经常给我讲家里来土匪的故事。
那一天,姥爷不在家,只有姥姥和我母亲等一些女眷在。
突然听得屋顶上房梁子响,就像风吹落下几片树叶,几个蒙面黑衣人便从天而降。
立时,大家吓着缩成一团。
蒙面人开始分工合作,有的看押人质,有的在家里搜值钱的东西。
不时从何时起,大院门外人声开始鼎沸起来,火把的光亮把个大院的上空照得如同白昼。
接下来,便是大家伙齐声的高喊:莫伤李大老爷家里的人!莫抢东西!赶快离开大院,否则对你们不客气!
蒙面人见状,也害怕了,但还是没有撒离的意思。
这时,我姥爷回来了。
他在外面大声吆喝:强人赶紧放人,马上离开,否则饶不了你们!
蒙面人犹豫了,便有领头的跟姥姥商量,让她跟外面的人说,先让人都退下,他们自然会走。
姥姥把这个意思向外面人表达了。
愤怒的乡亲们哪里肯依,连声喊:马上放人离开,我们便撒。
一时,外面和里头僵持住了。
我姥爷是个急性子,行事从来不计后果,也不知道哪根筋突然控制不住了,竟向院内扔进一个黑乎乎的铁家伙来。
蒙面人识得那是手榴弹,害怕得连忙趴在地上。
没想到姥爷许是忙急了,乱了分寸,那手榴弹并没有拉上弦,所以没有开炸,只是引起一场虚惊。
不过这一下,蒙面人也知道李大老爷不好惹,惹急了要来真的,便恳求姥姥开门,让他们离开。
于是,门开了。
姥爷发声喊:放人,莫伤人!
人山人海立时让出一条小道,那几个人犹如过街老鼠,灰溜溜地鼠窜而去。
这一幕雇农为地主保卫家园的场景,我想,是世界范畴内任何一个电影和电视剧都没有表现过的。
由于没有剥削劳动人民,所以在一九四九年劳动人民当家作主以后,我姥爷被党和政府定性为开明地主和民族资本家,视同劳动人民。
然而,这个定论在文革中被颠覆了。
造反派认定我姥爷是“双料”,即地主加资本家。
那还了得?!
于是,姥爷被“红袖章”押到毛主席像跟前认罪。
可怜的姥爷,双眼发直,汗流如雨,当年跃马扬鞭向土匪扔手榴弹的威武荡然无存。
幸好在解放战争的枪林弹雨中捡得性命的我父亲挺身而出,跟“红袖章”摆事实讲道理,不但把当时政府定性的文件拿出来给他们看,还坦荡地提出,如果不相信可以去外调,那些给我姥爷打工种地的农民还在,——你们不相信地主、资本家,总该相信贫下中农吧?
果然,造反派派人去调查了。
结果,他们大失所望。
没有一个当事人说我姥爷不好。
甚至,还有不少人一提起我姥爷,就满怀感激之情,眼睛都是湿润的。
劳动人民是有良心的,他们受了我姥爷的恩惠,懂得感恩。
外调的人傻眼了。
这怎么可能?
有这样当地主的吗?
怎么被剥削阶级居然讲剥削阶级的好话?
阶级斗争怎么在这个地主和他的雇农之间不存在了?
这世上还就有这样的一个地主,这个地主就是我的姥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