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东京内河出现了一只鸭子,背上插着一支箭。明显不可能是它自己插上的,是被人射中的。鸭子没有束手就擒,逃走了。我甚至怀疑射鸭者也并非要擒它的,因为日本人是不吃鸭子的。在日本,“鸭”这个字倒经常见到,比如东京有个曾经闻名世界的监狱,就在巢鸭。但在菜谱上是见不到的。有人说,日本人也吃鸭子的,比如有鸭胸寿司,但只是个例。那么那个射杀者意图何在?也许只是恶作剧,甚至只是误伤。
日本的鸭子是很自由的,自由自在地在河里游来游去。这情形有点像欧洲,据说欧洲许多河里或者是树林、草坪,都可以见到鸭子。它们有的独处,有的三五成群;有的凫在水上,有的卧在草坪,没有人打抓它们,倒是常有人带着面包喂它们吃。这情景让我想到那个俄国著名诗人涅克拉索夫的长诗《谁在俄罗斯能过好日子?》据说在前苏联,答案是“斯大林”,那么在欧洲,可能就是鸭子了;我也曾经对中国发过此问,答案肯定不会是老百姓和鸭子。
自由的好处是不被管,坏处是缺乏保护,所以不给对方自由的统治者,总是以保护(包括“爱”、“生存权”)为理由。当年我出国,我单位的书记就预言:“你出去以后会知道组织对你的好!资本主义社会,那么乱,谁管你?你饿死了都没人管你!”现在还有一种言论:民主不能当饭吃,自由有什么用?没饭吃的自由你要?也不是没有道理。有不自由的鸡,被保护在养鸡场里,有吃有住,生活安稳,“鸡滴屁”很高;自由的鸭子,就失去了生存权了。这不,这鸭子没有被饿死,也被射杀了。
鸭子背负箭矢的情景,不知被哪个狗仔记者撞见了,拍了下来,发诸媒体了。顿时,整个日本炸开了锅。几乎所有媒体,包括报纸、电视,全涌到鸭子所在的地方,对它拍摄。那情形,比我们对“猪坚强”关注多了。不,应该说,其关注度一点不亚于日本名歌星美空云雀去世。美空云雀是日本“歌坛女王”,被日本人视为历史上最的伟大歌手之一,她的歌曲承载了日本人的民族精神,特别是那首《川の流れのように》(可译为《川流不息》),一听到它,就会想到当年的峥嵘岁月,这歌曲还传播到了日本之外,被世界各地无数歌手翻唱,包括三大男高音,也包括我们的邓丽君。现在这只鸭子,俨然也是承载着日本人的民族善恶了。众多的镜头对准了它,而它,却不理不睬在河里游着。记者们在河岸上挤着拍它,它游到哪里,记者们就跟到哪里。救援人员也不敢贸然下手,怕更伤着它了。但是鸭子游到人们看不到的地方了,比如桥下,比如河岸满是树丛的河段,大家只能抄到前头,等待着它的出现。但是它有时没有再出现,整个东京、整个日本为它焦灼。它再出现时,大家欢呼雀跃了。
全国都在谈论这鸭子会不会死?它有多么痛苦?但在我看来,它的脸上并没有痛苦的表情。也许鸭子的表情从来都是这样的,我杀过鸭子,当刀抹到它的脖子上时,它的表情依然如故。动物不是人,只有实质的痛苦,没有表情的痛苦。人是会表现乃至表演的。我非鸭,安知鸭之痛?但是在记者的追拍中,我觉得它确实有点像个自负的明星,把记者折腾得要死。它背上的那把箭,勿宁是配带着的将军的剑。这武器杀伤了记者,也刺痛了民众。那箭即使给它带来痛苦,它也用痛苦换来了勋章。
在我看来,这场举国上下兴师动众的事件,简直是小题大作。但我不敢把我的感觉说出来,说出来了,日本人一定骂我没有同情心。曾经跟日本人聊,无意中说了用鸭子制作的菜,日本人惊愕:“你吃鸭子啊?”弄得我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中国人是吃鸭子的,最著名的就是北京烤鸭了,还有南京板鸭,我的家乡也有卤鸭,几乎各地都有制作烹调鸭子的好菜,据说长沙还有“一鸭四吃”的。谁也不觉得吃鸭子有什么不对。看对方,又不是佛教徒,即使佛教徒,日本的佛教徒也是荤素杂食的。那为什么就不能吃鸭子呢?他也说不出所以然来。
日本这民族,总是让人感觉奇怪:文雅却又暴躁;赏花落泪却又杀人不眨眼;随处小便可以谅解,随地吐痰必须禁止;甚至,中国人还可以追溯到当年的杀人、放火、强奸,却又看不得鸭子受伤。这是一个价值取向上最“二律背反”的民族。究其原因,就在于看重了什么?怎么“看”?同样一个事物,这样看,那样看,是不一样的。中国也有一句话说:“此一时彼一时”。当年为了日本崛起,举国共力奋斗,那么侵略杀人只要有利于国家,就被“看”成是英雄行为;现在向文明“看”齐了,当然不能残杀鸭子。但是要说文明,应该什么都不能残杀的,但为什么还可以吃其它动物呢?而且日本人还是生吃。即使是再文明的人,不也得吃食吗?即使只吃素食,植物就不是生灵吗?这样,就没法活了,“水太清则无鱼”,人类就不存在了。人类不存在,一切也就无以附丽了,包括人类文化。
其实,所谓人类文化,就是一个“看”字,把自己看重的东西加以发扬光大。比如把某些动物“看”成了“保护动物”,就不去食杀之,其它的则可以食杀;而同样是控制,饲养宠物就被看做是“爱心”。这是披着文化袍子演出的喜剧。假如不做这样的区分,同样是食肉,吃鸡肉、鸭肉跟吃人肉有什么区别?同样是肉体,进入别的女性身体,跟进入自己母亲、姐妹、女儿的身体有什么区别?这是我小说《我爱我妈》中主人公的观点,当然不是我的观点。所以倍受谩骂,是把小说中人物的观点当做作者的观点,这样的人,是不配读小说的。小说家所以写作,是因为他困惑。也许最初还觉得他可以阐释世界,比如列夫•托尔斯泰,但后来发现做不到。从困惑始,至困惑终,这就是写作。小说家不像哲学家,小说家无法圆满弄清世界,也恰因此,小说才比哲学著作更保留了世界的本相。
至于日本人为何不吃鸭子,我想,原因就在于他们不吃鸭子。这等于没有回答,但也许是最恰当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