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岁的兄长
我的祖父十几岁读完四年私塾就离开家乡到异地做学徒,后来发家致富做了爱国实业家,可惜好景不长,四十多岁就离开了人间。所以我父亲和他的弟兄姊妹先前都没有去过祖父的家乡。我年少的时候,为了寻访祖先的踪迹,专程到了祖父、外祖父、外祖母的故乡,了解到许多父辈都不曾知晓的祖先的旧事,更认识了许多父辈都不认得的亲人,这其中最有学问、境界最崇高、对我影响最大的就是今天已九十高龄的我的族兄李炽昌先生。
炽昌兄长的年龄与我外祖父一般大。据炽昌兄长讲,我们李家先辈是从湖广迁来四川的。第一代入川的是乾隆年间的李坤吉老人。昆吉老人娶了浦氏、谢氏两房妻室,共生了八个儿子。炽昌兄长是浦氏大房之后,我则是谢氏幺房之后。幺房出老辈子,经过几代人,我这个十多岁的少年竟和与我外祖父同岁的炽昌先生以弟兄相称。
炽昌兄长第一次见到我,简直没有想到我祖父离开家乡七十多年后,他的孙子还会回乡来寻祖。当读了我做的古文后,炽昌兄长感叹说一个学新学的少年居然能将古文写得如此清晰流畅,实不多见。我走以后,炽昌兄长就做了两首诗给我寄来,一首称赞我回乡寻祖,诗云:“倍道兼程抵赤城,鉄鞋踏破也寻根。于今数典不忘祖,幸有斗南唯一人。”一首褒许我做的古文:“韵流风发属华章,造诣资深溢班香。更喜凌霄耸壑志,重张区宇好经量。”这两首七言绝句当然是对我的溢美,我自己是远没达到的,只能当做是对自己的勉励鞭策。而在第一次的信中就收到炽昌兄长的诗作,我自然是喜出望外,对于诗作也就倍加珍爱了。
我祖父的家乡在四川的蓬溪县,离我的生地重庆有几百里之遥,那时交通又极不方便,几经周折,先到了外祖父的家乡射洪县,在乡人那里才打听到我外祖父生长的那个小镇与我祖父生长的小镇虽在两个县,却只有一河之隔,这是我外祖父与祖父所不知道的。因为我父母结婚时,祖父早就去世了。更是我父母所不知道的,因为他们过去无从知道。当我回去告诉他们时,他们着实兴奋了一阵子。没想到两个临镇互不相识的老人到了几百里以外的异乡,而他们的子女又结合了。我循着乡人所指的方向,买舟渡河,又走了许多山路田径,一路饱览了祖辈家乡的美丽风光,最终寻到祖父和乾隆年间以来历代祖辈生活的地方。然而近亲们都是地道的农民,对于家族的旧事知之甚少,不过却告诉我,若要想详细了解家族的源流,必须找李炽昌,因为只有他书读得最多,最有学问,解放前还做过李家的族长。而他早已搬到几十里以外的县城去了,这样我又去到县城专门去拜谒这位远房族兄。几经周折,到蓬溪县城我终于找到他的住处,访到了炽昌兄长。蓬溪旧名赤城,故而炽昌兄长赠我诗的第一句就是“倍道兼程抵赤城”。
见到炽昌兄长,就觉得他和我外祖父长得很像,都是个子瘦瘦高高的,脸长长的,头发因中间秃顶,而用两旁长长的花白头发疏疏地覆盖着。眉骨有点高,下面的眼睛却熠熠有神。整个人看上去白白净净的,一看就知道是读书人。不仅样子长得像,言谈之间更知道炽昌兄长原来与我外祖父还是遂宁师范学堂的先后同学,只是互不认得。不过炽昌兄长说他知道我外祖父,因为外祖父是有名的学生领袖,还因领导学潮关过国民党的集中营,而他却是暗中活动的地下党。
炽昌兄长民国九年生,父亲、祖父都是读书人。少小让炽昌兄长读了八年私塾。《诗经》、《书经》、《左传》及众多子史书都能通背。他的两个先生一位是前清的秀才,一位是前清的举人。这两位先生都认为科举是一定会恢复的,就按科举考试的要求,严格教炽昌兄长做八股文,试贴诗。至于诗文辞赋更是平常作业,要求熟练掌握。这使炽昌兄长打下了深厚的旧学功底。在颇多给我写信的老先生中,炽昌兄长的信用词是最古奥的,每次读都必须翻古书、查字典才读得通。正由于此我在炽昌兄长的信中学到了不少古词:像“啜茗怀波”、“茹禾念露”、“永矢弗谖”、“炳炳麟麟”、“景崇忱悃”、“聊陈窳陋”、“探赜索隐、钩深致远”、“义出沉思、词归翰藻”等等。这些词我最早都是少年时代从炽昌兄长那里读得的。私塾教育不仅打下了炽昌兄长坚实的旧学根底,更培养了炽昌兄长传统文人爱国爱民、先忧后乐,不计个人得失的高尚人格。这在炽昌兄长以后的人生道路上分明地表现了出来。
八年私塾后炽昌兄长考入蓬溪中学,继而又考入遂宁师范学堂。这期间日本疯狂侵占东北华北,共产党就在后方大力宣传抗日,发展党员。炽昌兄长怀着强烈的忧时爱国之心,阅读了很多像艾思奇、邹韬奋等进步人士的著作,并开始接触马列主义。随着对共产党了解的逐渐加深,特别是共产党的坚决抗日,炽昌兄长于民国二十六年参加了地下党。入党以后炽昌兄长即在党的安排下积极开展工作。遂宁师范学堂毕业就在家乡蓬溪常乐镇当小学中学校长,让附近乡县的地下党员秘密到校教书,暗中宣传共产党的方针政策,为保护地下党员、迎接解放做了大量工作。解放后炽昌兄长被派到南充川北行署工作,此间与读革大的胡氏长嫂结婚。不久双双调到四川省公安厅工作。炽昌兄长讲他解放前都是用文言写作,解放后为适应新社会要求才改为白话。在省公安厅时一次为赶写一份交给中央的材料,一夜之间就秃了顶,而这份材料毛主席看后非常赞许,专门批示了“言简意赅,说得中肯”八个字。全国文件那么多,能得到毛主席赏识,并亲笔批示表扬的实为难得,这也足见炽昌兄长过人的学识与才华了。在大鸣大放中,炽昌兄长说他自己是“三缄其口,未鸣只言半语”,却仍被错划为右派,遣回常乐乡下劳动改造二十年。全家因此受到牵连,长嫂公安厅的工作也没有了,带着两个幼子和一个父亲尚未见着的刚出生婴儿,被遣派到西昌一个条件异常艰苦的劳改监狱工作。以后子女也没读到书,没有工作。一个儿子直到炽昌兄长七十余岁退休后才顶替到了他工作的学校开的校办工厂上班。
炽昌兄长素来体弱,在乡下二十年缺吃少药,又参加高强度劳动,身体更受到摧残,一次全身肿得发亮,溃烂地方流的水竟将厚厚的几层衣裤全浸湿了,几次差点死去。后来我问起炽昌兄长这段经历,炽昌兄长讲“我不能为太上之忘情,故痛定思痛,痛何如哉。”虽如此,炽昌兄长对党和国家却没有半句怨言,经常对儿孙们讲:我们的党是光明、正确、伟大的,当然党内也有非党意识,但我们不能因此就否定党。长嫂告诉我她在劳改监狱的时候,炽昌兄长经常写信给她,说要相信党,自己没有做对不起党和人民的事,总有一天党会查清楚的。炽昌兄长完全不像我见过的某些人那样满腹牢骚、偏激尖刻,总是拿着一些社会不良现象大做文章,以偏概全否定国家的发展进步,常常用个人的得失去评价问题。而是积极关心党和国家的各项政策与发展,真诚地为国家的强大、人民的富足感到由衷的喜悦。香港、澳门回归,炽昌兄长都热情洋溢地写诗颂赞。给我写信也是常常鼓励我学成以后要好好参加祖国的社会主义建设,竭尽全力为人民服务。
一九七八年落实政策以后,五十七岁的炽昌兄长又开始忘我的工作。当时还住在乡下的炽昌兄长被安排到县城写党史,一写就是几年,经常熬夜,几周才回一次家。一次回到乡下家中忽觉很累,心里异常难受,送到医院检查,医生说是劳累引起的心脏病。自此心脏病就一直缠着炽昌兄长。党史写完后,又在蓬溪中学教了几年书就退休了。退休后炽昌兄长才得知当年党并没有将他划为右派,而是下面当权的人嫉贤妒能,迫害自己而被劳动改造二十年。得知实情后,炽昌兄长对那些人并无半点怨恨,只是遗憾自己因此对祖国人民做的贡献就太少了。
第一次见到炽昌兄长我就非常喜欢。以后隔一两年便要去蓬溪看望他,现在更是每年都要去。每次去炽昌兄长总是坐在客厅的椅子上看书。炽昌兄长极爱惜书,他的所有书都用牛皮纸包过封面。炽昌兄长讲他家里原先有许多古书,文革中都被红卫兵烧了。红卫兵拿着炽昌兄长读的线装医书说:“你居然还敢读这种反动书”,当着炽昌兄长的面就撕烂烧毁。炽昌兄长当时心里暗想,你们比秦始皇还凶,秦始皇都不烧医书。谈到这里,炽昌兄长无奈地笑着感叹说:这些红卫兵老爷真是让人哭笑不得。炽昌兄长说最可惜的是他家藏的古版《广事类赋》和《广广事类赋》,还有我曾祖父藏的清朝大才子李调元编的《瀚海》都毁于文革。这几部书皆是难得的古文化百科全书式的类书,为读古书做文章最好的工具书。我也是在炽昌兄长那里惊喜地得知我曾祖父叫李仕沆,也曾饱读诗书,这是我父辈们都不知道的。
每次炽昌兄长见了我都很高兴,总是像遇到知音似的兴奋地给我谈论诗词文章。长嫂说乡县里很难找到能和炽昌兄长唱和的人,只要我去,炽昌兄长就有说不完的话。在炽昌兄长身上从来看不到某些老革命的作派,如果不问,炽昌兄长也不谈自己作地下党的光辉经历。在我心里炽昌兄长就是一位饱学睿智的老人。先前炽昌兄长身体还马虎,八十岁以后因为心脏病反复发作,多次进医院治疗。长期的打针输液,炽昌兄长的耳朵受到严重损伤,到最后简直听不见了。因而我每次去只能用纸笔和他交谈,把自己想说的话和想请教的问题写在纸上,炽昌兄长则用很大的声音回答我。请他小点声,炽昌兄长却说讲不小声,因为自己听不见,总怕别人也听不见。以至每次交谈下来,炽昌兄长都会声嘶力竭。虽如此,如果我不请兄长停,他就会诲人不倦地一直讲下去。我的《国学通观》部分文稿写成,炽昌兄长看后欣然用毛笔给我题了“钩深致远,弘扬中华文化;承先启后,昫伏民族菁英。”我的《朱子家训讲义》写成后,炽昌兄长认真读完,说内容很丰富,析理深透,征引广博,但思想性似欠统一,可试用辩证唯物主义精神贯穿全篇。请炽昌兄长作序,这时的他因长期输液手已萎缩不能写字,就由他口述我记录。炽昌兄长此时虽已八十九岁高龄,序仍然写得文采飞扬。在这篇序中炽昌兄长讲“《朱子家训》所倡导的精神很多都与胡主席提出的‘八荣八耻’相吻合”。序的结尾强调“学然后知不足,学然后可以怀瑾握瑜,参加祖国建设,炳炳麟麟立奇功。”这也是炽昌兄长一以贯之爱国思想的充分体现。炽昌兄长有时也很幽默。一回有个女学生跟我一起去看望他,炽昌兄长就在我请教问题的纸上写了一句:“可学鲁迅与许广平否”悄悄递给我,并笑眯眯悄悄对我说:“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见我久无动静,炽昌兄长再见我时又笑对我说:他日结婚就送我“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愿作同心结”几句话。还有一回炽昌兄长喝中药,见我坐在侧,便笑说:这个我就独享,不能拿出来分享了。
炽昌兄长还是我在中医上的第一位启蒙老师。兄长的祖父、父亲都通医术,他从小耳濡目染,渐渐懂得了许多医道。年轻时生过两回大病,炽昌兄长更进一步广读医书,研习中医,医术已达到一定水平。在乡下改造的二十年,生了病无法就医,炽昌兄长就自己开方吃药。八十余岁后心脏病屡发,起先一直到医院西医治疗,越治身体越弱。后来炽昌兄长索性又自己开中药吃,身体反而渐渐好起来。我初见炽昌兄长后就得知他懂中医,便向他请教。炽昌兄长后来专门写了封长信来教我学中医的门径,告诉我《黄帝内经》、《伤寒论》、《金匮要略》、《温病条辨》是学中医的必读经典。并将自己使用多年、纸张都有些发黄、六十年代出版的《辨证施治纲要》、《温病条辨》两书寄来送我。
因为与炽昌兄长各在一方,见面毕竟是有限的。平常与炽昌兄长最多的交流便是书信。而收到炽昌兄长的信也是我生活中极喜悦的事。在信中炽昌兄长称我大棣,他说这个大字是对我的褒赞。而棣就是唐棣,唐棣是种并蒂花,也就引申为弟兄之意。炽昌兄长的信很有特色,语言都是白话,用词却很古奥。这是炽昌兄长旧学问与新思想结合的最好体现。信中炽昌兄长除了回答我提的各种问题,教导我读书的方法,便是将他新做的诗对录给我看,还谦虚地请我雅正、斧正。其中印象最深的是炽昌兄长为某戏台和某寺庙作的几幅对联和一幅写长征的对联及一首和毛主席《长征》韵的诗。题戏台的是:“妙舞轻歌胜地腾欢春山悦,敲金嘎玉高台雅奏乐九成”。题寺庙的三幅是:“棒喝当头,势必大彻大悟;醍醐灌顶,即知非色非空”;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拾来贝叶,当天写经”; “善善恶恶,彰善瘅恶;是是非非,求是格非。”写长征的诗对最能彰显炽昌兄长的革命情怀,联曰:“向世界宣言,征程二万五千里,计深虑远,播无限革命火种;有人民见证,历时三百六十日,摧坚陷阵,写多少英雄史诗”。和《长征》韵的诗曰:“为国长征不怕难,运筹致胜总闲闲。避实就虚谙方略,左萦右拂类转丸。荡决重围师直状,芟夷冲要敌心寒。过化存神惊世界,返日挥戈带笑颜。”炽昌兄长讲毛主席这首诗的韵是极不好和的,讲到这里,炽昌兄长露出难得的自豪的微笑。后来炽昌兄长的年龄越来越大,已经完全无法写字,儿孙又工作学习到了外地,无人代笔,也就无法再读到炽昌兄长白话而古奥、经常还需要查古书辞典才能读懂的来信,这使我的生活少了很大的乐趣。而炽昌兄长写给我的十多封信也成了我生命中最珍贵的藏品之一。
再以后我和炽昌兄长的交流便改成了电话,而炽昌兄长的耳朵又听不见,结果就是炽昌兄长拿起电话讲他要讲的话,讲完以后交给我八十多岁的长嫂,我又把要对炽昌兄长讲的话告诉长嫂,长嫂再附在兄长的耳边大声讲给他听,之后兄长又再对我讲。这样的交流十分困难,但我却异常珍视。每次听到电话那头九十岁的兄长用苍老的声音声嘶力竭地一个字一个字认真地回答我的问题时,我的心中就涌起阵阵深深的感动。今年我办书院请炽昌兄长题两幅对联,炽昌兄长做好以后就电话告诉我,一副是:“好古敏求藏修霑教泽;含弘光大恢拓见精神”。一副是:“穷元尽委,窥祖述阃奥;推陈出新,合现实需求。”炽昌兄长怕我听不清楚是哪些字,就一遍遍地重复强调,又说“好古敏求”出自《论语·述而篇》,“藏修”出自《礼记·学记篇》,“含弘光大”出自《易经·坤卦》, “恢拓”出自《汉书·窦宪传》。说完了怕我没记全,第二天又打电话来再细说一遍,听得我热泪盈眶。
炽昌兄长虽历经苦难,又老病缠身,但晚年生活却是幸福的。长嫂给了他无微不至的照顾,嘘寒问暖不厌其烦。因为炽昌兄长体弱,稍稍热一点不行,稍稍冷一点不行。长嫂从衣服到被子都给炽昌兄长准备了厚厚薄薄几十种,随时更换,有时一天要换五六种。好几次我都非常担心炽昌兄长的身体能否经受住病痛的折磨,而炽昌兄长却顽强地活到了九十岁,这既得益于炽昌兄长懂中医,更靠的是长嫂的精心照料,当然炽昌兄长的儿子、媳妇和孙辈们也是很孝顺的。
炽昌兄长是将中华传统文化培养出的优秀人格与共产主义信仰完美结合的读书人的代表,也是新中国第二代优秀知识分子的代表。他身上集中体现了这代知识分子坚持理想,真诚、善良、无私奉献,将个人的生死置之度外,对国家人民无限忠诚的崇高品格。炽昌兄长是我见到的最优秀的共产党人。炽昌兄长既是我的兄长,又是我最好的老师之一。他高尚的人格与精深的学识一直照耀着我成长的道路,并将永远照耀下去,成为我人生永恒的楷模。
今年正好是炽昌兄长九十寿诞,写上这篇文章表达我对炽昌兄长多年教导的感激之情和对炽昌兄长的深深崇敬。
共和国六十一年深秋李里于传薪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