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自2010年12月《书城》杂志:
雁来燕去,二十春秋
——读李建永《母亲词典》兼忆“风华杯杂文征文”
李 辉
四十几年的人生阅历,十几年的记忆追寻和旁征博引,晋人李建永——相貌彪悍,看似颇有契丹人的塞外风采,实则心细如发,且忍耐力惊人——终于完成了《母亲词典》(中央编译出版社,二○一○年八月)。他以发表杂文而步入文坛,迄今已达二十二年。如今,这本写了十几年的厚重作品,为写作生涯竖起了一块里程碑。
李建永的处女作《撒娇的流派》,发表于一九八八年《人民日报》大地副刊举办“风华杯杂文征文”之时,我与他的结识也始于此。
我于一九八七年冬天调入《人民日报》文艺部,任“大地”副刊的杂文编辑。次年夏天,副刊获得航空航天工业部贵州风华机器厂(风华电冰箱厂)的支持,遂在蓝翎、缪俊杰、舒展三位部主任的筹划和领导下,举办“风华杯杂文征文”。此次“风华杯杂文征文”,约请了十一位评委:柯灵、唐弢、黄秋耘、秦牧、戈扬、严秀、黄裳、唐因、范荣康、刘再复、舒展,可谓名家荟萃,阵容强大。二十二年过去,十一名评委中,如今只有严秀、黄裳、刘再复、舒展四人健在,其他七人,以及蓝翎先生,竟已仙逝。我存有一张评委合影(黄秋耘、黄裳两位先生缺席),评委们的来信与点评也珍藏至今。翻阅凝望,忆及往事,总让人怅然不已。
举办“风华杯杂文征文”时,恰值文化界、创作界的思想最为活跃之际,短短三个月里,征文收到近七千篇来稿,我们从中遴选六十一篇发表,再请评委各自写来点评,从中评选出二十五篇获奖作品。此次杂文征文,来稿之踊跃、作者范围之广泛、锋芒之尖锐、风格之多样,颇获一时好评,甚至有论者将之称为当代杂文的一个高峰。杂文家、出版家严秀先生,在《愿“风华”吹皱一池春水》中这样写道:“但这回的‘风华’杂文却有些新气象。我觉得它在杂文的题材、笔法与作者范围这三个重要方面都得到了较大的发展与收获,而且可能是解放后最客观的一次(综合三者而言)。‘风华’钻出了杂文题材不够宽广的圈子,放眼中国现实的大千世界,用事实说明了杂文的写作题材确是无比宽广的,真可谓‘普天之下,莫非吾土’了。”
在众多名家之外,格外引起编辑和读者瞩目的,是一些来自基层的杂文作者。我和同事们将他们的作品喻为“平民杂文”。征文结束时,我曾发表《不拘一格断想——“风华杂文征文”编辑手记》一文,集中评点此次征文,并作为此次征文作品的合集《阿Q真地阔了起来》(人民日报出版社,一九八九年四月)的编后记。在《不拘一格断想》中,我有一节专门谈论“平民杂文”,而李建永的作品也被提及。二十二年过去,再看旧作,我依然认为,杂文能否重获活力,还得依赖民间的作者,而如今活跃在网络上的博客群体,或许可以视为“平民杂文”的另一方式的呈现。
在七千来稿中,李建永的《撒娇的流派》令人眼睛一亮。他时年二十六岁,正在山西阳泉市文联工作。在此之前,他未发表过作品,但这篇杂文却呈现出很扎实的文化功底和潇洒、幽默的文风。他别出心裁地以“撒娇”来针砭现实,把政治领域里的光怪陆离现象,归纳为怯娇派、泼娇派、嗔娇派,可谓形象生动,入木三分。譬如,他这样描述“怯娇派”:“此派成员惯于‘装孙子’,在同性上司面前,言谈举止,均作女郎怯生生之状;尤以说话时分,未语先红,娇言半吐(似乎舌尖秃了),不胜羞怯柔媚之态,煞是可爱。他们意在以自身之卑怯,来反衬上司的高大、完美、威严。将自己的人格一概扔到垃圾堆中。趁此时提一些个人要求,谅上司定会慨然允之。此派属内秀型。”多年后,再读此文,仍觉新鲜,不失其生命力,属嬉笑怒骂皆成文章的杂文佳作。
《撒娇的流派》发表后,我当即给李建永写去一信,从此,我们开始了通信,交往也延续至今。一九九三年,我为华侨出版社主编一套《金蔷薇随笔文丛》,想学习巴金当年主编“文学丛刊”的方式,以名家带新人。第一辑十位作者,有吴冠中、汪曾祺、于光远、林斤澜、蓝翎、邵燕祥、刘心武、冯骥才等,在诸多名家之外,我约请李建永编选一本作品集。那一年的四月,仍是风沙时节,我去了他的故乡——雁门关附近的山阴县高庄村。坐在他家的土炕上,我们一起翻阅文稿,商量编选体例。刚读过他的一篇随笔《女人是水》,我颇为欣赏,当即也就为作品集取了这一书名。
《女人是水》是李建永的第一本作品集。出版时,按照该文丛的体例,我在书的勒口上为他写了一段点评:“作者永远操着浓重的山西乡音,他太年轻,还没有机会在山外的世界尽兴地浏览。但书的世界令他迷恋,晋地悠久而厚重的文化氛围,使得他能潜心构造自己的文学世界。他有幽默与讽刺,但不去刻意追求,而是无意之中具备了一种潇洒,一种不拘一格的文风。他谈书,谈社会众生相,谈文化。他刚刚起步,脚步却稳重踏实。”
其实,《女人是水》出版时李建永已年过三十,不算年轻了。他希望走进更广阔的世界。书出不久,他很快走出山西,成了一名从南跑到北的名符其实的文学“漂族”。几番周折,几番摔打,频繁跳槽,吃尽苦头,自己满身是伤,也伤及他人,艰难中一路走来颇为不易。最后,他携妻落脚北京,由一名“北漂”正式成为一家报纸的副刊编辑,且著述不断。当年女儿随他们夫妇入京时只有四岁,童年在租住的大杂院里一间窄小厢房里长大,如今,成了北京大学的学生。走出山西后,将近二十年的生活磨砺与人际磨合,让李建永这位曾经过于自负、过于自我的塞外汉子,日趋沉稳,内敛,《母亲词典》的写作过程,伴随着这一人生阶段的苦苦跋涉。
早在十几年前,李建永拿来一摞文稿,约三四万字,总题为“母亲词典”。我当即翻阅,颇为惊奇。未想到,一直以杂文创作来针砭现实的他,忽然间,把从母亲那里听来的俗语民谚,纳入了自己的文化追寻和写作范畴,并且一下子就洋洋洒洒写了几万字。关于这一系列,首页有一段写作缘起:“老猫炕上睡,一辈传一辈。我的母亲是个不识字的家庭妇女,但她却能够随口说出许多富有生活经验和人生哲理的俗谚。十多年来,我把随时回忆起来的‘母亲的话’留心记录下来,居然积攒了数千条。加上我平时收集的一些流行于故乡及周边地区、甚至全国各地的民谚俗语,怕有十几甚而几十万条了吧。有道是,话须通俗方传远,语必关风始动人。”后来,这段话成了他在报纸上开设“母亲词典”专栏的开场白。难得的是,他请漫画家徐鹏飞精心配以绝妙的水墨插图,图文相得益彰,由此,他开拓了一个新的写作领域。
谚语是传统文化特别是民间口传文化的一部分,当传统文化几乎都被视为糟粕予以贬斥的年代,谚语也难逃厄运。“文革”期间,曾出版过一本《贫下中农批判反动谚语五十例》,可以说留下了一个历史讽刺。
李建永把文化的尴尬抛到了身后,以解读谚语的方式走进传统文化的宝库。《母亲词典》以谚语为切入点,把看似一个“冷门”的东西,赋予了全新的意义。语言、民俗、艺术、文学等,彼此从来就是紧紧纠缠、交融,然后构成一个文化整体。文化不可能简单地分割开来。必须警惕的是,所谓以“剔除糟粕”而采取的措施,有时很可能恰恰是对文化整体的破坏。何谓糟粕?何谓精华?不同时间、不同场合,对同一文化现象和形式,必然有不同的评判标准。假如只依据某一时代的标准和需要,将之简单而粗暴地划分为“糟粕”或“精华”,那么,“剔除糟粕”的同时也就可能伤及精华,文化的整体性也就不复存在了。这样的教训,难道还少吗?《母亲词典》的价值就在于,作者尊重文化本体,以谚语为对象来解读传统文化“内在”的整体性。把一位不识字的母亲的口传智慧,与博大精深的传统文化相交融;把人们耳熟能详却不太留意的一千多条谚语,予以梳理,纳入到文学经典和文献典籍的引证考据的范畴……
完成这本厚重的《母亲词典》,对李建永来说,实在是一次对性情、学识、毅力的极大磨练。李建永读书多且杂,《母亲词典》中有许多文献引证,从四书五经诸子百家到史书方志,无不涉及。他对中医中药易经等尤感兴趣,并颇有研究,《本草纲目》、《黄帝内经》、《齐民要术》等,也随手拈来。于是,在他的笔下,谚语真的成了传统文化的一种具有整体性的载体。无疑,这是一件颇有意义的研究与写作,作为他的一个老朋友,我为他的创意、努力和成功而高兴。
十几年前的忽发奇想,终于转化为一本解读数以千计谚语的力作。李建永借此也证明了一点——当年的奇想,不是为了赶时髦,不是把所谓文化寻根作为镀金。相反,他是真的怀着一种对母亲、对故乡的感恩,怀着对传统文化和民间智慧的敬畏,来倾心完成这一写作。我更为欣赏的一点是,书中随处可见的母亲的影子,故乡往事、民俗的片段记忆,使文献考证不再仅仅是书斋里的旁征博引,而是多了灵气,多了世俗的活泼气息,而这恰恰是谚语的生命力所在。看得出来,李建永写作此书时,远在故乡的母亲仿佛就站在他身边,注视着游子的故乡寻梦。儿时帮母亲压碾推磨时听来的那些谚语,成了一段段亲切而生动的记忆——“马高镫短”(一二页)、“稀粥烂饭最养人”(五一页)、“三十里的莜面四十里的糕,二十里的荞面饿断腰”(一八四页)。“白露点秋霜”(二二三页)、“眼愁手不愁”(三四七页)……一句谚语一个场景,一句谚语一段民俗,串连中,解读中,深厚文化与民间智慧,渐次显现。
在解读“雁来燕去换春秋”(二二四页)时,李建永娓娓道来:“故乡山阴县高庄村在雁门关外,距雄关约二十华里。我从小望着一队又一队人字排开的雁阵,春天,从高天飞来了,秋天,又从高天飞走了,故对‘雁来燕去换春秋’这句谚语,感触尤深。……古今文人发出了无限的诗情。苏轼诗云:‘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又云:‘有如社燕与秋鸿,相逢未稳还相送。’”
雁来燕去,二十春秋。来自塞外的李建永,携一本《母亲词典》,如此这般,向我们走来。
完稿于二○一○年十月十日,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