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届中国建筑传媒奖系列访谈之①
《南方都市报》2010年9月20日
就中国超速城市化的现实而言,参与城市空间欲望塑造的,主要是权力和资本的力量,公民欲望是被裹挟、被压抑、被埋没甚至是被胁迫的。市场经济时代初期土地的国有化以及后来的“经营城市”的施政策略,使中国城市30年来发生了举世震惊的剧变。在这方面,仅有30年城市历史的深圳是绝好的个案。
—— 史建
中国建筑传媒奖自2008年启动,而今是第二届。这个以“建筑的社会意义和人文关怀”为主要评奖标准的奖项,在业界受到广泛关注,也促使学者反思媒体与建筑的关系、建筑与社会的关系以及建筑师的社会责任等问题。
今日起,本报(下称南都)就建筑与社会的关系以及建筑师的社会责任等问题推出系列访谈。首篇推出第二届中国建筑传媒奖提名人及初审评委史建的访谈,他认为,该奖项有利于促进中国建筑师应有的公共空间意识的觉醒,推进公民社会的建设。
“公民建筑”内涵有待确定
南都:你是怎样理解“公民建筑”这个概念的?
史建:“公民建筑”这一概念受到重视,源于南方都市报系发起并主办的“中国建筑传媒奖”提出的口号“走向公民建筑”。显然,这并不是一个专业概念,而是媒体语境的泛人文概念。
现在,关于这个概念,“百度百科”中已有解释:“‘公民建筑’是指那些关心各种民生问题,如居住、社区、环境、公共空间等问题,在设计中倾注人文关怀,并积极为现时代状况探索高质量表现的建筑作品。”获得首届中国建筑传媒奖杰出成就奖的冯纪忠先生更认为:“所有的建筑都应是公民建筑。”
我的理解,“公民建筑”既可以特指一种建筑,也可以是建筑师面对设计问题时的态度与立场,还可以是与民生和公共空间相关的社会议题。对于内地来讲,无论民众还是媒体,“公民建筑”的内涵都是有待确定和拓展的、任重道远的概念与议题。
南都:在你的《角力城市的欲望》这篇文章中谈到“城市模样是各种欲望角力的结果”,在我们现在的城市中,公民欲望的体现情况如何?我们距离公民建筑还有多远?
史建:就中国超速城市化的现实而言,参与城市空间欲望塑造的,主要是权力和资本的力量,公民欲望是被裹挟、被压抑、被埋没甚至是被胁迫的。市场经济时代初期土地的国有化以及后来的“经营城市”的施政策略,使中国城市30年来发生了举世震惊的剧变。在这方面,仅有30年城市历史的深圳是绝好的个案。在2007年的第二届深圳城市\建筑双年展上,我和王序的作品是对深圳中心区城市设计与建筑设计(尤其是市民中心及广场)的研究。通过对已公开出版的13卷相关建设档案史料的研究与筛选,我们试图揭示这一从命名到建造都充满公民建筑理想的建筑,最后是如何沦为夸张、诡异的政府建筑的。
市民中心及广场的建设是一种自上而下的“赋予式”公共建筑建造模式,这个案例说明,公民欲望的体现,以及公民建筑和社区营造的实现,在时下的中国,都不可能幻想或奢求自上而下的变革。
南都:那应该是怎样的方向?
史建:2007年,我编辑过一本书———《再造魅力故乡:日本传统街区重生故事》,作者是日本城市保全与历史古迹保护专家、东京大学教授西村幸夫。他通过17个城镇的民众自发组织俱乐部,保护和再生历史街区的故事,说明即便是在“弱政府”语境的日本,社区营造的公民权利的获取仍要通过自下而上的卓绝努力。其中,他也一再提及媒体在促成社区营造过程中有不可或缺的作用,我想这也正是中国建筑传媒奖目前在做的事情。
何陋轩是真正公民建筑
南都:但是我们目前所见的大众对建筑界的关注,主要只是追捧“明星建筑师”“扎眼建筑”等。
史建:随着中国超速城市化产生的巨大影响,国际媒体(尤其是国内媒体)对中国建筑师倾注了极度的关注与热情,但是中国当代建筑整体上还处在较低的水准,这是不争的事实。
我们所知道的国际明星建筑师,像弗兰克·盖里、雷姆·库哈斯、扎哈·哈迪德、丹尼尔·李布斯金等,都不仅仅是媒体明星,同时在业界也有盛誉,对建筑历史有过巨大的推动作用。而媒体热衷追捧的国内明星建筑师,有些并不具有业界的声誉,是时尚平台“造星运动”促动的畸形幻象。
南都:在你眼中,怎样的人是好的建筑师,什么样的建筑才是好的建筑?
史建:我主持的“新观察”栏目的最新一辑,议题是“何陋轩论”,建筑师王澍、童明、王欣、董豫赣就冯纪忠先生的这个小作品,展开了涉及文化传承等宏大议题的犀利的学术讨论。对他们来说,偏居于上海松江方塔园东南角的这个茅草覆顶的小小竹轩,是中国现代建筑史中最具突破性和重要的建筑。
何陋轩现在仍是一个普通茶铺,是方塔园周边老人喝茶、玩牌、打瞌睡的地方,对我来说,那就是好的建筑,是中国现代建筑史的转型力作,而且,是尚不为媒体所知、所识、所追捧的真正的“公民建筑”。
南都:为何说它是真正的公民建筑、中国现代建筑史的转型力作?
史建:何陋轩是冯纪忠先生上世纪80年代中期的作品,那时,他已完成了方塔园的规划设计。方塔园的设计,如北门屋顶错开、堑道富于变化、石桥错落有致等等,已经多有新意。到了何陋轩,更是全面创新,台基错动,自有韵律;竹构杂陈,变化“随意”;节点黑色,杆件白色;屋檐低垂,重塑景观;弧墙断续,随时变动……何陋轩既摆脱了中国传统建筑的符号印记,也超越了欧洲现代建筑的形式语言,而直追东方古代文化的意境与精髓。正是何陋轩的“默默出世”,把近代以来对中国古典建筑语言的现代转型的探索做了全面的、质的提升,它所达到的高度,至今难以超越。
尤其难能可贵的,是冯先生虽然在何陋轩的设计中倾注了毕生心力,但竹轩却是方塔园中最“贫困”的建筑,他在设计中更多考虑的,还是游人、茶客至此的空间感受和氛围感受:茅草覆顶和铸铁柱础,夸张低垂的屋檐和反常涂漆的杆件,何陋轩用朴素而内敛的设计语言,做到了“空前绝后”。
何陋轩被认定为真正的公民建筑,它的屋顶是用茅草覆盖的。
媒体对建筑关注不够
南都:可以看出,建筑和大众的生活息息相关,但大众对建筑少有评价,有些建筑师也很少重视大众的评价,是吧?
史建:建筑当然与大众生活息息相关,但是大众对建筑少有评价,或者只有“鸟巢”、“大裤衩”、“小蛮腰”这样的评价,应该是大众媒体失职所致,公共空间和平台缺失所致。眼下剧变中的建筑和城市,其实要比文学、电影和肥皂剧更生动有趣,但是我们的大众媒体除了把一些建筑师塑造成摆酷的明星,除了“装点”几篇无关痛痒的讥讽现实的酸文,就没有别的招数了。
我曾经编辑过丹尼尔·李布斯金的自传《破土:生活与建筑的冒险》,当作者竞标纽约世贸中心重建项目规划案时,由于《纽约时报》等媒体的鼓噪,使方案评选的每一步进展都成为牵动全城公众的事件。到了方案揭晓前的几天,李布斯金每次步出酒店,都会受到大堂服务生的鼓励;中标后,在机场,连安检员都能如数家珍地与他讨论几个参赛方案的优劣。他的这段经历说明,在这方面,大众媒体的空间是巨大的,潜力是无穷的。
南都:这样的景象似乎还很遥远。现在我们这样的“大众媒体”办建筑奖这样的“专业奖”,还显得有些“异类”。
史建:在美国,普利策奖由新闻界奖和创作界奖组成,建筑与小说、戏剧、音乐等同属于创作界,被称为建筑界的诺贝尔奖,获奖建筑师不仅在业界享有国际声誉,也是媒体追捧的明星。所以南方都市报系主办“中国建筑传媒奖”并非“异类”之举,而是媒体应该担当的责任。这个奖应该充分调动媒体资源,借评奖契机把公民建筑、公共空间、社区营造、公民参与等议题,促动为全民关注、热议、实践的社会行为。
南都:那么你对这届建筑传媒奖有何期待?
史建:第一届中国建筑传媒奖取得了很大成功,获奖作品都经受了时间的考验,尤其是冯纪忠先生,为现代建筑的转型做出了开拓性的贡献,一生默默无闻,甘于寂寞,“杰出成就奖”对他是名至实归,也是非常及时的。
这届建筑传媒奖将面临一个优势和两个困难。优势是第一届的成功,尤其是专业化的评奖流程和媒体巨大的传播力,使建筑界对这届评奖充满期待,申报踊跃。困难是因入选作品必须是近两年的建成项目,所以选择的余地相对狭小;而且,“公民建筑”的导向固然“政治正确”,但获奖作品若仍位置偏远、远离业界和媒体的关注点,有可能逐渐失去它本已获得的影响力。
策划统筹:南都记者 赵磊
本版采写:南都记者 左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