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烛历年诗歌作品选读》选三■洪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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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你没有统治着王国,但你统治着
王国的下一代,或未来
你经常脱离现实,活在
未来的王国里,呼吸新鲜空气,搭积木般
重新划分版图,兴奋地挑选着
也许目前尚未发育的嫔妃
不管是否出自本意,在你的想象中
政变已经发生了
你去森林里狩猎,找不到任何
自己急需的东西。这不代表你缺乏欲望
只能说你想要的,还没有诞生
必须学会等待!要给万物
一个成长的过程。很久以后才明白
什么是将要属于你的,什么是正在失去的
你不是你,你是另一个人
由于遗传,你长得越来越像当代的国王
由于先天性具备的侵略意识,你渴望
一场不得不推迟进行的战争
到今天为止,你的敌人尚未出现
或许未来的敌人,跟你一样无知
你所能看见最近的地方,是与皇宫
一墙之隔的剧场,灯火通明。你差点
爱上正在表演的女主角,尤其她的眉毛
你所能看见最近的地方,是死
中间会有各种预料不到的岔道
你并不急于选择,但急于获得
选择的权力
总体上来说,你对历史的建设性
要大于破坏性。你没有推翻
自己的父亲,但已经在不动声色地
进行着准备:为祖国
培养一个莎士比亚
以应付后人的评说
【2003年为哈姆雷特而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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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西夏的版图上
西夏的版图破碎了,割裂了
被周围的几个省份吞并
西夏的子民流散了,隐姓埋名,逃荒要饭
开垦着新的栖息地……
只有贺兰山下孤零零的王陵
停留于原地,像失去约束力的保护神
西夏的英雄都已死去,活着的
是一些忘记了祖先与故乡的庸人
弓箭锈蚀,伤口愈合,语言失传……
难道西夏就这么完蛋了吗?
不,我来了,在滴血的残阳下
左手呼唤一匹马,右手呼唤一把刀
愿意做西夏的最后一名士兵
如果没有其他人来帮助我
那么这荒原这界碑这废墟
全属于我的
我要在上面刻写自己的名字——
“洪烛,最后一个西夏人。一个诗人……”
在西夏的版图上,我同时说几个省的方言
可以跟你们每个人做生意
“读我的诗吧,它是最好的纪念品……”
还有谁像我这么有勇气:承认自己
有一个失败了的祖国,有一个战死的父亲!
我抚摸一束流泪的矢车菊
那是从版图的断裂处开出的野花
我跟它一样,都是在耻辱中长大的
【2006年写】
▲ 致老友伊沙
如果你是李白
我就做杜甫
如果你是杜甫
我就做李白
如果你当了李白还想当杜甫
我就让一让,去做小杜牧
如果你先成杜甫接着又成李白
我也不怕,还有李商隐呢
你总不可能独自
把唐朝的诗人全演完吧?
兄弟,不是我想跟你划清界限
恰恰因为咱们太像了——
都不是当配角的料!
我宁愿做一个没有配角的主角
即使某一天你也如此,变成我了
我不是还可以变成你嘛
不管李白还是杜甫,在同一个时代
都不需要第二个……
你已找到入海口
我就做一条内陆河:自己是自己的源头
自己是自己的下游
把整座大海都留给你,我要找一片
能够被我淹死的沙漠
【2007年5月20日(完成长诗《西域》,赶来参予民间诗坛“致伊沙”同题诗活动)】
----- 浅评洪烛的诗作
重庆子衣
1.
知道洪烛诗人大名,就像知道潘洗尘诗人大名一样,已是很久的事了。但事实上,我很少仔细读洪烛诗作,也没有洪烛诗歌的大体印象。就是在今年《诗刊》第五期上,我与洪烛的玉树地震诗歌紧挨着一块儿发表,我也只粗略地看了一下,没好好读他的诗作。只感觉,能跟在他后面,在《诗刊》上发表诗作,这也是一种荣幸。今天网络诗选给我传来洪烛历年诗歌选,委托我写一篇诗评时,我才静下心来,走进他的诗歌作品。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这是我读洪烛诗歌的初步感。在初初的浏览中,我突然发觉,当大多女诗人沉溺于细小情节的心灵描述时,男诗人们,却在朴素自然的铺陈中,展开他们宏大的思想,描述着他们英雄帝国的梦想,以及成败征战的心灵历程。没有语言技术的花招,也无故作高深的修辞,写理想,爱情,写梦境,现实,一切生活,皆在缓缓叙述中铺展开来,让你深深感觉,这些诗句是男人们独有的,是带着体温的,鲜活沸腾的,是思考着也生活着的,行走着的也忧患着的!
2.
《王子》一诗,是洪烛2001年的旧作,这篇诗作,我们可以看出诗人的王者意识。每个男人心中,可能都装有一个帝国,世界赋予男人的思想与责任感,仿佛都与“统治”“权力”“政变”“国王”这样的字眼相关,在洪烛这首诗里,我们看到的是一个与时间征战的男人,一个对时间,对生命热爱着也忧患着的理想主义者。
你没有统治着王国,但你统治着
王国的下一代,或未来
你经常脱离现实,活在
未来的王国里,呼吸新鲜空气,搭积木般
重新划分版图,兴奋地挑选着
也许目前尚未发育的嫔妃
不管是否出自本意,在你的想象中
政变已经发生了
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诗人对现实无法把握,开始寄希望于幻想。打破旧世界,重新划分版图,甚至还兴奋地挑选着“也许目前尚末发育完全的嫔妃”,在想象中,诗人展开一场心灵的政变。这是诗人对旧有生活的厌倦,反叛。无法真实地逃离或抵抗,只能依靠幻想,在精神的裂变中,妄想在内心产生一个渴望的新帝国,新世界。
你去森林里狩猎,找不到任何
自己急需的东西。这不代表你缺乏欲望
只能说你想要的,还没有诞生
必须学会等待!要给万物
一个成长的过程。很久以后才明白
什么是将要属于你的,什么是正在失去的
在看似平静的叙述中,我惊喜地看到,真正带有洪烛标签的思想符号出现了:“必须学会等待。要给万物一个成长的过程”。想要的事物,在欲望中等待着,诗人的内心却在煎熬着。此时,他劝慰自己说,必须学会等待!是啊,在生命之中,学会等待太重要了!我们总是急于得到自己想要的,但事实上,生活不会只为我们而存在,事物也不会急于长成我们想要的那样,因此,诗人得出一个妙句:“要给万物一个成长的过程”。这样的句子,无疑证明一位优秀诗人,不单是靠名声在诗坛获得地位,他必得有实实在在的思想,才能得到众人的认可。可以这样说,读到此句时,我的内心动了一下,在心里确认着说,对了,这就是名不虚传的洪烛的思想!
在这首诗最后部份,诗人这样描述:
你并不急于选择,但急于获得
选择的权力
总体上来说,你对历史的建设性
要大于破坏性。你没有推翻
自己的父亲,但已经在不动声色地
进行着准备:为祖国
培养一个莎士比亚
以应付后人的评说
这个结尾是有重量的。诗人在感叹着:“你对历史的建设性大于破坏性”,诗人认为,虽然自己斗不过时间,斗不过自己,也没有推翻自己的父亲,及时建立一个理想中的新帝国,但也在努力,为祖国培养一个莎士比亚,培养一个诗人。
从这首诗我们可以看出,诗人内心在与现实,与时间冲突着,征战着,诗人的目光,也看到生命消逝的本质,尽管斗不过时间,斗不过生命最终的结局,诗人仍在用生命征战着,在用幻想发动着心灵的政变!对事物,谁都渴望拥有选择的权力,在理想无法实现之时,面对现实,诗人仍安慰自己说,要学会等待,要给万物一个生长的过程。当无法胜过时间,无法按自己的理想生活时,诗人总结自己的生命:“对历史的建设性/要大于破坏性”,这不是妥协,这是在为祖国培养一个具有忧患意识的诗人。从自我意识上来说,这仍是一个诗人最后的胜利。
有人说,男人是通过征服世界来征服女人的,如果不看洪烛作者名称,单看这首诗,我也会认定,这是出自于一个男诗人之手的优秀诗作,男人内心总有一个帝王,总在与世界,与时间,与生活征战着,想获得权力与欲望,也想通过征服世界,获得心爱的女人。在洪烛这首诗里,我看到了这样的信号。
3.
在洪烛另一首诗里,我们仍能看到洪烛内心的征战意识,帝王思想。也许,这缘于他的血统吧。当读《在西夏的版图上》一诗,我无形中把洪烛,作为了西夏的子民。一个曾经有光辉征战史的民族。在这首诗中,我读到一位男人内心涌动的激情,热血,读到一位男人为他渐渐消亡的民族而疼痛,读到一位男人为自己民族失败的深重负罪感,读到一位男人渴望勇猛,渴望自己民族征服天下的壮志雄心,读到一位男人渴望自已祖国版图完整,国力强大的野心!
这是一位真正具有帝王思想的诗人,这是一位真正具有血性的男儿,在失败的历史纸页上,诗人将自己原始的乡愁,上升为民族情感,国家情感,得出令人震憾的诗句:“还有谁像我这么有勇气:承认自己/有一个失败了的祖国,有一个战死的父亲!”读到这里,我有一种想流泪的感觉,我感受到一位英雄男儿内心的巨大悲痛,他这种痛,不是为个人自我命运的失败,而是为自己失败了的祖国,战死沙场的父亲!这是英雄末路的悲壮,它在版图破碎,被其它省份并吞的辱侮中,为贺兰山下不屈的灵魂而悲叹,为自己民族太多平庸的后人而悲叹,为后人们无法成就先祖曾经的伟业而悲叹!
写到这里,我想起席慕蓉的某些诗作,这种遥远的,寻根的乡愁,在低沉深情的吟咏中,让我们感受到一种遥远而古老的伤悲,一种对故国,对遥远故乡的深切热爱。这种爱,在洪烛的诗里,我同样能够读到。而洪烛更可贵的是,把这种寻根的乡愁,抬升到民族,祖国的情感,更让人感受到一种宏大而悲壮的伤悲。一种宏大而悲壮的爱!在这里,我还想提到《天龙八部》中慕容复这一人物,他的心中,就怀着复国的梦想,虽然他为了复国大业宁可牺牲爱情,从而招致部份电视迷的否定,但他骨子里,绝对流淌着英雄的血液,他也渴望用自己一生,来恢复祖先们的伟业,尽管复国大梦失败,但这份英雄豪情,却是悲壮的,血性的,具有男人特性的,让人感动的!
在这首诗最后,我还读到这样令我感叹的诗句:“那是从版图的断裂处开出的野花/我跟它一样,都是在耻辱中长大的”,诗人内心感觉故国已去,自已苟活于世,仿佛是一种耻辱。这种负疚与自责,更可看出诗人把内心的祖国,看得高于一切,把无法恢复先祖先的光辉荣耀,当作自己的一种失败来对等待。这是英雄的情结,是男人内心涌动的血性所在,是真英雄真男儿的自然本色!
4.
呵呵,读洪烛的作品,让我不由自主地与诗坛上大多男诗人相比较。在诗坛中,我读到更多男诗人的作品,多半写乡土诗歌,写打工生活,写生存现状。这当然也是值得提倡的写作方向。但在洪烛诗中,我却读到男人们与生俱来的血性,这种血性是男人与生俱来的,他的抒写是具有鲜明性别意识的。这种写作,无疑丰富了男诗人的创作题材,同时也体现了男诗人的性别写作特色。近段时间,“新红颜写作”炒得火热,我理解之一就是要回归性别写作,体现红颜本色。而对于男诗人来说,像洪烛这样回归男人本色,抒写男人心中固有的思想理念,英雄情结,这也是值得关注和探讨的。呵呵,我想,这作写作也可叫作“新蓝颜写作”吧。我倒没有想跟风,在这里另提一种写作概念,只是说,像洪烛这样立足于自己的性别特征,进行诗歌写作,这是自然的,也是值得关注的。
在《致老友伊沙》一诗中,我们更是看到两位男诗人的思想征战。在平和的友谊之下,我们看到的是诗人独立的思想,不愿屈从不想当配角的心理特点。独立,雄性,勇猛,征战,英雄,帝国,这本就属于男人的词汇,很欣喜的是,却集中在洪浊诗人这几首诗里透射出来,让我深深感觉,男人就是男人,他们雄性勇猛的血性,与女人温柔细碎的小女人气质是完全不一样的。在诗歌中,我们同样能读到这样的气场,这样的特性。
读《致老友伊沙》这首诗,我居然笑出声来。诗人以固执可爱的语态,给我们描绘了两个不愿屈从,不愿让步的大男人形象。伊沙也是一位好斗的诗人,诗江湖,便是他和众多热血男儿的诗歌战场。曾经有诗评家批评那个乌烟瘴气,唾沫横飞的地方,我注册多次都没有成功,却经常成为不登陆的观众。这种吵嚷在他们看来,也许是认真的,甚至有时是心痛的,但我们却在沸腾的厮斗中,看到诗人们几分鲜活的热气。几份男人的勇气。洪烛与伊沙在这首诗里的争斗,仍然是可爱的,具有活力和生趣的。他显示着诗人的真本色,真性情,也显示着男人的真本色,真性情。
致老友伊沙
如果你是李白
我就做杜甫
如果你是杜甫
我就做李白
如果你当了李白还想当杜甫
我就让一让,去做小杜牧
如果你先成杜甫接着又成李白
我也不怕,还有李商隐呢
你总不可能独自
把唐朝的诗人全演完吧?
兄弟,不是我想跟你划清界限
恰恰因为咱们太像了——
都不是当配角的料!
读完上面这些诗句,我们可以看出,洪烛和伊沙,都渴望自已是李杜之类的大诗人,谁也不愿让着谁。虽然有兄弟的情意在,但谁都不想认输,谁都不想屈居于下。是啊,谁愿当配角呢?不想当大诗人的人,都不是好诗人。一个男人,想都不敢想,还叫男人吗?这种争执的勇气,倒让我看到诗人骨子里沸腾着的热血!
我宁愿做一个没有配角的主角
即使某一天你也如此,变成我了
我不是还可以变成你嘛
不管李白还是杜甫,在同一个时代
都不需要第二个……
你已找到入海口
我就做一条内陆河:自己是自己的源头
自己是自己的下游
把整座大海都留给你,我要找一片
能够被我淹死的沙漠
在后半部份,诗人说,就算你伊沙成就了自已的诗歌伟业,我洪烛也不会屈从于你的威名,仍然要:“自己是自己的源头/自己是自己的下游”,这种强大的自我意识,无意中形成自己一条生命之河,不依附于谁而存在。洪烛诗人退一步说,把整座大海都留给你伊沙,我洪烛也要找一片/能够被我淹死的沙漠。倔强而自信的结尾,让我们清楚地看到,诗人内心有一根谁也折不弯的傲骨,它支撑着一个热血男儿的思想,灵魂,他以自已不屈的英雄情结,创造着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思想帝国!这就是一个男人想要占领的世界,这就是一位诗人想要用诗句,创造的一个开阔而强大的理想帝国!
5.
今天细读洪烛诗人的三首诗,我没有从诗人细微的诗歌技艺进行剖析,我所感兴趣的是,洪烛诗人在这三首诗中,所呈现出的英雄主义情结,帝王征战情结,民族没落情结,使我不由自主想起那些行走于天下的英雄侠客们,他们为了内心的祖国,民族,帮派,女人,为了内心的正义,真理,梦想,和真爱,出生入死,南征北战,有时受伤,有时赴难。他们时时与失败交锋,处处与耻辱对阵。光荣与梦想,失败与屈辱,一切都在生命的途中经历着,承受着,沸腾着,也冷却着。
洪烛这三首诗歌,并不代表他完全的诗歌风格,但我却从这三首诗里,看到一位男儿自然的英雄本色,一种源于生命的本真自然的呈现,它在叙述中自然展开,让我深深进入其中,并受到感染,也与诗人的荣辱共进退;让我在一位优秀诗人真实的内心世界里,感受到他那颗悲壮而滚烫的男儿之心。这是带有性别符号的写作,也是诗人真实展示的思想情怀。这些带着体温的诗行,鲜明地重塑了一位诗人南征北战的心灵史,也给我们展示了一位诗人丰富辽阔的心灵世界,诗歌世界。
这,便是我在洪烛诗人这三首诗,所得到的点滴感悟。不当之处,敬请洪烛诗人多加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