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岛落日 第4章 (9)张学良到美国探亲访友


 

             孤岛落日

                     王先金 编著

 

第四章 张学良将军幽居台湾 (9)

 

                     张学良到美国探亲访友

 

                          接受记者采访

 

    1991310日下午3时,张学良步履稳重地来到桃园中正机场,准备赴美探亲。《联合报》记者发现了线索,跟踪采访。

    记者问:“听说祖国大陆很注意您的行程,您有可能转回东北老家看一看吗?”

    张学良回答:“我不知道祖国大陆注意我的事,我也从未和祖国大陆亲属联络。我不排除到东北的可能性,祖国大陆是我的国家,我当然愿意回去。”

    问:“有没有考虑回东北定居?”

    答:“考虑什么?我从来就没有考虑这一回事,我要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你大概不知道我这个人,孔老夫子的‘三思而后行’对我一点用处也没有。我是要干就干!我是莽撞的军人,从来就不用‘考虑’这两个字眼。”

    张学良这次到美国探亲,本来就做好了准备,不打算参加公开活动,他是这样说的,一个月来也是这样做的,惟一的例外是511日在纽约接受《美国之音》“新闻广角镜”节目主持人的访问。

    节目主持人问:“少帅,自从发动西安事变以后,您的住所一直飘泊不定,这些年来您一直住在台湾,现在来到美国看家人,您觉得现在您的家究竟在哪儿呀?”

    张学良回答:“我年轻时当然家在东北。我飘泊不定,随遇而安。我还是想我自己的大陆故土,还是怀念故土,自‘九.一八’后我就没有回过东北老家。”

    问:“您既然如此想家,这次您有没有打算回东北去看看您的故土,看看老乡亲?”

    答:“当然我是很愿意回到大陆,大陆方面也表示,我回去绝对给我一切的自由等等,但时机尚未成熟,……我是闲云野鹤,不愿再影响政治。”

    问:“在什么样的状况下,什么政治变化下您会回去?”

    答:“假若两方敌对的问题完全没有了,我就可以回去。我个人衷心希望两岸双方能和平统一起来。这是我最大的希望。”

    早在1980年的1020日,张学良由当时的“副参谋总长”马安澜和“总统副秘书长”张祖诒陪同,乘专机前往金门“参观”,张学良在金门古宁头以高倍望远镜眺望大陆。这一活动由官方的“中央社”和军方的“军闻社”作了报道,并配发了一张照片。

    张学良也曾问过赵四小姐:“你是不是也想趁有生之年,能回大陆,看看奉天,看看西安?”

    赵四小姐眼里噙满泪花,叹了口气说:“汉卿,咱们还会有那么一天吗?”

    1991324日,七届全国人大四次会议新闻发言人姚广在新闻发布会上回答记者时表示:如果张学良本人愿意回大陆看看,我们是非常欢迎的,我们将尊重他本人的意愿。

    可是,张学良没有回大陆。

    赵四小姐于2000623日,在美国夏威夷檀香山一家医院病逝,张学良也于20011014(夏威夷时间)在檀香山病逝,他们回祖国的愿望再也无法实现了。

    记者接着又问:“看见您就不能不谈有关‘西安事变’之事,事情过了几十年啦,请您亲自告诉我们,当时为什么会发生‘西安事变’?如果时光倒流,您仍然会做此事吗?”

    答:“此事我不愿说太多,外边发表的看法也很多,大家也差不多都知道了这些事情。我不说是不愿用言语伤害到他人。这件事留给历史去评论吧。”

    问:“‘西安事变’后您失去自由被软禁,那也是您一生中最好的年华,如果这半个世纪您没被软禁,能自由地在政治上发挥,统率您的军队,您觉得会对整个中国产生什么贡献呢?”

    答:“此事,难说。我当然很痛苦,我恨日本军阀,一生主要就想抗日,心中最难过的就是抗日战争我没能参加。我请求几次,蒋介石没有答应,我也想到这也是上帝的意思。假如我参加中日战争,我这人早就没有了,非我自夸,我从来不把生死放在心里。假如让我参加,我早就没有了。”

    问:“您说送蒋回南京是准备受死。您有没有想到一去会软禁50年?软禁50年这日子不好过的。假如时光倒流,您还会如此做吗?”

    答:“我还是一样那么做。我是军人,需负责任,我做的事我负责,没什么后悔的。假如时光倒流,我还是那么做,别说软禁50年,枪毙了我都不在乎。”

    记者把话题一转,接着问道:“两岸都说要和平统一,你对此有何希望?”

    答:“我个人衷心希望两岸双方能和平统一起来。我非常反对中国分裂。当年我有权势在手我就是赞成统一的,如中原大战种种事我都是如此,我是很反对内战的,我非常希望和平统一,这是我最大的希望。”

    问:“您觉得您对和平统一能做出什么样的贡献?现在海峡两岸的领导人以年龄辈分来说都是您的后生晚辈,你想对他们提出什么建议吗?”

    答:“假如我能有所贡献,虽然我已衰老了,但仍未昏庸。我很愿意贡献,但我不知道能贡献什么?他们需要我做什么,我很愿意尽点力,但尽得上尽不上很有问题。”

    问:“您被软禁半个世纪,这些日子是怎么过的?您心中常常想些什么?是什么因素使您在软禁中安度50年?”                       张学良和亲友在一起

    答:“这是上帝的意思,我非常感谢上帝。我这个人很不安静,没有这个事情我也许不知会闯出多少祸来。我是个很会闯祸的人,尤其这几十年,把我的性情磨炼了很多。对我个人生活有很大的好处。我看书读书,这是上帝对我的恩典,让我安静这么多年。我的妻子曾经说,要不是这样,你不知会闯出多少祸。”

    张学良赴美探亲三个月中,在老朋友贝怡夫人家中住了三个月。在此期间,张学良接见了许多重要人物。

    贝夫人在家中接受采访时说:“那次汉公真应该回祖国大陆去,我劝他时说:‘我陪你回去。’他很想家,离开那么多年了。他多次和我谈到,到外哪能和家里比,在祖国大陆有很多人对他很好,对他还很想念。他老早就对我说赵一荻身体不好,动过好多次手术,赵一荻不去大陆,他当然不能去了。他走得动的话,应该去看看,现在恐怕不行了。上回我看飞机票都已预备好了,他大概忽然间打不定主意。我认为少帅是很有主见的人,也许是赵一荻不回去,其中的原因我也不清楚。”

    被幽禁了长达半个世纪的张学良,终于获得了自由。1991310日,他得以携夫人赵一荻去美国探亲访友,这立刻成为引人注目的事件!

张学良和赵四小姐飞抵美国后,他们先在旧金山、洛杉矶等地和分别多年的女儿张闾瑛、女婿陶鹏飞、儿子张闾琳及儿媳妇陈淑贞等团聚。46日,赵一荻因身体不适,停留在洛杉矶儿子张闾琳家里,而张学良则由孙子张居信陪同,悄然飞往美国东部的城市纽约,继续他的访友活动。

张学良丢下赵四小姐在旧金山,自己到纽约,在他的“最爱”蒋士云(贝祖贻妻)家中住了三个月。赵四小姐对张学良去会蒋士云确实痛心。当她看到郭冠英在纽约拍的唐德刚、张学良与蒋士云在哈德逊河畔的照片后,也很讨厌郭冠英了。

    在这里,张学良再一次会见了唐德刚教授。这是张学良来纽约后最高兴的一件事。

    张学良下榻在纽约曼哈顿中区公园大道的一幢巨厦里。那里是他从前在北平时期的友人、著名银行家贝祖贻夫人的家。张学良秘密飞到纽约之后,始终保持着低调,不肯轻易抛头露面。同时也谢绝了许多中外友人的宴请和公开的演讲活动。在纽约张学良只与少数几位旅居美国的东北旧部及亲友见了面。这其中就包括与他感情相投的唐德刚教授。

    唐德刚的家里,是一个书的海洋,特别是在唐德刚四壁排满书架的大书房里,更让张学良感到如坐在书城之中。

    “太好了,没想到你的书比我的还多啊!”张学良很兴奋。

    “不,我的书虽多,却比不上先生的珍藏珍贵。因为先生那些图书,大多是经历战火兵燹的迁徙才最后运到台湾的。您的那些图书,本身就是一种价值连城的文物啊!”唐德刚为在新泽西家里接待张学良而感到高兴。

    “有河水经过的家宅,更富有诗意。”张学良坐在窗前,从这里可以隔窗望见那条从宅前潺潺流过的哈德孙河。

    “老先生当初我是含着眼泪离开台湾的。想起离开时的心情,我真想哭,因为我那时正有许多问题向老先生请教呢,可惜我不得如愿。现在,我们都有时间了,身边也没有特务监视偷听,完全可以畅所欲言了。”唐德刚多么希望利用此次张学良到纽约做客的机会,再将他们一年前在台湾曾经中断的历史口述继续下去。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张学良却没有继续深谈历史的兴趣。对唐德刚询问的生日问题,张学良只做了一般性的回答。张学良说:“所有关于我生日的说法,其实都是误解。我的生日,其实是在63日啊!”

    唐德刚微微一怔。熟知中国历史的唐德刚不会不知道63日这一天!1928年阴历四月十七日,那天恰好就是阳历63日!

    192863日,作为东北军第三方面军军团长的张学良,正在北京顺承郡王府里为自己“暖寿”。是夜,北京城里实行宵禁。从中南海到前门火车站的长安街上,十步一岗,五步一哨。子夜015分,一列由汽车组成的长队由中南海直驶前门火车站。从第一辆车里走下来的是安国大元帅、奉系军阀张作霖。他身穿蓝色大元帅礼服,腰佩长剑,仪容严峻,但是熟知内情的人都看出张作霖此次关东之行隐含着可怕的危机。在包括张学良在内的高级幕僚的簇拥下,张作霖愁眉不展地登上了慈禧太后曾经乘坐的“蓝纲”专列。一年前的616日,张作霖以北洋政府安国军大元帅的名义,踏进碧瓦红墙的中南海的。而今仅仅一年的光景,他就在奉系内外交困的危局下,仓皇离开北京,返回奉系的老巢沈阳!

    在漆黑的夜幕下,张学良在月台上凝望着隆隆远去的专列发呆。他的心里沉甸甸的。隐隐有一种不祥之感。他对日本政府以“满蒙悬案”压迫张作霖交出兵权始终心存疑虑。所以当张学良由车站回到中南海的万字廊时,发现副官吴泰勋正在室内扶乩问卜就心有异动。张学良一贯对占卜不感兴趣,可是此时他却鬼使神差地命令副官为他卜一卦:“吴泰勋,替我乩乩大帅此行的吉凶祸福!”副官应命,不久在他那乩语上批出四字:“大帅归矣!”

    张学良看后只是不以为然地一笑,说:“此卦不灵!‘大帅归矣’实在一句废话。谁不知大帅已经返回沈阳呢?当然是归矣嘛!”

    可是,次日(64)凌晨6点钟,张学良忽然在中南海接到六姨太寿夫人从沈阳打来的电话,告知:“汉卿,大帅的专车被日本人炸掉了......

    原来张作霖已死!张学良听闻沈阳的噩耗,犹如霹雳击顶!父亲居然真的归矣。他蓦然想起昨夜副官吴泰勋所占的一卦,在突如其来的打击中顿时感到天旋地转。他没有想到父亲会在这个日子里死在日本人之手,痛楚万状之余,他险些跌倒地上......

    所以在此后若干年间,张学良发誓不过生日。因为他感到阳历63日,对他来说是个肝肠寸断的日子。以后遂以61日来作为他的生日。

    “哦,原来如此!”唐德刚本想在酒席过后向张学良重提口述历史的要求,但是,他没有急于求成。唐德刚认为张学良在纽约至少要逗留两三个月,他有充分的时间向老人请救历史。然而,让唐德刚没有想到的是,就在他准备和张学良重开历史对话的时候,机缘已经从他的身旁悄悄溜走了。因为另一位学者对张学良历史更感兴趣的学者,已经悄悄走近了这位东北军将领,致使唐德刚对张学良的历史口述从此无缘了。

    (大概和台湾当局对张学良施加压力,让他不要和亲共的唐德刚口述历史有关!)

 

 

                  在哥伦比亚大学与学生们座谈

 

    张学良来到纽约,在蒋士云家居住三个月的期间,蒋士云常带他去纽约一家叫“安蒂园”的中餐馆吃饭。张之丙,哥大的中文教授,在那里自我介绍,说哥大学生想听张学良的讲话。张学良见胡适、顾维钧皆出自哥大,所以对哥大重视,答应了去。

1991424日下午,身穿褐色西装、系枣红色领带的张学良来到哥伦比亚大学校园内。他是在贝聿铭的继母、老银行家贝祖贻的夫人蒋女士亲自陪同下,兴致勃勃赶来纽约的。

    在来哥大前,张学良接到了正在洛杉矶的赵四小姐打来的电话。她在电话中叮嘱张学良说:“汉卿,哥伦比亚大学既然要欢迎你,你就应该去的。因为那些留学生都是你的崇拜者,千万不要冷了他们的心才好!”

    贝祖贻夫人蒋女士是张学良早年在北平时期的至友,是她充当了“美中友好文化交流基金会”和张学良之间的搭桥人。

    “汉卿先生,在哥伦比亚大学的中外研究生中,您简直就是了不起的英雄了。”蒋女士见张学良迟疑不定,就苦苦相劝,“他们认为您是当今世界上尚健在的、为数不多的历史见证人之一。所以学生们十分渴望和你见面,并且希望和你一起讨论历史。这样热情的邀请相信你是不会拒绝的吧?”

    张学良只好说:“既然如此,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因为学生们的面子是驳不得的。”

    张学良正是由于种种原因,才有了这次哥伦比亚大学之行。

    “汉卿先生,这位就是座谈会的主持人、哥伦比亚大学历史系的著名教授苏张之丙女士。”在美国、英国、中国、意大利、日本和德国研究生们的团团簇拥之中,蒋女士忽然在人群里发现了一位生得非常清丽、气质格外高雅的中国女子,于是蒋女士急忙上前,亲昵地拉着那位迎上前来的女教授,把她拉到张学良面前,介绍说:“她原来是在台湾,是哥伦比亚大学为数不多的女博士。苏夫人不但通晓中国近代史,而且多年来她一直都在研究您一生的经历啊!所以,我必须首先为你介绍苏张之丙教授!”

    “哦,苏张之丙?”张学良在中餐馆已与这位娴静漂亮的女教授见过面,他发现苏张之丙气质娴雅,容颜端丽。她早就站在学生们中间,拼命地望着张学良鼓掌。现在贝夫人将她请出来,苏张之丙终于走近了她心仪多年却无法见面的张学良将军。她在留学生们的拥簇下,恭敬地向张学良鞠了一躬,说:“张将军,看到您身体这样健康,我们哥大的师生真高兴。”

    “谢谢你,苏夫人。”张学良急忙致谢。

    贝夫人继续对张学良说:“我已经对你说过,就是这位女博士,一直在国外研究你的历史资料,多年来,苏夫人就想写一部关于你一生经历的学术论文。我正是因为被苏张之丙女士的热情所感,才希望你亲自到哥大来。”

    张学良听了,心中感动,脸上现出了欣然的笑容。

    “张将军,早年我在台湾的时候,就渴望和您见面。可是在那种政治环境下,尽管我找尽了门路,寻遍了所有可以寻找的关系,却也始终不能如愿。真没想到我们会在美国见面。”苏张之丙紧紧握住了老人的手,双眼泪光闪动。

    “现在好了,先生终于可以到美国来了。”苏张女士拭去脸上的泪水说,“早年在台湾的时候,我就从台大图书馆发现了一些从前的旧报,上面有一幅您老人家年轻时的照片。就从那时起,我就发现了一位历史传奇英雄。后来,我又从大溪档案室发现了有关您在西安发动兵变的记载,那些记载让我知道一位最伟大的将军,现在还没有恢复人身自由。我感到不平,感到国民党黑暗与腐败。他们越是限制先生的自由,我越是同情先生的遭遇。我也就越加希望见到先生,可是……”

    “感谢上帝!”张学良挥了挥手,对她笑了笑,“我们现在不是可以见面了吗?《圣经》上说,两个不相识的人意外的见面,是一种缘分。现在你我能在纽约见面,这也是一种天大的缘分啊!”

    张学良在贝夫人和苏张女士等人的簇拥下,来到了一间梯形大教室。这里早已聚集着各国留学生,男男女女,济济一堂。大家围着张学良七嘴八舌地议论纷纷,气氛热烈,张学良成了学生们崇敬的偶像。

    “同学们,静一静!”在一阵又一阵热烈掌声中,苏张之丙来到人群中央,她对那些围在张学良身边拚命鼓掌的学生们再次以手制止,这才压住了那些此起彼落的掌声。

    学生们静下来了,所有人的目光几乎都投向了首席上静坐不语的张学良。只有这时,张学良才真正感到一种自豪感,多年来由于发动西安事变带给老人的压抑和苦闷,顷刻间都化为乌有了。眼泪在他的眼眶里打着转,面对各国留学生,张学良的心在兴奋地狂跳着。

    “同学们,一年前我对日本NHK电视台发表谈话的时候,就对日本青年说过一句话:‘不要忘记历史。发动战争的人最终会自食恶果!’今天我也要对大家说,我历来就反对战争,历来就主张国家统一的!”在苏张女士主持下,张学良向包括中国留学生在内的各国青年学者们,进行了一次长达两个小时的座谈。

    苏张之丙见学生们按下录音机的按键时,她对张学良说:“张先生,学生们如果把您的谈话录下来,您不会见怪吧?”

    张学良大度地将手一挥说:“我无事不可以对人言。你们录吧,无论什么事,私事,公事,假如有不可对人言的事,我不能说,我也不能做!”

    座谈便在和谐的气氛中开始了。

    张学良一旦打破了沉默,就会口若悬河地侃侃而谈。他对学生们谈东北军、谈九一八事变,谈人生,谈理想抱负和他青年时所走过的路,最后一直谈到他讳莫如深的西安事变。对于这一敏感的问题,张学良说:“我做事,我负责。”

    苏张之丙在学生们和张学良用英语进行对话的时候,心里忽然滋生了一个强烈的欲望,那就是可否利用老人在纽约之便,对张学良进行口述历史工作?她想说,可是又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她知道现在提出这个问题,还不到时机。她必须要在时机成熟的时候,才能郑重地提出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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