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老家■ 洪烛

   南京是我的老家，因为爸爸妈妈都在南京长大的，也在南京相识的。我是在南京出生的。

   芜湖是老家的老家，因为爷爷奶奶都在芜湖出生的，也是在芜湖相识的。他们后来逃难来了南京，这决定了我的血统：难民的孩子，难民的孩子的孩子。

   一个人可以有几个老家？

   小时候从未去过安徽芜湖，根本不知道芜湖什么样子，但填籍贯时会填上这个地名。

   后来去武汉读大学，坐客轮溯长江而上，芜湖是中途停靠的一站，大约停半个钟头。我站在船舷上，眺望岸上灰蒙蒙的城市，心想：这就是我父亲的老家了，爷爷奶奶的老家，也就是我老家的老家了。爷爷奶奶都不在了，老家的老家显得更模糊了，但跟一般的城市相比，芜湖对于我还是有着不一般的意义。

   再后来移居北京，离老家南京远了。离老家的老家芜湖更远了。

   有一年去安徽池州开会，散会后顺便回老家南京探亲，搭乘的长途汽车路过芜湖，横穿整个城区，既然这里是老家的老家，我也应该算探亲的，只是不知道还有哪些亲人。又如何寻访？爷爷奶奶那一辈的亲人，因为战乱，因为苦难，因为时空的阻隔，而失掉联系，下落不明。但我想在这座城市里，亲人应该还是有的，只不过我不知道他们在哪里，正如他们不知道我是谁。

   老家的老家是一棵老树，是老树中的老树，我们都是彼此离散，面目全非的落叶，即使擦肩而过也无法相认。

   所有的落叶都是难民，都是难民的孩子，难民的孩子的孩子……

   我比落叶幸运一点的是：还知道自己的根在哪里。

   车过芜湖，我的心有一点点乱。我趴在车窗上，使劲往外面看，看它正在拆迁的老居民区，看它正在盖的新房子，正在铺的新路……

   老家的老家，还会越来越模糊。

   幸好，我还记得这一遍遍刷新的芜湖，是老家的老家。可它不可能知道我是谁，不可能知道我跟它有什么关系。当你在老家，在老家的老家找不到一个亲人的时候，思念就彻底变成了单相思。

   虽然如此，我还是一厢情愿地猜测：亲人应该还是有的，只不过彼此失去了记忆。

   路过芜湖，我把大街上看见的每一个当地人，都视为可能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