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拉图给诗人批评家上课


 

  伊安是柏拉图时代著名的荷马诠释者,刚在一次诗会上获得一等奖。

  柏拉图在公元5世纪,用他发明的新闻访谈录的形式,对伊安和他去世的导师苏格拉底,作了一次假设性的模拟采访。

  采访者和被采访对象都穿着长衫,如果外面不再披上红色和白色的披巾,就接近中国沿袭到清朝的服装了。到了17,18世纪,那种被剪短了一半的披巾,又出现在拉丁美洲的墨西哥一带,颜色多为黑色或黑白间杂的方格。为了区别好来坞的西部片,它成为意大利西部片中著名枪手的招牌服装和道具,比如三个镖客。

  关于诗人是神的代言人,灵感与技艺,神话写作之类--即当今中国诗歌小圈子里所有五花八门的时髦话题,柏拉图借苏格拉底之口,在中国的隋朝以前,都作了精彩演绎。

  访谈中,智者苏格拉底对诗人批评家步步进逼,最后让他的冒牌理论缴械投降,认可了柏拉图关于诗人是一种轻飘的某种物质,不失去平常理智而陷入迷狂,就没有力量创造的著名论断。

 

               伊安篇

 

    苏格拉底  欢迎你,伊安!你怎么会来看我们?从你的家乡爱菲索来吗?

    伊安  不,我从埃皮道伦来,那里在庆祝阿斯克勒庇俄斯节。[1]

    苏格拉底  什么!埃皮道伦的公民在荣耀这位神,那里也举行诵诗比赛吗?

    伊安  他们确实这样做了。他们举行了各种音乐比赛。[2]

    苏格拉底  那么,你参加比赛了吗?结果怎么样?

   B│伊安  我们城邦的人拿到了第一个奖,苏格拉底。

    苏格拉底  干得好!我们务必也要在泛雅典娜节[3]上得奖。

    伊安  如果神允许的话,我们能够得奖。

    苏格拉底  我得说,伊安,我经常妒忌你们这些干诵诗这一行的。你们的技艺要求你们外出时必须穿得漂漂亮亮,光彩照人,同时还必须熟悉许多杰出的诗人,尤其是荷马这位最伟大、最神圣的诗人。你必须弄懂他的思想,│C│而不是仅仅熟读他的诗句。干这一行真是令人羡慕!事实上,如果一个人不能理解诗人的话语,那么他决不可能成为诵诗人,因为诵诗人必须向听众解释诗人的思想,只知道诗人说了些什么是完全不可能做到这一点的。当然,干这一行越是困难,越是令人羡慕。

    伊安  你说得不错,苏格拉底。对我来说,无论如何,我已经密切注意到了这门技艺的这个方面。至于谈论荷马,我认为谁也比不上我,无论是│D│兰萨库斯人梅特罗多洛、萨索斯人斯特西洛图、格老孔,还是其他任何一位还活着的人,都不如我有那么多好见解,能把荷马的思想表现的那么好。

    苏格拉底  这真是个令人愉快的消息,伊安,要你表演一下你的才能,你显然不会感到有什么勉为其难。

    伊安  根本不会。苏格拉底,听我如何给荷马的诗句润色确实是值得的。在我看来,凡是荷马的信徒都得用金冠来酬谢我,这是我该得的。

    苏格拉底  下次我有空的时候再来听你│531│朗诵荷马。现在你只要回答我的问题就可以了。你只熟悉荷马,还是对赫西奥德、阿基洛库斯[4]也很熟?

    伊安  我只熟悉荷马,在我看来这已经足够了。

    苏格拉底  有没有什么事情,荷马和赫西奥德说的是一样的呢?

    伊安  确实有,我是这样想的,有许多例子可以说明。

    苏格拉底  那么在这些情况下,你会把荷马的话解释得比赫西奥德的话更好吗?

    B│伊安  苏格拉底,如果他们两人说得一样,那么我也会把它们解释成一个样。

    苏格拉底  在他们两人说得不一样的情况下,你又怎么办?比如,以占卜为例,荷马和赫西奥德两人都谈到过占卜。

    伊安  是这样的。

    苏格拉底  那么,他们关于占卜的看法相同也好,不同也罢,在解释这两位诗人的看法时,是你解释得好,还是某个占卜家,某个优秀的占卜家解释得好?

    伊安  占卜家解释得好。

    苏格拉底  现在假定你就是个占卜家。如果你有能力解释这两位诗人意见相同的段落,那么你也有能力把他们意见不同的段落解释好,对吗?

    伊安  对,我显然也能解释好。

   C│苏格拉底  那么你怎么会熟悉荷马,而不熟悉赫西奥德或其他诗人呢?荷马处理的题材和其他诗人不一样吗?他的主题不也是战争,他不是也讨论善人与恶人的相互关系、普通人和有某些技能的人的关系、诸神相互间的关系以及诸神与凡人的关系、天上和地下发生的那些现象、│D│诸神与英雄的出生吗?荷马在他的诗歌中处理的不是这些题材吗?

    伊安  你说得对,苏格拉底。

    苏格拉底  其他诗人又如何?他们不是在处理相同的主题吗?

    伊安  对,但是,苏格拉底,他们的方式不一样。

    苏格拉底  为什么?他们的方式比荷马差吗?

    伊安  差远了。

    苏格拉底  荷马的方式比较好吗?

    伊安  确实比较好,我向你保证。

    苏格拉底  好吧,亲爱的伊安。请你告诉我,当几个人在一起讨论数字的时候,他们中有一位谈得比其他人要好,能有人把这位优秀的谈论者识别出来吗?

    伊安  有。

    苏格拉底  能识别优秀谈论者的人也能识别谁│E│谈论得差,或者说要由别的人来识别?

    伊安  无疑是同一个人。

    苏格拉底  这个人是一位懂得算术技艺的人吗?

    伊安  是。

    苏格拉底  告诉我,当几个人在一起讨论节食,讨论什么样的食物有营养,有一个人谈得比其他人好,会有某个人看出这位最优秀的谈论者的出众之处,也会有另一个人能看出最差的谈论者的低劣,或者说同一个人就能识别二者?

    伊安  显然是同一个人就能识别二者,这是我的看法。

    苏格拉底  他是谁?我们把他称作什么?

    伊安  医生。

    苏格拉底  因此我们可以作一概括,并且说,当几个人在一起讨论某个给定的主题时,能识别最佳谈论者和最差谈论者的人│532│总是同一个人。或者说,如果他无法识别出那个谈论得很差的人来,那么显然他也无法识别出那个谈论得很好的人,假定他们所谈论的主题是相同的。

    伊安  是这么回事。

    苏格拉底  所以同一个人在这两方面都是有能力的吗?

    伊安  对。

    苏格拉底  现在你肯定荷马和其他诗人,其中有赫西奥德和阿基洛库斯,全都处理相同的主题,然而却不是以同样的方式,一个人说得很好,而其他人说得很差。

    伊安明  我说的话是对的。

   B│苏格拉底  如果你能识别说得好的诗人,那么你也能识别说得差的诗人,能看出他们说得差。

    伊安  似乎是这样的。 

    苏格拉底  那么好吧,我亲爱的朋友,当我们说伊安对荷马和对其他所有诗人拥有同样的技艺,这样说不会错。结果肯定如此,因为你自己承认过同一个人有能力判断所有谈论相同题材的人,而诗人们全都处理相同的主题。

   C│伊安  但是苏格拉底,你又如何解释我的行为呢?当人们在讨论其他诗人时,我一点也不注意听,也提不出什么有价值的看法来,我会公然打瞌睡。但若有人提到荷马,我马上就苏醒过来,全神贯注地听,也有一肚子话要说。

    苏格拉底  我的朋友,这个谜并不难解。每个人都会明白你谈论荷马的能力并非在来自技艺和知识。如果是技艺使你拥有这种能力,那么你也能很好地谈论其他所有诗人。你认为存在着一门作为整体的诗学,我这样说对吗?

    伊安  对。

   D│苏格拉底  当你提到其他任何你喜欢的技艺,把它作为一个整体来考虑时,情况不也是一样的吗?这种考察的方法对所有技艺都是适宜的吗?伊安,你想要我对我说的这些话作些解释吗?

    伊安  对,苏格拉底,我是这样想的,听你这样的聪明人谈话令我感到愉快。

    苏格拉底  我只希望你说得对,伊安。可是你说“聪明人”!在我看来你们这些诵诗人和演员才是聪明人,还有写出那些你们朗诵的诗歌的人,而我除了│E│象平常人那样说老实话,此外一无所有。以刚才我向你提出的那个问题为例。请注意,我的意思是非常普通的,无论谁都能听得懂。我的意思是:只要把一门技艺当作一个整体来对待,那么对它进行考察的方法就是相同的。让我们对此再作一些推理。你认为存在着一门作为整体的绘画艺术吗?

    伊安  存在。

    苏格拉底  有许多画家,他们有好有差吗?

    伊安  确实有。

    苏格拉底  我们现在以阿格拉俄封之子波吕格诺图[5]为例。你曾见过有人能指出波吕格诺图的作品│533│什么地方好,什么地方不好,但却没有能力指出其他画家作品的优劣吗?还有无这样的人,别人把其他画家的作品拿给他看,他就要打瞌睡,什么也说不出来,而当要他对某个专门的画家,比如波吕格诺图或你选择的其他画家,进行判断时,他就会醒过来,肚子里有说不完的话?

    伊安  不,我发誓,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

    苏格拉底  再以雕刻为例。你曾见过有人能判断│B│麦提翁之子代达罗斯、帕诺培乌斯之子厄培乌斯、萨摩斯的塞奥多洛,[6]或其他任何雕刻家的精美作品,但在面对某些雕刻家的作品时,却会打瞌睡,茫然无话可说吗?

    伊安  不,我发誓,我一个都没见到过。

    苏格拉底  我想,再进一步说,在吹笛子、弹竖琴、伴着竖琴唱歌、诵诗中,情况也是一样的。你从来没见过一个人有能力判断奥林帕斯、萨弥拉斯、│C│奥菲斯、伊塔卡的诵诗人斐米乌斯,但却丝毫不关心爱菲索的伊安,对他的朗诵成功与否茫然无话可说。

    伊安  对此我无法与你抗辩,苏格拉底。但是我自己觉得在解说荷马方面我比谁都强,一提起荷马我就有许多话要说,大家也都承认我说得好,但是对其他诗人我就不这样了。那么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吧。

    苏格拉底  我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伊安,实际上我马上就要开始告诉你│D│我是怎么想的。我刚才说过,使你擅长解说荷马的才能不是一门技艺,而是一种神圣的力量,它象欧里庇得斯[7]所说的磁石一样在推动着你,磁石也就是大多数人所说的“赫拉克勒斯石”。[8]这块磁石不仅自身具有吸铁的能力,而且能将磁力传给它吸住的铁环,使铁环也能象磁石一样吸引其他铁环,许多铁环悬挂在一起,│E│由此形成一条很长的铁链。然而,这些铁环的吸力依赖于那块磁石。缪斯[9]也是这样。她首先使一些人产生灵感,然后通过这些有了灵感的人把灵感热情地传递出去,由此形成一条长链。那些创作史诗的诗人都是非常杰出的,他们的才能决不是来自某一门技艺,而是来自灵感,他们在拥有灵感的时候,把那些令人敬佩的诗句全都说了出来。│534│那些优秀的抒情诗人也一样,就象那些举行祭仪的科里班忒[10]在狂舞时自己并不知道一样,抒情诗人创作出那些可爱的诗句自己也不知道。他们一旦登上和谐与韵律的征程,就被酒神所俘虏,酒神附在他们身上,就象酒神狂女凭着酒神附身就能从河水中汲取乳和蜜,但他们自己却是不知道的。所以是抒情诗人的神灵在起作用,诗人们自己也是这样说的。诗人们不是告诉过我们,他们给我们带来的诗歌是他们飞到缪斯的幽谷和花园里,│B│从流蜜的源泉中采来的,采集诗歌就象蜜蜂采蜜,而他们就象蜜蜂一样飞舞吗?他们这样说是对的,因为诗歌就象光和长着翅膀的东西,是神圣的,只有在灵感的激励下超出自我,离开理智,才能创作诗歌,否则绝对不可能写出诗来。只有神灵附体,诗人才能作诗或│C│发预言。由于诗人的创作不是凭借技艺,因此他们说出许多事情或讲到许多人的功绩,正如你谈论荷马一样,凭的不是技艺,而是神的指派。他们只能在缪斯的推动下各自做指定要他做的事,一个创作酒神颂,另一个创作颂神诗,还有的创作合唱诗、史诗、短长格诗。[11]他们只擅长做一种诗,而不会做其他诗,因为他们创作诗歌不是凭技艺,而是凭神力,如果他们做诗凭的是技艺,那么他们既然知道如何写好一种诗,也会知道如何写好其他种类的诗。神为什么要象对待占卜家和预言家一样,│D│剥夺诗人们的正常理智,把他们当作代言人来使用,其原因在于神想使我们这些听众明白,他们在说出这些珍贵的启示时是失去常人理智的,而真正说话的是神,通过诗人,我们能够清晰地聆听神的话语。卡尔昔斯人廷尼库斯为这种说法提供了一个令人信服的证据。除了那首人人传诵的颂歌,他从来没有创作过一首值得记忆的诗歌,而这首颂歌却是所有抒情诗中最好的,绝对是│E│“缪斯的作品”,廷尼库斯自己就是这样说的。在我看来,诗神想用这个例子告诉我们,让我们不要怀疑,那些美好的诗歌不是人写的,不是人的作品,而是神写的,是神的作品,诗人只是神的代言人,神依附在诗人身上,支配着诗人。为了证明这一点,神故意通过这位最差的│535│诗人唱出最美妙的抒情诗。难道不是这样吗,伊安?你认为我说得对吗?

    伊安  我承认,你确实说得对,你的话语以某种方式拨动了我的心弦,我现在好象明白了优秀的诗人在上天的指派下向我们解释诸神的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