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沙漠生活
到异地
在此之前,我对生身的那座南太行村庄是厌倦了的,或许是它厌倦了我。在那里,我和他们格格不入,哈耶克或者福柯好像这样说过:“反抗的代价往往不在于肉身,而在于内心的尊严和自由。”我早就想逃离了,其中一次,旷课达一周多,暑假期间没向任何人说明,就在那里消失了一个多月。而1992年12月1日这一次,我的离开空前名正言顺。乘坐呼啸的列车,在郑州和兰州分别看到黄河,古都西安就像是高坡上的一堆灯火。对于秦岭,我更多地想到刘邦,还有三国。祁连山——河西走廊,间隔很长的城市没有戈壁宽阔,村庄比荒丘要少。近黄昏的祁连山冠盖缟素,落日如血。列车还没有停稳,我从车窗看到,表面漆黑的月台上,竖着一座汉白玉石碑:“天若不爱酒,天应无酒星,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第一次觉得了一种古典的诗意,仿佛就是跟在李白马后进入酒泉的一样。下车,几十个同乡在月台被列队点名。干燥的风不知来自哪个方向,带着大把大把的尘土,吹过血肉和骨头。
车站距离市区大约20分钟车程,沿途是堆满白色卵石的戈壁,新栽的柳树枝条尚还干枯。再后来是啤酒厂、糖厂、空河滩和富康家具店。迎面是一座雕塑,三匹白马在碑顶扬蹄奔腾,鬃发飞扬。市区建筑有些灰旧,枯燥的广告牌飘飘摇摇。看到矗立在邮电局和鑫利商城之间的鼓楼,青砖青瓦,四门穿心,每个门顶都写有几个红色的字。
再向北的道路满是尘土,朔风中的雪粒在犹如铁幕的旷野上,无声的愤怒一样击打车窗。路边杨树枝干光秃,间距很远的村庄似乎都是由黄土和茅草构成的——接下来的金塔县城也寥落异常,街上几乎没人,只有大风吹起的尘土和垃圾——再一个小时后,更大的戈壁扑面而来,整体看,黑苍苍地,近看却是由无数各色卵石铺垫而起。——在营门提着行报如鱼而下,还没站稳,就是震天的锣鼓,被一些头戴领章帽徽的人敲打着,在一片空旷的营门之外,震耳欲聋。再一次列队和点名后,其中的很多人,再次乘上班车,去往我不知道的地方(新兵二连、三连)。
我的新兵生活开始了,还有我在巴丹吉林沙漠迄今为止的所有故事。新兵连就像是一个特点鲜明的码头,在我内心深处被潮水浸漫,多年之后,虽然水痕斑斑,但始终清晰深刻。一夜休息,醒来,感觉一片新奇。黎明还没吹起口哨,班长的吼声已经在楼道轰响了——动员会后,我利用一个小时的空闲,给家里写了一封信,同时还给她(至今在心里不曾暗淡与磨灭的人)写了一封。再后来的训练间隙和节假日,我总是写信,对象始终只有两个。一个还是父母,一个还是她。我的父母都不识字,每封信都是弟弟逐字逐句念给他们听。她识字,我给她写了那么多,但她从来没给我回过一封(或许是她没收到,或许是收到了,不拆开就当废纸了)。弟弟的圆珠笔字迹像是纸上跑的一群黑蜘蛛,但大致能够认清,我也能准确领会父母意思。除夕夜,看了一会儿央视的联欢晚会,我回到空无一人的宿舍,十几张并在一起的通铺充满各种各样的味道。我长时间站在窗前,看着在灯光中急速旋转的雪花,想母亲,父亲,奶奶,还有她。
我想到——南太行的大年夜,幼小时对春节那种渴盼——两手冻得红肿,还拿着柴火棍子在冰雪中燃放爆竹,跟在母亲身后,凌晨时分去土地庙烧香。母亲跪在那里念念有词,我站在门口听候“命令”,母亲说可以放了,我急不可耐地抓住炮捻子,把一挂鞭炮挑在木棍一头,在连续的爆响中体验那种施放的快感。再后来,我会跟着父亲,带着弟弟,到爷爷奶奶家磕头拜年,然后到所有的长辈家里去磕头——他们都会给我和弟弟糖块,可我们最想要的是鞭炮,尤其是两响(蹲在地上,第一次爆响后,剩下的一截弹起老高,到半空,再一次炸响)。
这是温暖的和快乐的。紧接着又想起她——好看的女孩,眼睛很大,皮肤像棉花或者面粉,说起话来,两腮漾着两个小酒窝,放两条金鱼进去,绝不会跳出来……似乎从一开始,我就知道她不会回信的,即使回信,也会像几年前那样——貌似客气但却又十分坚冷地“申明立场。”尽管如此,可我就是想她,是锥心刺骨的,也是骨肉尽销的。——春节后,巴丹吉林持续变暖,而我却破天荒地在全连出名——那天晚上,班长不在,战友们都在写信或谈天说地。同班的河南屈把我拉到走廊一角,借着灯光抓不住的黑,猛然抓住我左手,使劲向后掰。我细长手指发出的疼痛导火线一样迅速,我哎呀一声,顿时有些恼怒,看着河南屈说,你放开不?
河南屈说不放开,谁叫你白天训练那会说俺说话就像挨了打的狗唻?你要是给俺道个歉,俺就放了你!我说,我好像没说啊?河南屈又使了点劲儿,盯着我眼睛说,就是你这雀斑(那时,我脸很白,雀斑也很明显)小子说的!我的疼加深了一下,心中火气更大,也真的生气了。厉声说,河南屈你松手不?河南屈昂头哈哈一笑,又一脸严肃看着我说,俺就是不放,看你能咋俺?我大吼一声,猛地把手指抽出,另一手握拳,一个迅雷不及掩耳,只听得河南屈哎呀一声,捂着鼻子蹲在地上。
里面的战友听到了,先是看。河南屈恼羞成怒,也大吼一声,腾地站起身来,就往我这儿冲。另几个战友看到,一把就把河南屈肥硕的身子抱住了。河南屈使劲向前攒了几下,也没有挣脱。嘴巴里就不干不净起来,一会儿一个靠恁奶奶唻,一会儿靠恁姐唻?我怒目大喝,河南屈你再骂我一句?河南屈又骂了一声,我怒火烧头,像一张弓,迅雷不及掩耳地射了过去,一脚揣在河南屈左边胯骨上。河南屈一声爆嚎,再次发力挣脱。就在这时候,班长回来了,一看这阵仗,站在我俩中间,大吼道:奶奶个熊,你俩想干啥?
这是我在巴丹吉林沙漠与人第一次冲突,从始至终,都是用暴力来完成的。这也是我第一次对着众人做检查,拿着两张信笺,抑扬顿挫地检讨自己的冲动、不冷静,还有无组织无纪律,以及不宽容,处理同志间矛盾方式上的极端不正确。读完后,连长说:妈妈的,这检查还算比较深刻,其他人也要汲取教训,我们连连续7年被上级评为先进,再不允许出现此类的事情!要是再出现,我这个连长就得挨处分。指导员也说,这事情,两个新战士都有过,可部队是讲道理的地方,不是土匪,谁想干啥就干啥,想咋干就咋干那是他娘的日本鬼子国民党军队。我们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必须讲政治,有纪律。凡事不能胡来,凡事要依靠组织,凡事要听从命令,服从指挥!
这一次事件,我也觉得后悔,看到河南屈,开始眼睛躲躲闪闪。他也是。半个月后的某一个夜晚,河南屈走到我面前,我开始以为这小子要报一拳一脚之恨,不自主地缩紧全身肌肉。没想到,河南屈嘴巴咬着我的耳朵小声说:俺老家有话儿说,小两口打架不记仇,白天一锅饭,晚上一个花枕头。咱们虽然不是两口子,可是战友啊,打个架算是松松筋骨,别每天见到俺跟个小老虎似的。说完,河南屈呵呵笑了一声,还没等我说话,就扭着肥硕的屁股往宿舍走了。我站在原地,忽然想,这河南屈,看起来是个要脸不要命的主儿,没想到,肚量给屁股一样大。想到这里,忍不住噗嗤笑了一声,嘴巴咧开,也扭着屁股往宿舍去了。
从那天开始,在一二一和踏踏的脚步声中,还有端着五四式步枪在泛着浓厚盐碱的壕沟里瞄准的时候,忽然看到,灰土中有嫩草长出,头儿或黄或绿。早上跑步时也没有了乌鸦的叫喊。正午,教导队院子里的榆树灌木也拱掉了白土,小叶芽跟拇指姑娘一般,翠翠地,叫人心疼。空气中的暖好像是从身体内部升起的,熏得我流汗。有些时候,我们坐在操场上休息,围成圆圈,唱歌或者讲故事。更多的时候,我在路边捡撕裂或揉皱的报纸看——上面有诗歌,还有散文,更多的是新闻报道。有几次,一个很好看的小姑娘从旁边的家属楼蹦跳出来,到我们中间来。
有几次,我抱她放在膝上。小姑娘声如银铃,小嘴张合之间,说出她爸爸妈妈的名字,还说她老家在山东菏泽或者潍坊。现在,那小女孩肯定长大了(有一次,我发现楼上的女同事似乎在那里见过,顽强以为,她可能就是当年那个小女孩,现在,却也是一名女军官了,而且还有了自己的孩子。忍不住叹息,觉时光之速,人生之快。)
再一些时间,完成手榴弹投掷及射击科目,春天就真的展开了。下分的前些天,劳动时间多于训练。野草蓬勃的菜地里,到处都是铁锨和泥土对抗的声音,有一些不知从哪飞来的燕子及其它鸟儿,在半枯半绿的草丛中出没。澄碧如洗的空中,时常有犹如闪电的鹰群,用巨大的轰鸣,犁着我们仰望的耳膜。
同乡的安说,他特别想留在教导队,尽管以后就是站岗,或者做饭,或者到菜地种菜养猪。我说我也愿意。他说为啥呢?我说,这儿熟悉,最重要的是,咱那乡里来这里当兵的就咱俩,待在一起多好,跟亲兄弟一样。安嗯了一声说,这也是一个好想法,可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实现。问过了安,我又问河南屈,他吧嗒了一下厚嘴唇,像模像样地用右手往后摸了一下头发,说,到哪儿都一样。不过,不管分到哪个单位,咱可得第一时间联系啊。我嗯了一声,说,咱俩是秦琼和单雄信,不打不相识。河南屈说,可不就是,咱不但要不打不相识,还要越来越相亲。
再一天上午,大家还在没根由地猜测各自的去向,就传来了集合的哨声。所有人背上行李,从楼梯如奔马轰踏而下。到操场齐齐站定,就看到,大门外就停了一排车辆。站在那里,我伸着脑袋,又把教导队仔细看了一遍。——灰色楼体上的口号依稀可辨,大门两侧榆树灌木已经青青,学习室的红漆大门敞开着,饭堂前面的老杨树绿叶涌动……我忽然想哭,鼻子一阵酸软,泪水就冲过了鼻翼,噗哒一声落在早就戴上领花的衣襟上。
诗歌的遭遇
就要上车了,我放慢脚步,长时间看教导队大门:顶部三个红色大字,在持续热烈的日光下,显得更加热烈。门外两边的冬青树刚喷过清水,叶子翠绿的叫人心疼。路边的果园里花朵姹紫嫣红,香味扑入口鼻。车子沿着我们平素晨跑的道路转了半圈,径直向一座大门轰鸣而去。我低下头,在内心,简单地把在新兵连的生活回顾了一下:一是写信时候那种激越和暗淡。对自己前途咬牙切齿的设想,对那个她总是在做深入心扉的表白,有些词句类似于央求甚至哀求,还有些词语,则像是暗示或者炫耀。
二是对班长王的感恩。冬天,我的脚冻肿了,他从炊事班拿了几包盐粒,亲自给我洗脚。还有一次,他故意让我去菜地挖土,从而避免了清理旱厕那种恶心至极的活儿。三是我与河南屈的恩怨,像一场梦,还有点水浒好汉的意味。四是和同乡安在一起三个多月时间(连睡觉都挨着),我渐渐认识到:无论何时,人的一切言行及用心都是从自己这个基点出发的,然后才可能辐射到别人。一个人的热心永远都是单面发光,所有的地方都发光,才能聚合最大的热量。五是我的那些在老家就已经非常明显的叛逆在短暂的安分守己之后,再次露出峥嵘头角。比如,对四班长、一排长的某些死板命令的对抗,对某些活动安排的合理性质疑。
这些似乎是我在新兵连最主要的经历或者收获。抬头的瞬间,我忽然明白,在实现从地方青年到一名军人转变之外,我深在骨子里的那些最优秀或者最有冲击力的东西也得到了某种校正或锻炼。我再一次坚信,无论何时,除了坚持一种集体意志之外,个人的那些优秀的东西不应当销声匿迹。
从窗外,我看到,沙漠的春天竟然不是从地面上蔓延的,而只是风,——风就是沙漠的土壤。戈壁那么大,表皮发黑,像撒了一层铁粉。四周都是苍茫的天际,我乘坐的车辆和行走的道路,其实都不过是其中一颗米粒,或者一块石子。近处的路边,骆驼草返青了,高低不一,支愣着满身嫩刺,在掠地的风中左右摇摆。
20分钟或者一刻钟,迎面看到铁路——我惊奇,带兵的干部说:这是全军唯一的一条铁路,向南,是祁连山下的清水,向西,就是咱中国第一颗人造卫星升起的地方。我听了,从内心觉得神圣(这种神圣显然是不能够被准确定义的,是作为其中一个的拥有和创造的自豪,也有一种基于单位或者个人的荣誉感,及对某些人尽皆知的事物的膜拜与认同心理)。铁道之后,两边是齐整整的白杨树,头部枝展叶茂,根部黄沙汹涌。树林外,是隆起的沙丘,在初春的阳光下,有的呈焦白色,有的发红。
直到此时,我才明白,那些把沙漠拍的美轮美奂的影像作品是不可靠的。美的东西大家都在捕捉和呈现,可是本真的呢,原来的呢?
树林过后,一片营房赫然出现,左边是平房,右边是楼房。紧接着,车子减速,向着左边转进。这也是一个独立的营区,四幢楼房一律面朝东方,落在一大片空地上。车子停下,我看到许多戴上士、中士、下士及上等兵和列兵肩章的人,站在车子外面,门一打开,就冲上来,帮我和其他十多个战友拿行李。我们谦让着,要自己拿,老兵笑着说,我来拿。这时候的感觉,是尴尬的,一方面觉得荣耀,另一方面又有点不好意思。毕竟,老兵是什么都懂的人,而我们,除了胡子没有他们长,脸没有他们白之外,几乎一无所长。
我想到在政治学习中不断遇到的“阶级”一词,并且确认,“阶级”是无所不在且处处隐现的。这不是某种人格或待遇上的,而是一种社会属性,与具体人无关。我们的宿舍是4个人,因为房间小,只能把床板放在地上。下午,有少校来,连队领导宣布开会。我们还像新兵连那样,迅速集合,在木凳子上腰背挺直。少校说:根据党委工作安排,你们这20名新战士,要在雷达连进行为期一个月的无线电知识培训班,然后再下发到具体单位和岗位。
授课人是连长、副连长、技师和班长,我们整天的工作内容就是啃书本,傍晚坐在球场边,看老兵们追着篮球闪跳腾挪,精彩的就呐喊,拍巴掌。其他新战友看得是津津有味,我却是一头蒙。——原因是,我对篮球比赛规则至今是擀面杖吹火——别说一窍不通,就是十窍也不通。就是看哪个队员的投中了,跳得高,抢球抢得准又好之类的。晚自习时候,我大都用来看书,或者躲在文书房间,一张张地看《解放军报》《空军报》《解放军文艺》《昆仑》《中国空军》等报刊。看到一些军旅诗歌,心里特别说激越和兴奋。还有一些小说,说的就是兵事,许多地方给自己经历和思想的差不多。
大致是某个傍晚,太阳还高,他们都出去玩了。我趴在床铺上,写了几首诗歌,全部是军旅题材,有写参军路上的风景,还有写在新兵连的生活,还有一首,写到从十七岁开始至今的暗恋或者单相思。写完,仔细看了一遍,觉得还挺顺畅,心里忽然就跳出一种成就感。
第二天傍晚,连长叫文书叫我到他办公室兼宿舍去。我以为,连长这家伙肯定会对我那些“诗歌”感兴趣,准要夸奖我一番。带着笑脸进门,连长拉了一张木凳子,笑着说,坐,坐。我没坐,就是看着连长含笑的脸。连长自己倒了一杯水,说:喜欢写诗?我脸红了一下,嗯了一声。连长又说,这个爱好不错,文学吗,也是管人灵魂的。
我嘴巴咧开,笑笑,想说啥又没说出来。连长说:尽管有爱好是好事,可要是影响到别人,这爱好就不好了。我一听,心猛然一收,脸上尽是揉皱的惶恐。“厕所内墙上的那些诗句都是你的吧?”连长又说,我低了脑袋,脸烧得跟火炭一样。“现在去把它擦掉好不?以后,把你的诗歌写在纸上就行了。”我应了一声是,转身出门,腾腾下楼,从门背后拉了一只扫帚和一只拖把,在水渠里沾了点水,就穿过操场,往二十米之外的旱厕奔去。——那些白粉笔写成的诗句布满了旱厕内墙,一句一句,整齐排列,使幽暗的厕所也光亮了几分。
好好的诗句,咋就不让写在厕所里呢?他人在方便的时候看看,读一遍,说不定还有神奇功效呢?再说,厕所也需要文化,饭堂能挂这样那样的标语口号,厕所就连三五句诗歌也容不下吗?——这是我当时最真实的想法,至今仍旧坚持。但连长的命令又不能不听,我叹息一声,先抡起扫帚,对着自己那些诗句猛搓一顿。有些字句模糊了,有的缺胳膊少腿。我一阵心疼,索性把扫帚扔到厕所外,拿起拖把,一行一行抹……就是在那一时刻,我对自己说,一定要给自己的诗歌找个最好的地方发表,而且看到的人比在这个雷达连多上万千倍。
落日正在西沉,余辉如血,把我和大地上的事物都涂上悲壮之色,我的内心也是一片血红,就好像那些诗歌是被自己亲手杀死的一样。路过那丛枝干窈窕的红柳树时,我拉住其中一根,把一片叶子放在鼻子上嗅了嗅,忽然又想写一首诗。快步走到值班室外,文书喊我说:汽车连一个人打电话找你。我立刻想到,那一定是河南屈。他如愿以偿地去了汽车连——学汽车驾驶。他对我说过,他父亲是乡长,对他当兵的最大要求就是要学会开车,再光荣加入党组织。——我急忙回过去,对方说让我稍等一会儿,随后就传来他喊河南屈的声音及走廊当中的回声及各种嘈杂声响。
结果,河南屈没在宿舍,值日员也不知道他在那里散步或者吹牛聊天。我失望地放下电话,清洗了扫帚和拖把,洗了手脸,回到宿舍——还是我一个人,我打开自己的笔记本,想把刚才迸发的灵感用文字写出来,可咬着圆珠笔屁股搜肠刮肚半天,也找不到一点灵感。第二天中午吃饭回宿舍,看值日员没在,就过去又给河南屈打了一个电话。对方好久也没接。我再打,三声后,电话猛然抓起,一个喘着粗气的声音喂了一声。我说我找屈胜利——他没说话,接着是话筒与桌子的碰撞声,再后来,还是昨晚那种声音。
河南屈来了,气喘吁吁的样子,说是谁啊。我说我是河北杨。河南屈呵呵笑说,河北杨,你小子把俺忘了,一星期了,奶奶个熊,连个电话也不打,真不够意思啊。我笑着说,俺这不是搞培训吗,昨晚上给你打电话人家喊半天你连个毬毛都不见,干啥去了?河南屈压低声音说,俺和几个老乡在后边小树林里喝了点啤酒,扯淡话唻。我嗯了一声,也低了声音说:奶奶个熊,恁都还敢喝啤酒,恁单位领导不管吗?河南屈说:奶奶个熊,喝酒还能让人知道啊,一个人半瓶,跟喝水一样。出点汗,撒泡尿,就啥毬也没了。
新单位,黑消息
对雷达连的感情或感觉,我没有于教导队那般深切。其中原因,不仅仅是因为某种挫折。拿在厕所内墙上写诗那件事来说,连长也有自己的想法,比如,要是有上级领导来检查工作,不内急还好,要是内急,一进旱厕,见墙壁乱七八糟,肯定会说连队在某些方面显得不整洁,胡涂乱抹现象时有发生。我的理由或者想法也许超前一些,但只是一己之想,境界也不够高。更重要的是,我那几首诗,连好的歌词都算不上,充其量就是稍微文雅点的顺口溜或者五句半而已。要是现在再拿出去张贴,自个儿脸都得放到火箭上去。——我想,还是时间短的缘故,相对于教导队的三个月,一个月时间确实有点匆促。更重要的是,我对数字向来不敏感,别人把那些数字背得滚瓜烂熟,我总是磕磕绊绊,对雷达连来说,留下我一点用也没有。
五月初,我带着行李,沿着原先的路,又回到了教导队所在的地方。从东门向西五百米后,在一片楼宇之间下车。一位上尉似乎早就站在了那里,走过来,帮我拿了一个提包。我跟在他后面,进门,上楼,再右转,推开一扇门,是个大房间。正对着门口和电视机的地方,一张床空着。床板上铺着一张棕垫子。三个战士从不同方向站起来,对那位上尉叫主任。上尉说,这是咱们室新分来的小杨,以后和你们住在一起,有啥事,你们多教着他点儿。三人应是。上尉转身对我,指着西头靠墙的一位上士说,这是曹班长,又对着靠东头的一位中士说,这是杨班长;又指着南墙壁下一位下士说,这是朱班长。我一一点头,叫班长,态度如入伍时一般虔诚和善。
一个星期后,我就逐步掌握了这个单位的基本情况。有两个上尉主任,实际上是副主任,接我的那位姓魏,籍贯湖北,另一个姓陈,生在甘肃。俩人相同点有二:一是胡子都比较大,二是都是副营职。不同处除了籍贯性格学历等等之外,就是陈姓副主任个人较高,魏姓副主任稍微矮点。除了一些男干部,还有3名女干部,算上我,还有4名战士。到第二个星期,我发现,曹班长大都负责公差勤务,开会参加,剩下的时间都在奔跑,没事时,就躺在床上看电视,一直看到屏幕给他说再见。杨姓班长总是跟着那帮干部跑,去距此十里外的机房。几乎天天如此。朱姓班长个头一米八五,天天傍晚抱着篮球在操场上闪跃腾挪。
两名女干部同居一室,房门总是紧闭着,半截布帘上绣着牡丹花。有几个年轻的男干部和她们关系特别好。其中一个,是四川的,经常买些小吃回来,送给其中一个小巧玲珑的文姓女干部。另一个女干部姓王,很沉静,极少到别的房间去。有一次,朱姓班长悄悄对我说,四川的刘追文呢,几年来,“战果”不大。咱单位二连连长谢狂追那个王姓女干部,有一次,是冬天,谢在人家门口坐了一夜,王姓女干部也没开门看一眼。现在,人家和司令部一个姓刘的参谋谈上了。有一段时间,文姓女干部老端着茶杯,到我们宿舍看《戏说乾隆》《包青天》。
有一次,正在看郑少秋和赵雅芝在屏幕上卿卿我我,场景极其煽情。我忽然说:“这女人啊,就是丝瓜架上的花,越是挑逗,她就越是往哪里爬。”其他几个战士听了,呵呵笑了起来。文姓女干部用小手往上推了推眼镜,看着我说,怎么这么说话呢?这么好的爱情场景,都让你给糟蹋了。然后哼了一声,扭着小细腰,端起茶杯,出门,然后是另一道门的爆响声。杨姓班长听了,笑说,你小子,就是口没边儿,乱说。朱姓班长也说,对着女同志咋能说这话呢?我却不认为错,反驳说,这话又没说她咋地,就是感叹。说完,跳到东芝牌电视机前,换到另一个频道,正在播放《赵尚志》。我说,这电视剧拍的比刚才那个《戏说乾隆》好多了,看这个吧。
那时候,我只是对《赵尚志》《篱笆·女人·井》(3部)《包青天》记忆深刻,还有不断重播的82版《射雕》感兴趣,其他的一概不喜欢。对《赵尚志》,我觉得那个男人身上体现的不仅仅是一种不妥协的战斗精神,还有一种男人特有的那种坚韧甚至是内在的脆弱,还有那种置之死地而凛然决然的悲剧精神。《篱笆·女人·井》系列在表现农村人群生存状态及情感方面,无疑是出色的。我还在老家时,就特别喜欢饰演的铜锁媳妇(原为狗剩媳妇)杜宁林,喜欢她担当的那一角色,看起来是强悍乖张的,但她又是豁达的,敢于找寻自己内在美好愿望的人。金超群版《包青天》虽然妖氛了些,可在某种程度上,满足了我对某些事物及往事的想象欲望。
说完这些题外话,一年就过去了。期间,我在这个单位最大的收获,一是在最短时间内学会了中央空调(压缩机)的日常操作及维护工作,且在很短的时间内,就能独立执行任务了。二是在给技术干部誊抄论文的过程中,了解了不少关于现代“武器”方面的知识。其中,誊抄最多的是陈姓副主任撰写的,后来,我发现他们都发表在上级机关主办的一份杂志上。三是我写的诗歌终于发表了,第一首发在《河北文学》92年12期上。责编是王洪涛先生(至今没见一面,据说先生已因病逝去。)93年5月,在兰州军区《西北军事文学》发了诗歌,还有林染先生所在的《阳关》杂志。四是我暗恋的她终于结婚了,爱人不是我。这个消息是我春节回家时候,弟弟告知的。当夜,我站在家背后的山岭上,朝她所在的村庄看了一阵子,在沮丧与愤怒中泪如雨下。
期间,我去了一次武威,见到了陈副主任爱人,她在民政局上班,是一位很贤惠和美丽的嫂子,中午,把家里人都叫来,和我一起吃饭。吃完,她弟弟送我上了开往兰州的班车。到1994年第三季度,魏姓副主任转正。陈姓副主任转业。当年的11期《解放军文艺》发表我一大组诗歌,责编是刘立云先生。还有《绿风》(责编曲近先生),《诗神》(责编大解)。……我记得,那些夜晚和周末,我都是在人去楼空的办公室度过的。一个人看书写诗,从背后楼宇中女干部高声尖叫、楼下小吃摊的人声鼎沸,再到蚊虫布满窗纱,从万籁俱寂到夜风飒然。那些年,我的体重不足50公斤,三个月不去不过二百米的市场及家属区。有一次,河南屈提着一扎啤酒来,要一起聚聚,我冷着脸拒绝了。
那一次后,河南屈至少两个月没给我联系。同乡安偶尔打电话来,说一些事情就挂了。1994年,定兴的康(是我们那年兵里素质最好的一个)、定兴赵、遵化李,在七月一个周末,带着相机,到机场照相,三个人好奇,打开某型飞机舱盖,不小心触到了弹射装置,三个人被弹起三丈多高,落在硬水泥板上,当场就没了。我听到,满脑子嗡嗡响,像站在发动了的飞机跟前一样。那一夜,我的脑子里都是康、赵和李平素的模样,他们的猝亡,如同最一根钢针,刺在我内心最脆弱的部分。——事实上,除了教训以外,我想的更多的是:生命如此简单,果真如诗中所比喻的“易碎的瓷器”。我在给安的电话中说,无论如何,都要小心,安全才是我们最想要的。
河南屈也打来电话,对我说,不要那么拼命了,虽然你们单位领导对你写东西很支持,但身体是咱自己的,咱得给自己重视起来。河北王也说,注意着点,命才是自己的啊哥哥。那一夜,我在诗歌中写道:“亲爱的,逝去的和在的/都是我的兄弟。我们在冬天的路途中一并来到/向着同一个方向。在沙漠,我们是最深的绿/是阳光下最耀眼的石子,每一颗都是黄金/都在这纵横成行的阵列里/扶起柔弱青草,也会像箭矢一样飞/……我们各在东西,但时常在内心想起/偶尔聚会,在谈笑中把心事当成流水”。——那一个七月,把我的内心悲伤成黑色的。有一次和河南屈和同乡安一起喝酒,醉得吐血。到十二月,我在司令部无意听到,刚转业回去的陈姓副主任也死了——他乘车去兰州开会,在乌鞘岭撞上石壁,无一人幸免。
我怔在当地,好半天回不过神来。回到自己办公室,那些干部都在说,陈副主任太可惜了,命也太悲惨了。还有一个干部说,陈副主任弟兄三个,都死于车祸,还有一个小侄女,上班的第一天,就被一辆卡车轧死了。我一言未发,站在窗前,看着西边暗淡的落日,想起那个大胡子,时常找我誊抄论文的陈副主任,他的笑声总是很清朗,没有一点杂质。有一次,他还带着我去见宣传科长,说我的诗歌写得特别好,在好多杂志上发表。我想起她美丽的妻子和不过1岁的儿子——叹息一声,内心揪疼。晚饭时,我没有去,等人都离开了,我坐下来,在带孔的打印纸上写道:“我亲爱的兄长,笑声比黄沙纯粹/大胡子是像是一根根钢针/我们在一起说话很少,共事很多/我写诗歌,他写我看不懂的论文/我的诗歌就像是刀锋的反光,而他的论文/就是刀刃,就是此刻在空中飞行的利器/鹰隼之爪最尖利的部分,还有这蓝色队列里/最深刻的霹雳,以及手指间引发的闪电、惊马和弩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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