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万历年间,皇家从民间选了三百名宫女,全部经费只用了不到三十两银子,堪称奇闻!此事见于明人沈榜的《宛署杂记》,我在前面的博文中已有披露。
不过明代官场并不总是那么俭省、低调,仍据《宛署杂记》记载,在北京举行的科举“乡试”,一次就要花掉近四千两银子(3856.1935两)。按一两银折合人民币240元计算,约合92.5万元。——考虑到那时整体经济规模较小,政府税收也有限,这个数字已十分惊人!
乡试是选拔举人的考试,三年一科,考场设在各省会及南、北两京。时间固定在考试当年的农历八月,分三场:九日、十二日和十五日。每场要提前一天入场,推后一天出场,因此考生要跟着折腾九天,还要在考场狭小的号房里蜷缩六个夜晚。——如今有人说我们的高考太紧张,连考两天,家长心疼孩子,中午还要高价租星级饭店客房让孩子休息。古人有知,真要羡煞!
那么用于乡试的近四千两银子,具体都花在什么地方?大致归并一下,可以分为三笔:
第一笔是考场房屋修理费,据我统计,连“号房”(万历十九年这一回只修了“东号房”,共1960间)带办公用房,总共2174间。工、料都算上,用银585两(五百八十五两四钱一分七厘六毫),合人民币14万元挂零。
第二笔是直接用于考试、办公的费用(称“乡场杂办钱粮”),从官员的轿马、伞盖、官服、衔牌、刑具,到试卷及办公的纸张、笔墨、灯烛、工匠薪水等,共花费白银将近600两(五百九十三两五钱七分),折合人民币14.25万元。
第三笔,也是乡试经费最大的一笔,竟是用于吃喝的开支。这笔开支又可分为两块:一块是“上马宴、下马宴”的费用,一块是整个乡试期间考生及官方管理人员的饮食费用,都有细到几斤粮、几斤肉、几个碗、几副筷的细账可查。
上马宴、下马宴是指乡试一头一尾的两次官方大宴,参加者自然都是大大小小的“公务员”。官场最讲等级排场,因此我们看到,酒席也分四等:“上席”、“上中席”、“下中席”和“下席”。
当年的宴会,不像今天这样多人共桌,而是每人一席。能享用“上席”的,是主考、监试、外搜检、提调、提学察院等,都是考试各关键岗位的最高领导。让他们坐上席,既是对权威的尊重,也是对责任的提醒。——这样的高档席面,两次大宴才设十七席,每席用银“四两八钱五分一厘三毫”,也就是说,一个人一顿饭就要吃掉1164元!(每席除了各种酒肉菜蔬、干鲜果品,还有一只大活羊!)
享用“上中席”的,是同考官、本府各厅长官,下马宴还要添加经魁五人(各科第一名),共四十三席。每席用银“二两六钱二分九厘一毫二丝五忽”,约合每人630元。
“下中席”二十四席,享用者为掌试卷官、誊录官、弥封官、受卷官等,宛平、大兴两县知县也在此就座。每席用银“一两五钱九分七厘三毫一丝二忽五微”,约合383元。
“下席”最多,总共二百一十一席,享用者为顺天府两县的下级官吏(包括管宴官、管伞官、库官、司狱官、阴阳医官等等),此外,下马宴还要增加一百三十名举人。席面等级也最低,但每席仍需银“七钱六分五厘六毫七丝五忽”,约合184元。
总的说来,上马、下马两番大宴,共设二百九十五席,酒肉消耗及人员服务、厨房费用等,合计用银“五百九十九两五钱四分二厘六毫”,约合14.4万元——竟与修理考棚(14万)及考试办公费用(14.2万)相等,甚至有多无少!
然而这还仅仅是考试前后两顿礼仪性“饕餮大餐”的费用。考试及阅卷、录取的漫长过程中,数千考生及大批管理、服务人员都要吃饭,这就属于“大锅饭”了。一场乡试下来,共要吃掉“白老米九十一石八斗二升,无锡米十九石九斗二升,红老米三十石七斗,京米二石,绿豆一石八升,上白面六百十六斤,次白面四千五百五十九斤,烧饼四万九千四百四个”,总计消耗粮食约3.5~4.5万斤!(当时一个烧饼有多重,无资料可查,故总重量只能是个约数)
这是“大锅饭”的主食。“大锅饭”的副食则有“大活羊四只,猪肉三千六百五十斤……牛肉二千四十五斤……羊肉四百斤……鸡一千六百七十只、鹅三十五只、鸭一百二只、鲜鱼七十三斤……”连同各种菜蔬、调味品、燃料及炊食器具的添补租赁等,共用银2080两,折合人民币近50万元!加上马宴、下马宴的花费,乡试用在吃喝上的费用,竟高达2680两白银。也就是说,一届乡试全部经费的三分之二强(69%),都被考官、考生及种种相关人员吃进了肚子里!
我由此颇生感慨。
首先,感慨我们今天的公款吃喝之风,原来有着深远的社会渊源。当我们高喊口号,自诩摆脱了封建社会、跨越了资本主义、已跃进到更高社会层面时,其实我们体内的封建“基因”并未自动消除,因而很容易出现“返祖”现象。——有一年我应邀到一个贫困县去参加宣传地方文化的节庆活动,发现在我下榻的星级宾馆餐厅里,摆着“流水席”,县里的公务人员(各局的局长、科员们)不分时间、川流不息地来进餐;我没见到有人支付现金、刷卡或出示餐券(也可能有,我没看到罢了)。我忽然想起,从前人们对在政府中工作的人,羡慕地称之为“吃公家饭的”。不想我也跟着吃了好几顿“公家饭”!
其次,我又想到,其实中国官场的吃喝之风又有着文化渊源。中华文明对饮食的重视流脉悠长,商周时期的彝鼎重器,哪一件不是食器?把最洁净、最甘旨的美味献给上天及列祖列宗,这是以农耕为本的华夏子孙表达心愿与信仰的最诚挚方式。因此,由官方举办的耗资不菲的饕餮大宴,实际上带有颇为神圣的礼仪性质,不如此便不能显示对国家“抡才”(即选拔人才)大典的高度重视、崇隆有加!
其三,通过饮食而体现对人才选拔的重视,还有其朴素、务实的一面,即除了让官员吃得体面风光,还要让应试的士子们吃饱、吃好。——以往在我的印象中,科举考生是要自带干粮入场的。然而《宛署杂记》告诉我们,至少在明代万历时期,考生是由公家供饭。试想,一场考试消耗了三、四万斤粮食,单是考官及管理服务人员,哪里吃得掉?主食中还包括49000个烧饼,那无疑是为考生预备的快餐食品。(清代北京考场有上万间号房,明代也不会太少。《宛署杂记》只提到修理东号房,应当还有西号房。)
那么,参加考试的考生是白吃吗?是否要交伙食费(包括科考是否要交报名费)?恕我孤陋,不能确知。但从《宛署杂记》看,那一笔“大锅饭”的费用(占全部费用的50%以上)全部由官府支出,账面上未见有收取任何费用的记录。——由此可见国家对人才的甄选,是不吝工本,不惜“出血”的!
这还可以跟皇家选宫女相比:选三百宫女,花了不到三十两银子,平均花在每个宫女身上的费用只有23元。而一场花费近四千两银子的乡试,最后甄拔举人一百三十位,平均花在每位举人身上的费用是7000元,相当于宫女的307倍!——可见封建统治者并不糊涂,他们对人才的重视,远远超过对自身享乐的关切!
其四,《宛署杂记》中披露的乡试账目,是万历十九年这一科的真实记录。据作者说,“历科费用不等,……然大约不甚相远云。”——当然,也不要把旧日官场想得太美好,那些高档酒席的银钱核算尽管精确到小数点后五六位,但消费规格高达每人几百上千元,其中肯定有油水可捞。不过无论如何,这些开销还是有定制的,且有账可查、不惮公开;这与今天个别号称“公仆”者大不相同:他们只继承了老祖宗的“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却始终不肯效仿老祖宗的光明正大、胸襟坦荡;把一本吃喝账藏来藏去、不敢公示,群众不生疑才怪!
总之,《宛署杂记》开出的这样的一篇乡试账目,带给我许多联想,有正面的,也有反面的。相信读者诸君眼明心亮,还能从中看出更多的东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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