羞涩的爱情是真正的爱情


 以后的日子飘忽漫长,我搭乘命运的驿车奔波四方,也一点点变得坚强。我不断地重温她忽明忽暗的侧影,像放映慢镜头一样展开它,也不断地后悔;我当时为什么就没有吻她――哪怕握一握她冻僵的小手,或许能给予她力量。羞涩的爱情是真正的爱情,羞涩的恋人是难忘的恋人。

            月偏食■ 洪烛
  我和伊人分手的时候,伊人迅速地一笑,随即缓慢地转身离去。毫无疑问那种笑容是凄楚的,内心的气温骤降到零度以下;抬起眼睛捕捉到她转身的瞬间。后来就再也没见到她了。她一转一身仿佛用了整整二十年。这二十年里我走了好多地方遇见好多人,伊人的容颜在印象中逐渐模糊了,但我忘不掉她的侧影,和转身的动作。黑白两色格子的外套。脑后火红的发夹,以及被痛苦侵蚀着的月牙般的脸庞。她的视线越过站牌、建筑物而直直地投向远处,那是一个我永远不可能了解的地方,她看见了什么?我经常这样问自己。

   这一切发生在叫武汉的城市,至于是哪一条街道,已记不确切了。好像离火车站很近吧,离悲剧也很近吧。我们从一家灯火混浊的咖啡厅里走出来,我祝福她了,她也正在以尽可能平静的语气祝福我的远行。那纯粹是一次为了告别的聚会,我很舍不得她。然而没有办法。载重汽车一辆接一辆与我们擦肩而过,灯柱不时扫过我们的肩膀。她转过身时脸上苍白。也许那是灯光的效果? 
    狂热的年代,既不相信眼泪,也没有《魂断蓝桥》的忧伤。相对无言。我用翻毛皮鞋踢打路边冻硬的石头,警告着自己的懦弱。我无声地劝慰自己,也安慰她:别难过,多年后我们会很超脱地看待这一切。她低垂着头,一绺黑发遮盖住光洁的前额,像云掩饰了月亮。那是白纸一样的年龄,那是她的初恋。那是艰难岁月里我们最初的情爱和最初的誓言。“等着我吧,我会回来的”,我发出一生中最温柔的声音;她听懂了,这是西蒙诺夫的诗句,被许多年轻人抄录在日记本里。她迅速地一笑,随即缓慢地转身离去,揣着我的承诺融。背景。那一年冬。的站台很冷清、很冷清。 
    以后的日子飘忽漫长,我搭乘命运的驿车奔波四方,也一点点变得坚强。我不断地重温她忽明忽暗的侧影,像放映慢镜头一样展开它,也不断地后悔;我当时为什么就没有吻她――哪怕握一握她冻僵的小手,或许能给予她力量。羞涩的爱情是真正的爱情,羞涩的恋人是难忘的恋人。我潇洒地背起仅仅揣着几本书的行囊,朝灯火辉煌的大街尽头走去一那是和她的背影相反的方向,仿佛第二天还能见到她,还能见到她满月的面庞。我在闷罐车厢的晃中长大,在人群中长大,胸膛包容着一座海洋;她的名字是水面上一艘颠簸的船。她属于红楼梦里的那类女子,美丽得近乎忧郁,时常讶异地眨着童话般的眼睛,仿佛因为失误才降落到我们这座炊烟袅袅的星球上。与世俗的隔阂无法打破,注定她将被剥夺与生惧来的水晶鞋。然而我爱她,像渴望滋润一尾搁浅在沙滩的美人鱼,她手风琴拉得好,但不会织毛衣。想到这些的时候,我正小憩在邮票般大小的北部山区车站,电线杆上喇叭传出草原的气息:“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这支歌我很爱听,但不敢唱。 
   她凄楚的一笑是有预感的一笑,她的预感得到了残酷地证实:二十年的流逝比一次转身还要简单。这二十年里我遇见好多人,但再没有遇见她。世界比我们当初想象的要大。后来她怎样了。过得好吗?我们为什么中断了联系――像蛮荒年代里的一只鸟和另一只鸟?实在无法追忆。我们不知不觉就遗失了最珍贵的东西。等到发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我没有保存她的照片,需要闭上眼睛,才能吃力地勾勒出她正面的轮廓和表情,然而随时都可能从空气中、从空白的墙壁上再现出她的侧影:高挺的鼻梁、路灯下逼真的睫毛,以及眼角眉梢的忧愁……她转身时,我觉得青春正轰鸣着离我而去。从此作为另一个无关的人在大地上行走。 

   她的下落对于我是个谜。她曾经居住的城市对于我是个谜。走在任何一条街道上,我都希望碰见她,哪怕仅仅呼吸到她留下的气息,也能使我相信黯淡冬天里某个夜晚――确实在这个世界上发生过,并且正躲藏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或许一转身,就能看见她。

                              【1990年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