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欣交集


     

 

                                    ----谨以此文纪念先父沈启文先生

 

  

 

 

 

弘一法师弥留之际遗“悲欣交集”于后世。笔者忖度,所悲者:从此阴阳相隔,世间人情百态与己再无任何关联。所欣者:自身的苦难、人世的苦难与己再无任何关联。

父亲1923年10月4日生人,字达,号东明(启明星、文曲星),病逝于2010年4月25日。父亲出身于没落的书香门第之家,解放前中学毕业,善古典诗词(存2000首,发表100余首),祖父系诗人,教师。祖母系为淮军将领,与李鸿章家族渊源极深,祖父、祖母为姑表婚姻,如林黛玉与贾宝玉。

父亲19岁在安徽巢县含山一带教公立小学。正值抗战,父亲带学生在日机轰炸下在稻田、麦田里上课。抗战结束内战开始,父亲和韩武敏先生(诗人,已仙逝)受学生家长委托带几个男生躲战乱,途中被抓壮丁,辗转半个中国,最后在福建解放,父亲带学生回乡。父亲曾经为了学校利益勇斗县参议员,不惜罢教。因为其教学、文名,得到当地士绅拥护,大获全胜。也曾经是一地方报的特约评论员,不遗余力揭露地方黑暗。

解放后,在合肥肥东(后划为长丰)创办史圩小学,后又创办五十头小学。因为才气纵横,难免脾气耿直。于1959年遭人陷害,被通知回家生产。1979年,耀邦、小平主持纠正全国冤假错案,父亲得以平反昭雪(平反文件在1979年,拿到文件在1981年,结论是:“过去搞的都不是事实”。),恢复工作。

因战乱耽搁,父亲到1953年才与一文盲女子(我母亲)结婚,育有四男三女,长成五人。成婚之初,父亲除了养活妻子以外,还要不时接济其父母之家。开除公职后,以手无缚鸡之力拉扯五个子女,难免遭抱怨。长兄思源(饮水思源)于小学五年级辍学回家劳动,养活弟妹,以羸弱之躯参与水利修建(重体力活),荒废了过目成诵之才。长兄长成之时,因为家贫致青梅竹马恋人分手而痛不欲生,服数十安眠药,所幸失效。于是父母安排兄长到安徽全椒自谋发展。

父亲冤案后,在母亲娘家生产队牛屋暂时栖身。长姐自小聪明伶俐,不幸掉到生产队粪池而夭折,此日恰是父亲生日,父亲从此不过生日。次兄也因生下来,接生婆晚至,放在牛屋地上,破伤风而夭折。

次姐因需要在家照顾弟妹,本无缘读书,校长挨家挨户找,得以读书。以小学四校五年级第一名的才华,因为常常担心父母被人打,初中毕业未能继续读书,成为父亲永远的遗憾。

本人,自小愚钝,小学一、二年级语文、数学基本六十分,父亲未加见责。一次,我因为担心英语考不及格,没有交卷,成绩为零。父亲看后,喃喃自语,英语怎么会是零分呢?没有英语怎么行?我心内疚了很久。后来,我以高中二年级考取安徽师范大学数学系(当时普通中学只有二年级,志愿系父亲所填,父亲的主要考虑是拳不离手,曲不离口,不愿我以后荒废了知识与文化),成为本乡第二个学士,第一个硕士,第一个博士,也是父母永远的骄傲。

弟弟、妹妹上学,家庭境况已经大为好转,但因为家庭性格已经养成,难免踯躅不前。害父母忧心,遭我一再训斥。目前,妹妹语言学硕士,大学老师。弟弟大专毕业,从事计算机方面工作,早已成家立业。

以笔者愚见,天下90%的婚姻是不般配的婚姻,80%维持到了最后。父母就属于这80%,为了子女,母亲在父亲最困难的时候没有离开父亲。父亲也从来没有因为母亲的浅薄而怪罪于她。他们维持了57年艰难的婚姻与生活,只能用伟大来形容。

小时候,家里每年只吃几斤猪肉。哥哥抓来黄鳝、泥鳅是我们难得的荤肴。大学四年我也仅仅用去家里千元之数。童年最为深刻的记忆是每逢下雨,夜里起来接屋漏。每逢刮风长兄起来压屋顶。长兄长大借居别人家,姐姐、妹妹去外婆家住。唐山地震后,我和长兄住了多年四面漏风的地震棚。母亲、姐姐晚上结网填补家庭超支。

处在父母亲的境遇中,难免敏感,随时都觉得有人要整他,真如惊弓之鸟。这种性格也遗传给每个子女,性格塑造命运,子女生活的艰辛也必由此而来。我因为愚钝,受害也小一些,但与同学、同事相比,已算乖戾了。可以想见姐姐、妹妹、弟弟他们了。

因为父亲长期属于被管制对象,怕连累别人,不敢和人来往。因为家贫也没钱和别人来往,我到现在不知道人情世故,从来没有给别人送过礼物,有负于多少良师益友。

十几年前母亲曾领养福利院孤儿,父亲像亲孙子一样疼。有个唇腭裂小孩,3、4岁时做修补手术,忌哭。只有和父亲在一起他才不会哭,父亲七十多岁高龄在医院日夜看护一周。妹妹和姐姐心疼父亲,父亲说:“你们心疼我,可知我心疼他。”

父亲早年做义务工(管制对象)的时候,有一个朋友龚云樵先生,也是命运坎坷的诗人,两人诗文唱和不绝,得到了不少慰藉。后来,老先生仙逝了,父亲从此不再写诗,身体不免就差下来了。

去年夏天,父亲要来看看我的生活,小住两个月。我将自己写的文章,以及卢麒元的文章一道给父亲看,父亲说卢文太好了,真有汉书下酒的况味。我不服,说我的呢?父亲说,你的也好。我说,卢文是灵性,我的文章是理性。父亲说,还是要把两者结合起来好。哎!父亲啊!你不肯以一评偏私啊!

据姐姐、妹妹说,父亲病重之时,常常以泪洗面。我想,那不是因为痛苦,而是因为对子女未来的牵挂呀!相信父亲没有达到弘一法师“悲欣交集”的境界。

我本以为自己已经达到了这个境界,可是我分明只有悲哀,没有任何欣喜。理智上,我们应该为父亲解脱痛苦而欣喜。情感上,我们因为再也见不到父亲而痛苦。可是我们是血肉之躯啊!

父亲,从您的遗书中我带回了《辞源》,等我了却责任,我会学习理解您的诗,编辑成册,以慰您在天之灵。

 

 

附录一:沈启文先生《白雪》诗十首之一

 

白雪

 

沈启文

 

飘飘风骨不羁身,伴我书帷亦可人。

说法维摩花作雨,诵经鹦鹉玉为神。

三生因果空如水,再世杨花未化萍。

独向小炉催活火,热肠更与阿谁亲。

 

附录二:笔者习作一

 

荒潭

 

沈思玮

 

仰苍山古穆兮,临江河浩荡。

承日月光华兮,蕴天地玄微。

 

附录三:沈启文先生自拟挽联(本按:我兄弟姐妹或不能企及,只能作为父亲的愿望吧!)

 

无訾于世,无负于人,有诗能传心意足;

有儿成器,有女成才,书香延续子孙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