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看完第6套出租房出来,我终于意识到我在南京度过了极有品质的两年时光,用时髦杂志上的术语讲,就是“慢生活”。那两年,在距离南京市图书馆、南京总统府步行仅15分钟的五老村小区,我舒适的两居室每月房租只要1500元,我把它布置得窗明几净,温暖动人,一如我喜欢的人生。我很少逛街,因为衣、食、住、行都能在离家300米以内搞定。我的邻居大婶对我很好,偶尔我不在家她会替我先垫上水费,虽微薄,但人情暖心。我印象中的南京不仅是一个不排外之城,甚至还很“崇外”,当人们知道你是来南京打拼的外地人时,常常会对你流露些许敬意与体恤。
最令人捧腹的是,在我的爱情小白鼠存活的时期,因隔音效果问题,有一天邻居大婶来敲门,进屋后吞吞吐吐:呃,小张,你看,我也是年轻过的……我现在已经抱外孙了,呃,你们晚上那个……有时候我都被惊醒,呃,能不能注意点?我差点轰然大笑,我是说,我做了“丑事”,淳朴的人儿说起来比我还难为情。同样拜隔音效果所赐,一天夜里我被邻居家的吵架声惊醒,乒乓作响,歇斯底里,我担心邻居大婶被老公抠打,半夜敲门劝架,我仍记得她绝望的眼神,不停地说:“小张,不要结婚,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在她家客厅的沙发上,我陪她说话,聊她年轻时的事,聊她已经出嫁的女儿,聊我父母那一代人的婚姻。
走过这么多城市,只有南京才有这样的邻居和故事。但,我还是离开了那个城市。
2
为什么回北京?我常常问自己。在三环边上公司附近的小区,一套破破烂烂的两居室就要2800元,合租一个很小的卧室最低也要1300元,此外,几乎所有的房子都品相不佳,处处流露出生活艰难、人生不甚美好无以为家的破败与贫瘠之气。不知诺大的北京城,人潮汹涌的地铁上班族,有多少人并没有过上那种我们理应拥有的生活:餐桌上有新鲜的花,墙上有美丽的画,家具透着尊严感,物件都优雅?
生活总是那么艰难,比艰难更悲凉的是:经纪人急于从你这里挣一笔钱的语气,一套彰显房东与房客互相嫌弃的房屋,街头巷尾京腔里流露的小百姓式的庸碌与懒散、捧闻自己臭脚丫的卑琐与无能,一种根深蒂固的上不了台面的虚荣自欺的文化,以及,整个社会空气中笼罩的冷漠、功利、不互助及不值得信任。
为什么一定要回北京?我一遍遍问自己,离开南京时,我曾无限感伤地久久默念卡瓦菲斯的一首名为《城市》的诗:
你说:“我一定能找到另一座更美的城市,
另一块土地,另一片海洋,
因为我在这里的每一次努力都注定失败,
我的心在死亡,
就像我无限忧伤的思绪一样。
回顾往昔,只看到我生活中阴暗的废墟,
还有在这里度过或荒废的时光。”
你将找不到另一块土地和另一片海洋,
这座城市将永远在你心底埋藏。
你将回到原来的街巷。
你将在原来的市郊衰老;
在原来的房屋变得白发苍苍。
因为城市总是那同一座,你不必另外寻找。
——因为它不存在,既没有通路也没有舟桨。
在这里失去的生活,
你已经将它毁掉,在整个大地上。
3
从南京搬到北京,动作之快让女友说我换城市像换乘公车一样容易。自由是个优美的词,通往它的路途并不优美,个中艰辛与代价只有自己清楚。但,又能怎样呢?有更好的选择么?他人的生活轨迹——不更换城市、不追随内心的“稳定生活”,比我更幸福么?
内心深处有巨大的叹息传来,我是个经验丰富的旁观者,淡漠地观看生活的一切,走过这么多城市,搬过这么多次家,有过这么多爱情故事,还有什么挫折是我无法承受的?
我曾经很厌倦上班和工作,厌倦为牛奶面包交付时间牺牲梦想的职业人生活,可是,当我走在地铁如蝗虫一样浩荡疲惫的人群里,当我看到两个女孩挤在一张床而把另一间卧室出租,当我在内心权衡房租已经超出收入应有的多少百分比时,我意识到再没有比生存更真实更本质更荣耀的事。还有什么高远的梦想可以绕过生活这个课题,什么深刻的文学不源自生活这片土地?
走出房产中介的大门,终于松了一口气,生活的压力更大了。我内心平静如水,一路穿过天桥,穿过马路,想起电影《超级狐狸先生》:狐狸先生自从有了儿子后,就答应妻子不再偷鸡抓鸟,但,这还是狐狸么?他常常自问:“我是谁?”终于有一天他还是决定做回他自己,冒险偷了三个邻居家的鸡、鸭和苹果酒,三个不好惹的邻居联合起来,捣毁了他的家园,他带着妻子儿子开始亡命天涯的生活——不断挖洞不断逃跑不断斗争,这个过程中有辛酸有牺牲有胜利,但,这就是狐狸应有的命运。影片最后,当他们因觅到更好的栖息之地而欢呼庆祝时,再次传来邻居们报复的机器声,狐狸先生举起手中的酒杯,像王者一样微笑:“向生存致敬!”
2010年4月27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