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画》
小时候,重庆大街上,有很多租看小人书的书摊。无论男女老幼,皆二三成群,或独自一人,坐在角落里,醉读连环画,饕餮故事。在没有电视、手机和电脑的年代,小人书的图画功能得到了超级释放,那是人对图像信息与造型审美的一种本能渴求。书摊上的小人书,通常被挂在一根根细铁丝上,排成几排。顾客来时可自己挑选要看的书,取下后,便找老板付钱。一般价格是在一分钱或两分钱左右,看完自己放回原处。
自六、七十年代开始,甚至到了八十年代,小人书都是“成人读物”。因为那时几乎所有的成人读物都还没有开禁。于是,在小人书书摊上,也常常看见很多的大人。
我上小学和初中时,重庆孩子们之间曾盛行一个游戏,即吹画。所谓吹画就是把小人书里的人马(通常是战争状态下的)沿着图画的边缘,严丝合缝地剪下来,变成一个独立的“平面傀儡”。两个,或三个孩子一起,将自己的人马放到桌子上,然后用嘴吹,使其前进或拐弯,与对方的人马进行战斗。画都是单薄的一个小纸片,吹起来轻飘飘的,如有灵魂附体。吹的人因长时间不均衡呼吸,也会出现轻微头晕。如此,游戏就变得更生动了,如身临其境。张飞、吕布、宇文成都、裴元庆、李逵、牛皋、陆文龙、太史慈、徐晃……都像是活了一般。而由于画中的人物通常都带有兵器,如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吹时,一人一口气,不许用手扶画。谁的武器(枪尖、棍子或刀刃)如果在交战中先接触到对方画中人的身体,那就算赢了。赢家会将对方的那张人马画归为己有。
这个游戏很残酷。最残酷的不在于输赢画片,而在于所有的人马画都是从小人书上剪下来的。而一本小人书里,只有几张画可用。
输了,不仅意味着画要归别人,连小人书也废了,成了残本。
为此曾有太多的同学与孩子之间发生争吵、打架和仇恨。也为此,在当年孩子们里还曾发生有一个普遍的“犯罪行为”,即去小人书书摊上撕书。因为能够买得起小人书的孩子是很少的。而自己的藏书太有限,一本书只能剪一次。输光了就没有了。
我记得,当时最受欢迎的人马画,是“说唐”里《会兵四明山》中的李元霸。其中李元霸锤震瓦岗寨的一幅画,那锤画得特别的大,大如冬瓜,俗称“冬瓜锤”,几乎遮盖了半页纸。锤的打击面积非常大,在吹的时候,很容易就触碰到别人的身体。于是,这幅画就成了热门货,人人都想要。有些孩子还不惜血本,愿意用好几张关羽、赵云或者罗成之类,去换得一张冬瓜锤。
因为有了冬瓜锤,就几乎有了一种胜利的保障。起码也算是有了一种核武器或核均势,让人不敢小觑你。
这个记忆一直在我的脑海中。上前年,我忽然想起此小事,还特意写过一首诗叫《李元霸》。后又修改多次,如下:
我从小就瘦如病鬼,尖嘴猴腮
常带着手铐脚镣到处打架
我不知道我随手宰掉的人是个小妞
乱党,还是那个写诗的暴君?
听说,他最爱屠杀、女色和檀香
每日都看着镜中自己的人头
幻想:这脑袋真美啊,谁来砍下它呢?
他妈的小白脸子,没好心眼子
我的两柄大锤迟早会是
开在他镜中的两朵花
公元7世纪初,我一个人
锤震隋唐,朝地图撒尿
未来年画上的门神都曾是我手下败将
我像走马灯一样横扫十八路反王
拍苍蝇般拍死二十三万铠甲
单纯即暴力、即荣耀
中国历史就一个字:杀
那一年我12岁,带着童男的
愤怒和狡猾,我将一柄锤
抛向雷公和太阳,因为
我仇恨一切高高在上的东西
如仇恨一切被我抓着双腿
撕碎的猛将、鸟人和晚霞
锤腾空而起后,就气球般地消失在
古代,它至今还没有落下
李元霸的原型是李玄霸,字大德,唐高祖李渊第三子。隋大业十年薨,年仅十六岁,无后。而在历代说唐话本与传说中,他则被演义成一个瘦如病鬼、干黑矮小、脑后有一撮黄毛,但力大无穷的12岁少年,使两柄各四百斤重的大锤,为隋唐第一条好汉。他曾独自一人荡平紫金山,与百万大军和反王单打独斗,天下无敌。他的经典血腥动作就是抓住敌将的双腿,抛向空中,然后将对方凌空撕成两半。后在归途中,他因对天空不断打雷而不满,于是摔锤击天。结果锤落后正好砸中了自己。世上只有李元霸能战胜李元霸,而且还得是无意之间。
这个故事在我童年时,简直把我迷得神魂颠倒。
因为我幼年时似乎也是个瘦小的黑鬼,可我没有力气,更没有勇气。我是一个怯懦而内向的孩子。因此我对那个在桌面上横冲直撞,能永远战胜任何不同朝代的敌人,冬瓜锤大如烧饼的家伙,真无限崇拜之。
有一阵子我吹画总输。我急了。为了得到冬瓜锤,我便把我家附近小人书书摊里凡是有李元霸那张画的书全都给秘密撕了一遍。
撕书是危险的,必需等看书摊的人不注意的时候。
而且,撕下那一页之后,你还得偷偷地藏进口袋,然后将原书抚平,若无其事地挂回铁丝上去。其惊险程度和李元霸撕敌将差不多。
所幸我从未曾失手。
别人并不知道,我写这诗,并非因为对历史或传奇有认识。那只不过是来自对吹画和在小人书书摊撕书的记忆。
因为后来我还发现,我们最早的传统文化教育,其实来自小人书。因为是小人书,而非课本,让我们认识了曹操、关羽和许褚,李元霸、雄阔海和秦琼。也让我们认识了西湖民间故事或不怕鬼的故事。认识了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的奥秘、西厢记的色情、以及从十五贯、东郭先生、杨家将、水浒和岳飞传到三毛流浪记等乱七八糟的东西。
小人书的正名即连环画,重庆方言也称“娃娃书”。它的黄金时代是在五、六十年代。那时精彩纷呈的连环画作品争相问世,据说小人书绘画界还有“四大名旦”(沈曼云、赵宏本、钱笑呆、陈光镒)和四小名旦(赵三岛、笔如花、颜梅华、徐宏达)以及南顾北刘(顾炳鑫、刘继卣)等,皆是传统绘画功底深厚的艺术家。文革中断过一阵,但后来周恩来“为解决下一代的精神食粮问题”,曾批示恢复出版。于是,小人书里还包括了八大样板戏、林海雪原、草原小姐妹、以及毛主席的好战士雷锋等意识形态的作品。很多小人书的扉页都印有毛主席语录。据说八十年代初,出过两千多种小人书。其中有漫画连环画、木刻连环画、年画连环画,还有影视连环画。即随电影而诞生的小人书。如孔夫子、木兰参军、以及人民公敌蒋介石、永不消失的电波等。那是为赶时间,小人书的出版者便让画工轮流到电影院悉心观看,然后夜以继日赶画。电影还未放完,连环画已出版。其“绘制”很多是直接印刷剧照图片,编辑粗糙,看起来很没意思。
当然,什么都没有把古代英雄拿来吹画对我影响大。
相对来说,那些被我们撕与剪裁过的古代人马画,才是小人书中的精髓。因为它全都采用的是白描画的方式,铁线勾勒,非功力深厚者不能为之。在剪时如果不小心损伤了画面,那还会被禁止参加,算是废品。而在孩子们瞪眼、喊叫与瞠目结舌的吹气之下,那人仰马翻,刀剑铿锵之声不绝于耳的游戏,就像是我们这一代人的平躺式皮影戏,西洋镜或电影。
人是视觉记忆非常重要。你若问一个画家的视觉影响来自谁,他可能会说出如范宽、达芬奇、徐渭、傅山、八大、埃舍尔、博伊斯、大卫·霍克尼、克莱因等那些古今大家。而我则不是。影响我的东西,更多的是一切偏僻的图像。如中医针灸图、人体解剖图、古代地图、堪舆图、道家典籍的神秘插图、星相图、古籍小说的绣像人物画、古代的拳谱、园林谱、宗教符号学、唐卡、老照片、日本成人漫画、色情浮世绘、西医版画或者植物学图谱等。当然,这其中就包括了我童年时代看过、藏过,甚至吹过的那些小人书。
因为人对图像的认知,最终会是一种整体的动感记忆。
至今,在重庆老家的屋子里,仍藏有一套我中学时出血本买的小人书版之《三国演义》(40本)和一套《西汉演义》(20本)。这是我在童年“吹画运动”结束之后买的,以弥补我在吹画时对自己藏书的破坏。现在,那些小人书里的人,当年书摊上的老板,以及吹画的同学们,也几乎一个个地全都成了“小人”。我的意思是,他们都已在时空中越缩越小,缥缈虚无,仿佛变成了我记忆中的一张张小纸片。我怎么吹他们,都像是在为往昔的韶光招魂。
2010-3-19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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