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见了我们爱情的坟墓。一个庞大的土堆。我们并不是为了合作造墓而走到一起的。我们想盖的是巴比塔。是这个世界上最高的建筑。可惜，巴比塔倒了。因为我们在建造的过程中一味地臆想高处的美景，却缺乏必要的交流与配合。在巴比塔的废墟上凭吊崩溃的爱情，无论如何不是一件让人骄傲得起来的事情。

             无法投递的情书■ 洪烛

 

     失去你毫无疑问是件坏事情。

    但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痛苦给我带来了灵感，带来了新生。我又开始相信自己是个天才了。至少，我不是个庸人。因为痛苦带给庸人的常常是颓废，甚至毁灭。而我从废墟中挣扎着站了起来，似乎还获得了额外的力量。

    假如说那天分手之际，我对痛苦还不无抱怨的话(我对你呢喃着，爱情为什么要有痛苦呢?)那么现在，我则充满感激了。   

    虽然伤口还在滴血，但伤口本身，也打开了我思想的瓶塞。看来痛苦才能使我变得敏感，而敏感的时候我才有写作的可能。我不是个任何时候都能文思泉涌的人，灵感就像一头蛰伏在我内心的怕光的小野兽，只有用痛苦作为饲料才能把它引诱出来。我终于知道它爱吃什么了。我真希望伤口能慢一点愈合。

    但痛苦，并不见得给我本人也能带来很好的口感。这段时间，我还是经常会下意识地皱紧眉头、捂住胸口，在无人的角落，自己对自己喊你的名字。低声地喊，甚至无声地喊。喊给自己听?我怎么就是忘不掉你呢?我知道忘却是最好的止疼药。     

    艺术家都是些怕疼的人。我也是。以怕疼的心情承受痛苦，痛苦仿佛也加倍了。但正因为比常人还怕疼，久病成医，懂得了往痛苦里掺一点调味品(洒几粒盐，或滴几滴蜜)，这样更容易吞服一些，说不定还帮助消化。客观地说，懂得汲取痛苦的力量。

    怎么办呢?我只能努力发掘痛苦的积极意义。这时候我有点想写诗了。就像某些人想喝酒一样。我不喝，我只想酿造。不管怎么说，创造毕竟比消费更崇高。也只有这样才可能真正地克服痛苦。

    活了这么大，一直在跟痛苦作斗争。想一想挺悲哀的。痛苦快成我的老熟人了。我怎么也恨不起它来了。我只想尽可能地趁这时候，多写点诗。当然，这并不像冲浪者那么潇洒(浪越大越好)。我是个晕船者。在有点儿狠狈地——忍痛写诗。奇怪的是，写着写着，痛苦就减弱了，就像酒性逐渐散去。我几乎有点舍不得写了，就像酒鬼对残留杯底的那一点舍不得喝了。

    我怕疼。但是更怕做个无痛的庸人。

    所以你不要为我担心。更不要因为弄痛了我而过意。我自己觉得这种状态挺好的。(现在，我必须从写作的快感-中挣扎出来，想一想你以及有关的现实问题。恢复一下痛苦的记忆。否则我担心会越写越麻木了。)

    瞧，我是怎样一个受虐狂啊。   

   

    你已经不止一次闹着要跟我分手了。但这一次格外严重，肯定是最后一次。我感觉要变成真的了。我不太愿意接受这样的事实，但又无力改变你的意见。都怪我，伤透了你的心。但最伤心地还是我自己。因为我从来没想过要离开你。

    我希望一觉醒来，世界又变成原样的(屋顶下有你，梳妆镜里有你的影子)。但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明确地知道：这已不可能。

    我们似乎并不怀疑对方：在爱着自己。但为什么经常互相折磨?并且当时毫不觉得。我每每要到事后，才知道怎样地伤害了你。后悔也来不及。看来相爱的人才能最为有效地打击对方。我感觉到自己也长着阿碦琉斯的脚踵，总是被你捏痛。而在别人面前我几乎称得上是铁打的。

    分手时你说，差点被我逼疯了。这句也使我受惊了。我怎舍得如此呢?不，你没疯。我倒怀疑自己是个疯子了。爱的疯子。只有疯子才能使别人疯狂。难道我属于那样的怪物吗?

    你爱过一个疯子，害怕吗?一个疯子在爱着你，你害怕吗?我是你的梵高。我是一个坏毛病挺多的诗人。

但我还是不赞同你的看法。我们都没疯。我们只是在爱。爱会给人以疯狂的感觉。无爱的人才会彻底地理智。

两相比较，我更愿意选择前者。你呢?

    人的一生，能真爱一场是很难的，更难爱得天昏地暗。在遇见你之前，我从没有爱得如此极端。就让我好好地体验这一回吧。但愿又不至于给你的心情造成太大的妨碍。

    你可以走得远远的。留下我，一个人收拾破碎的旧战场。希望你忘掉我们之间的硝烟。爱的硝烟，应该是可以得到原谅的。况且你已返回安全的后方。而我，而我依然孤独地留守在前线。

    我依然在爱着、在回忆着离去的你。仅凭这一点，就请原谅我吧。就当是我在掩护你撤退吧。原谅我——才能忘掉我。听我的话，没错!把夜色留给我。

    今天晚上，我用余温尚存的子弹壳替你吹着最后的口哨。你，在远处，还好吗?

   

    那天分手时是我最痛苦的时刻。我说，我看见了我们爱情的坟墓。一个庞大的土堆。

    我们并不是为了合作造墓而走到一起的。我们想盖的是巴比塔。是这个世界上最高的建筑。可惜，巴比塔倒了。因为我们在建造的过程中一味地臆想高处的美景，却缺乏必要的交流与配合。

  失误的责任应该由我来承担。因为我是男人，我是工头。

    在巴比塔的废墟上凭吊崩溃的爱情，无论如何不是一件让人骄傲得起来的事情。但请不要因此抹杀我们全部的友谊。毕竟，我们的血汗，我们的梦想，曾经熔铸在一起。

    你付出的跟我一样的多。这是我感到很对不起你的地方。

    拥有良好的基础和绝佳的材料，却半途而废。这是我感到很不甘心的地方。

    跟你相比，或许我体会到的是双重的失败感。

    你走吧。就让我在残存的塔基上多坐一会。失去了你的协助，巴比塔将永远是海市蜃楼，并且构成我心头难以愈合的伤口。就让我在伤口的边缘多停留一会吧。疼痛是对我最好的惩罚。

    或许，我们两人都是无辜的。要怪只能怪命运。是命运破坏了你我苦心经营的建筑。

    这是一座用瓦砾、弹片乃至破碎的盟誓规程的坟墓。但愿来年，坟头草青青。

   

   我曾经告诉过你：“你的心是一座大海，有着无限的风光，但也有着不易察觉的潜流与漩涡”。甚至你自己都不知道该如何控制这颗躁动不安的心，相反，你成为它裹挟的人质，随波逐流……

    当时你是气呼呼地回答的：“如果缺乏勇气的话，你可以去另外寻找平静的湖泊、河流，甚至游泳池。那类温驯的女人有的是。”

    (不，来不及了。我已经身不由己地爱上了你。我正在漩涡里挣扎。)

    如果不曾见过大海的话，没准我真的会那样选择。可现在，即使遇见再温柔的湖泊，在我眼中也像浴缸一样狭小、平庸。

    我原以为自己水性挺好呢，可真正接触到大海，也只能做个尴尬的晕船者，永不休止的颠簸，使我有点累了。我开始想回到岸上去喘口气。你是否也是如此?

    远离了你，我并未能好好的休息，反而会下意识地回味着你的律动。我又渴望返回了，宁肯死在海上，也不愿承受这种思念的煎熬。你是一个令人进退两难的女人。

    我们的关系，是以喜剧开始的，又以悲剧结束。这同样也是俗套。如今帷幕已经落下了，灯光已经熄灭了，我却迟迟不愿离去。或者说，潮水已经退却了，我仍然不愿相信：脚下就是陆地。

    我仿佛还站在摇晃的甲板上，喃喃自语。失去了你，连陆地都变得危险了，并且不够真实。我只有通过回忆获得一份微薄的安全感。   

    和你在一起的时候，真是彻底的狂欢啊。可狂欢节过后，带给我的却是惆怅与虚脱。我面对墙壁涂写这一段段文字，就像百无聊赖地折叠一只只纸船可惜它们已失去了下水的码头。船仓虽小，毕竟满载着我的感情。

    已经没有投递的必要了。但我会把纸船小心地放进黑暗的抽屉。【2000年写】